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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留在记忆里的人——会见中国文艺界领导人周扬先生

〔日本〕池田大作

午前，温暖，宁静。 　　“人是人，而不是神。” 　　中国文艺界德高望重的领导人周扬先生有条不紊地说道。他曾因其立论敏锐锋利而见称。交谈中感到他果然名不虚传，头脑明晰，谈话严谨。 　　去年5月，我们在横滨会晤。从宽敞的窗口望去，海港映入眼帘。这是我初次同他见面。 　　——人是人，而不是神——他认为：对人的评价，要在历史的长河中，经过复杂的过程，才能认识清楚。任何伟人，也都不会没有缺点。要分析人的多方面因素，来论证其功过。他神态自若，语气平静，象是在客观地探究人的本质。 　　周先生生于1908年，作为文艺理论家，早在中国革命的黎明期，就已名扬中外。革命军在延安建立总部的时代，他以延安大学校长、鲁迅艺术学院院长的身份，领导文化工作。新中国成立后，也非常活跃，是中国文艺界最有影响的领导人。 　　“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和贵国社会制度不同，但必须学习你们的长处，坦率承认自己的不足和缺陷。若要成为真朋友，就应肯定并学习对方的长处；看到短处，也能以诚相待，提醒对方。” 　　他曾把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译成中文，对莎士比亚、歌德等西洋作品也有造诣。 　　周先生博学多才，富有教养。他的评论受到“四人帮”激烈的掣肘。在莎士比亚、贝多芬等人的作品也横遭非难、工作自由都被剥夺的气氛下，他被当作文艺界最大的靶子，“特务”、“叛徒”、“卖国贼”等等咒骂声震耳欲聋。 　　他对古典作品和外国文化也采取该学就学、批判继承的态度，而这在教条主义者看来，就成了“崇洋媚外”，并因而遭到反对和攻击。 　　他的朋友也以“周扬同伙”、“周扬走卒”的罪名惨遭迫害。如著名作家老舍被逼含恨而死，夏衍被打断了一条腿。 　　周先生翻译的托尔斯泰也是我最喜爱的作家之一。当我谈及这点时，他说：“托尔斯泰是伟大的作家。列宁也说过不能赞成托尔斯泰的宗教，但他是西方最大的作家。”“‘四人帮’是一伙历史虚无主义者。他们引用毛主席的片言只语，大肆宣传，极力利用。不管多么伟大的人，在一定场合的讲话并不完全具有普遍性。释加牟尼如此，马克思、列宁也不例外，他们一生中有过许多论述，其中有些是自相矛盾的。这是由于听话对象和地点、条件不同。” 　　据说作家城山三郎访华会见周先生时，他曾表示：“他们抓住我的片言只语整我，而有些话我根本没有说过。” 　　他被长年投狱并受尽诽谤。当谈及“四人帮”党阀时代时，他的慈详宽容的脸孔上露出了严峻的神色。 　　夫人默不作声地听着我们之间的对话。她曾经当过音乐学校校长，其人生也几经周折，是任何作家的笔墨也难于描绘出来的。 　　我想她也一定被非神的人捉弄，并经历过悲惨的命运，但她那谨慎、庄重、微笑的表情上，却丝毫看不到饱经风霜的痕迹。在那急风暴雨般的咒骂声中，周先生能够度过草昧时节，我从其背后看到这位身材苗条的夫人的支持。她那引起我上述联想的久经考验的神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们从楚辞、唐诗、《红楼梦》等中国古典文学，歌德、雨果等人的作品，进而谈到产生伟大文学艺术作品的社会环境。 　　“在经济落后的情况下，出现过鲁迅那样的伟大作家。相反，生产发展后就未必一定会有优秀作品问世。我们必须共同努力，创造产生优秀作品的条件。毛主席说中国应该对人类作出较大的贡献，而迄今为止我们的贡献还很少。” 　　周先生身居中国文联主席、中国作协副主席要职。他讲的这一段展望中国未来的话，使人感到他朝气蓬勃，对新的文艺复兴满怀信心。 　　临别，周先生送我一本周恩来总理影集和一幅画。 　　画名《梅红天地新》，画面是烂漫红梅竞相争艳。周先生说，这幅画的作者是老舍夫人胡絜青女士，画名借用了老舍的诗句。 　　老舍在漫天冰雪的严寒时代，与世长辞了。 　　幸免遇难的夫人，大概要把迎接文艺春天的喜悦注入作品，画面充满生机，笔锋刚劲有力。 　　交谈结束后，我们把视线投向横浜港，码头上，起重机、船只秩序井然，白茫茫的海面一望无边。周先生一面欣赏海港景色，一面说：“五十年前盛夏，我从镰仓洗完海水浴回归东京途中，曾在这里住过一个晚上。当时我才二十一岁。” 　　眺望海面的周先生的表情上，纵论文学、思想、人生观时那种“剃刀周扬”的神采已经消失，而是浸沉在无限感慨的回忆中。先是中国文坛最有实力的人物，继而急转直下，又度过了近十年的软禁生活——他泰然自若的态度似乎告诉人们，追求眼前利益，靠运气、随风向而行事的人有多么愚蠢。吞下五十年岁月、重趋宁静的人生的海洋，可能在周先生胸中翻腾不已。 　　他的眼神是多么安详啊! 　　在文化革命的风暴中，周先生受到“四人帮”陷害，长期音讯全无，谁也不知道他的动静。有人说他过着脚镣手铐的生活，还有人说他早已病故或惨死狱中。 　　然而他又重新回到了文艺界，这次率领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日本。在百忙的日程中，他抽空和夫人苏灵扬、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事务局长白土吾夫一起来我家作客。 　　白发白面，他的一生充满惊涛骇浪。听说他在访问期间患了腰病，但显得非常精神，并表示：“让你们为我的健康担心，真抱歉。” 　　文学和政治的关系：如何开展文化交流、毛泽东、鲁迅所起的历史性作用、对西方作家及作品的看法等，他渊博的知识和扎根于丰富的生活经历的讲话，其意深长，其味无穷。 　　周先生青年时代曾到日本留过学，后来两国间进入战争状态，这次是他五十年后旧地重游。 　　我问他印象如何，他说，此行看到了日本现代化的情况和人们对日中友好的热情，要学习日本人民的责任心，求知欲和勤奋精神。 　　（池田大作 日本创作学会名誉会长 ）  　　(周斌摘自日本《潮》杂志1980年第3期) 　　 忆周扬/王蒙，袁鹰主编.—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