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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的一刻

王烈

1989年9月5日，是与周扬同志最后诀别的日子。京华时届中秋，已是万里无云、秋高气爽。可是唯独这天突然阴霾弥空、铅云压城，使得吊唁者们的心情更加沉重。时过中午，一辆闪着红灯的开道车急促驶来，停在八宝山公墓的大礼堂前。紧接着，披着黑纱的大型灵车和一队轿车发着低沉的声响缓缓驶来。等候在这里的人们肃然而立，迎候尊敬的周扬同志。这时只听得摄影机沙沙转动的声音和照橡机连续闪光的啪啪声。在人们不知不觉中，这时天公竟然飘下霏霏细雨，洒在人们的脸上。雨耶?泪耶?人们沉重的心境中又凭添了几分惆怅。 　　殡仪馆的启灵队一色服饰，白上衣黑领带，米色裤黑皮鞋，踏着齐整的碎步，把这位文学巨人的灵柩移入吊唁大厅。 　　离吊唁开始时间仅仅二十分钟了，北京医院的马技师还俯在灵床前为周扬同志整容。这位曾为多少风云人物修整过遗容的技师，神情是那么专注，动作是那么细致，娴熟。这时我竟然想到，周扬同志即将起身，去参加文艺界的一次盛会……马技师最后整饰的是逝者的嘴角。多少年来难以想象的病魔的折磨，使老人失去了昔日焕发的容光，留在老人身上的仅仅是一层皮肉包着的轮廓分明的瘦骨。一切都变得难以辨认了。然而，人们仍然依稀可见他的嘴角所流露的热情，睿智。半个多世纪他留在文坛上的宏篇，依然回响在人们的耳畔。 　　低沉的哀乐从灵床四周的松柏鲜花丛中飞出，在吊唁大厅内回荡。这位经历了八十多年风风雨雨的革命文化战士，跋涉过沙漠的求索者，开拓过绿洲的耕耘者，沐浴过风雨的征战者，走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端。仿佛只有此时此刻，他才有暇倾听这激越的乐曲，观赏这多彩的鲜花。吊唁人群如潮，站满了偌大一个院落。这分明是文化界的一次盛会!他们中有策杖而来的老人，也有满脸生气勃勃的男女青年。他们大多是一个人接到讣告后，十数位朋友结伙而来的。唁电从全国各地飞来，大厅内外摆满了花圈、挽联，一直蜿蜒到通往大厅的两条甬路上。现有的花圈不够用了，我们协助殡仪馆人员从库房中搬出了所有花圈。每一个花圈上都挂着几个、十几个吊唁者的名字。然而，这些花圈是承纳不了人们无声的哀念的，不少人还是抑制不住内心之痛而抽泣出声…… 　　吊唁大厅内显要位置上摆放着党和国家领导人及最高党政机关送来的花圈，赋予这位无产阶级革命文化战士以无上殊荣。文坛密友夏衍、阳翰笙、巴金、冰心、吴作人、沙汀、于伶、曹禺、贺渌汀敬送的花圈摆放在大厅入口的两侧。九十高龄的夏衍策杖而来，老人原已清癯的面孔上又蒙上一层哀伤。他深深地一鞠躬，向这位与自己在历史上并肩而战的挚友作最后的敬礼。一位身着一袭黑色衣裙的女士匆匆步入大厅，把装有白玫瑰的花篮放在灵前。她是冰心的女儿。洁白的花束激发着清香，渗透着冰心老人的多少深意! 　　在长长的文化艺术界和社会各界的吊唁人行列之后，站在这位老人面前的是中国文联和各全国性文艺家协会的工作人员，他们怀着特别的沉痛心情与自己的领导人依依惜别。从三十年代的左翼文艺运动始，半个多世纪以来，周扬同志一直手执中国革命文艺团体的帅旗，充当的革命文艺运动马前卒。粉碎“四人帮”以来，作为中国文联主席，周扬同志经常参加文联、协会的各种会议，几乎逢会必讲，每讲必有新意，给我们的教诲尤深。记得在一次协会会议上讲到文联工作，文艺工作宗旨时，他说：我们的文艺是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他指出，人们讲到服务行业，常常多少带一点看不起的味道。实际上，我们文艺界也是个服务行业。没有理由看不起。我们社会主义的文艺，就是纯粹为人民的，是为他们服务的。周扬同志接着做了形象的比喻：文艺工作者是灵魂工程师，文艺又是最大的服务行业。他们也像饭馆的服务员一样，要给群众“端盘子”、“端碗”，当然“盘子”、“碗”里装的不是物质食粮，而是精神食粮，是各种各样的文艺作品。周扬同志经常告诫我们，文联工作要广泛采取社会方式，力戒简单生硬的行政方式，要充分尊重文艺生产的特殊规律。记得在一次传达党的十二大精神的讲话中，他讲到“双百”方针引用了《周易》中的话：“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周扬同志用这句话把文艺工作的特点、团结、创作、繁荣之途全面地概括进去了。后来有些文艺家还把《周易》中的这句话写成了条幅。 　　默默的回忆犹如阵阵潮水涌在心头，这些诲人深刻的讲话，如同他的创作、理论、翻译作品一样，都会被人们视如宝贵的历史经验。几次深深的鞠躬。我们是把他作为师长，为他送行的。 　　纵然灵前摆满了鲜花，然而，这位毕生充满探索精神的革命文化战士从没有踏过五彩之路。半个多世纪的滔滔宏篇中确有失误，有些他已觉察到了，笔者曾几次在集会上亲耳听到他在文艺界一些知名人士面前自责或致歉；也有些他还未来得及反思。他留给我们的绝不仅这些。章蕴大姐的挽联写道：享有盛名不骄不傲才德著/顾全大局能伸能屈党性强。周扬同志的革命品格无疑是我们后人的风范。 　　周扬同志已经辞世七年了，每当谈到他的著作，忆及他的教诲时，那“江湖满地赋招魂”的情景依然浮现在眼前，而且联想到悬在吊唁大厅中的鲁迅文学院的一幅挽联：文苑鹰扬一世忠勤担道义/霜天月落百年功过付春秋。 　　 忆周扬/王蒙，袁鹰主编.—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