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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猪

周文

西康有一种兽，短短的，不过两尺长，毛很浅，黄黑色，很像狸，但是尾巴很短。后两脚走路，前两脚则捧在头前，打拱似的。口中似乎念念有词，人说它是在念经。常常在雪地中夹着尾巴摇头摆脑地走来走去。一见着人，它就钻进地洞里去。人叫它做“雪猪”。它的肚子里面有一种油，白色，可以擦冻疮。也许是口中念念有词的缘故吧，很和平，常常打着拱无抵抗地被人从洞中抓出来让白晃晃的刀子破开它的肚子，叽叽叽地口中又似乎念念有词。 　　这东西在西康的金沙江西岸很多。不过，那地方已是英国军官率领下的藏兵的区域了。从前在打箭炉的时候，因为常常生冻疮，听见这东西的油很效验，我就随时向人物色。有一回遇着一个被藏兵割去鼻子的三十九旅的代表。我以为他一定有办法了，可是刚刚一提到金沙江西岸他就流泪抹眼。据说他们也是汉族，在西藏住了好几代了，可是藏兵一到，便在英国军官的指挥刀下割去了鼻子。而且逼着逃出了金沙江。我恐怕他还要说下去，抓着一个机会就问他雪猪好不好找。可是他向我摇头，似乎表示他家已亡了，哪里还说得上雪猪!他告诉我，在藏兵的范围内，对汉人是只许出不许进了。提到这，他脸上就表现着愤愤的颜色。真是!所答非所问!我只好站在旁边，从他胸前挂的银盒装的佛像望到他那一动一动地烂了的浅浅的鼻根。他两眼望着天，口中又似乎念念有词。 　　据说他们从前曾经是抵抗过的，也许就因为他们常常是口中念念有词吧，终于又和平地无抵抗地让白晃晃的刀子割下他们的鼻子，像雪猪似的口中依然念念有词。 　　我很自幸，幸而我不在金沙江西岸，不致于被割去鼻子；而且更自幸，以为是生于受了科学洗礼的内地，不致于就那样口中念念地让刀子割去鼻子了。虽然多少总不无惴惴然，总以为终会有这么一天似的。一离开了西康我就把它忘却。可是现在我又担心起来了：现在许多人们不都又手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了么?而且在最近期间，许多自以为懂得科学的人们都也手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起来了，居然还像煞有介事地要把它普遍的趋势。在这所谓“国难”的期间，在这样指挥刀到处飞舞的时候，我很担心，割去鼻子倒不怕，怕的是在那被割的时候真能口中念念有词。 　　“哀莫大于心死”!不知怎么，我又想起了那打着拱在雪地上走着的雪猪。 　　1934年2月27日《申报·自由谈》 　　署名：何谷天 　　 周文文集第三卷/周文.—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