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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生命
周文

  不晓得你们这儿的兵怎样,据我所看见的大都是面黄肌瘦,一层皮子包着突出来的骨头。至于我们那儿的也差不多,也是一层皮子包着突出来的骨头的,可是满脸却罩着的是一层惨白的烟灰色,——大家都抽着鸦片烟。操场是很少上的,因为排长抽,连长抽,营长也抽,……除非是有甚么大员之类到来,营长们才把大家带到操场去正步一会,跑步一会,跑不了好久,大家自然流了汗;可是营长们也忍耐不住地张着乌白的嘴唇,随着眼角的泪水珠打起呵欠来了。这一回回来,自然大家是饱抽一顿,所谓“饱抽”,那当然是属于营长之类,至于大家也不过是多翻一两次烟灰罢了。
  我们那儿的烟很便宜,两角钱就可以买一两,现在恐怕更要便宜了。我们那儿一到二三月,就可以看见遍田红红白白的烟花,像荷花似的,在蔚蓝的天空下迎着风向你的周围点头。新烟一上市,饷就用烟来代替了。一个月一个人可以得到好几两。这是很好的管束的办法。烟并不多,只让你抽得倒踉破败,呵欠连天的样子,没有事的时候,尽你在大殿的灰黯角落里躺躺,或者抱着丧气的头在天井边晒晒太阳,就不怕你拐枪潜逃了。
  所以我们那儿的兵一个人有两支枪,一支步枪,一支烟枪。遇着开差,烟枪装在杂囊里,步枪就挂在肩膀上。所谓步枪是军人的第二生命,那末烟枪就该是第三生命了。缺了它,步枪就越挂越要命,肩膀就像要断下来似的,更说不上打仗了。所以每一宿营,饭有没有不管,敌人在甚么地方不管,走进了破庙子的大殿,大家就放下步枪取出烟枪,躺下去,对着烟灯的豆大火光都就“瞄准”起来了。在烟雾沉沉中,你可以看见万盏明灯,像放河灯似的,大家在“开火”了。
  等到“开火”完毕,排着列子点名的时候,连长和兵们大家都神气十足,喊一声,应一声,如果你站在连长与兵们之间,你可以闻着双方袭来的苦臭烟气;至于连长与兵们呢,大家都不会觉得,谁都像不觉得谁抽过烟似的,都一样了。这一点,官长与兵们是“一气”的。
  用烟发饷的时候,是三四月。因为价钱便宜也只是这个时候,烟越陈价钱就越贵了。所以除了这时期,大家希望着的就是打仗。希望打仗,倒并不是说大家没有烟抽了就想死,或者不怕死;这时期是又可以有鸦片收入的。大家所希望的就是攻城攻镇的那一刹那,或者败走,或者打胜,趁着那几点钟公开的秘密的混乱,败走的就在街那头攻进深闺,打胜的就在街这头攻进账房,都像预先通知过似的,都不再开枪,打柜子的打柜子,开箱子的开箱子,床下面,夹壁里,都很熟练地,把红绿的绸缎衣服穿在军服下面,把黄白的金银装在裤袋里头,自然一大包一大包的黑东西更是欢迎不暇了。这时期是比三四月的发饷还愉快万分的。大家拿着这东西,又可以伸着懒腰蹬紧脚跟躺在那破庙子的大殿上抽个肠瘦脑满了。抽来抽去,一个个都抽得像庙子里的小鬼似的,皮子吸进去,骨头吸出来,如果脱下军服,让他们站在太阳光下,你可以看见一堆堆怕人的骷髅。
  如果在三四月间打仗,对于他们那就更加好,上面既可以发饷,进城又可以发财,何况正当着烟浆将要割完,麦子,也正是茂盛的时候。一开火,大家可以“地形利用”地在几尺高黄黄的麦丛下面作掩护,一冲锋,好像神不知鬼不觉似的从麦田冲着许多弄堂就扑过去了。肚子饿了,可以把烟斗劈开,里面满是黄澄澄的罂粟,倒进口里面就可以充饥。至于瘾发了呢,那就更有办法。趁着这边的炮兵阵地正在轰隆轰隆一炮一炮地向敌人射击的时候,真是好像替大家掩护似的,让一部分人开着枪,其他一部分人就退到稍后方的几步,躺在麦田旁边,几个人换替挡着风,把灯燃好就抽了起来。抽好了,又上去调其他一部分人来换班,至于官长们胆子比较小一点,则躺在更后更后的麦田去了。他们是用勤务兵拿着洋伞挡风的。这应该要说是两道火线:在前线,放下烟枪,拿起步枪;在后线,则是放下步枪,拿起烟枪。大家把瘾一过足,便在长官的命令之下,一声“杀!杀!杀!”随着“低低低”的冲锋号声,踏翻麦子,跌倒烟茎,便向着城或镇冲过去,大家于是又攻进深闺,攻进账房,打柜子,开箱子去了。
  我们那儿也许和你们这儿不一样,我们那儿的兵和烟是常常连在一起的。比如要冲锋的时候,你们这儿大概是奖钱。眼看着一道桥攻不过去的时候,大概是喊:
  “弟兄们!抢过这条桥呀!奖二千块呀!”
  对面的敌人也就喊:
  “弟兄们!死守着这条桥呀,奖四千块呀!”
  这边二千过去,那边就四千反轰过来,于是乎两边都就冲。这,大家都用的是钱。自然我们那儿也是用钱;可是有着一回却用的是鸦片做奖品的。
  “弟兄们!冲过去,奖五十两烟!”这边喊。
  “弟兄们!冲过去,奖一百两烟!”那边也喊。
  至于排着列子喊“稍息,立正”的时候,如果大家懒洋洋地把脚步拖回去,你们这儿的官长大概是喊:
  “没有吃饱么!”
  可是我们那儿却有一点不同,是喊:
  “瘾没过足么!”
  每逢发了财的时候,大家一过足了瘾,没有事便赌。因为那许多鸦片,抽是抽不完,卖又一时卖不脱,大家于是便围着一大堆,拿出三个骰子来,起头是一钱二钱的赌,渐渐输得口麻,发起毛来,便高声喊起来了:
  “二两!”
  “四两!”
  渐渐增加到十两二十两,大家都就汗流满面,脸红筋胀,互相都起着敌意来了。输完了,气不过,只要谁在人丛中大喊一声,马上就可以看见骰子与拳头齐飞,头破与血流开始。
  “妈妈的!谁耍刺刀!”
  谁这么喊一声,就像提醒了大家似的,马上就可以听见稀里哗啦的抽取刺刀的混乱的声音。
  这一下,上面就来开始一次整饬军风纪。该打屁股的打屁股,该开革的就开革,该怎么的就怎么。骰子没收,鸦片没收,天下于是乎又太平。
  总之,我们那儿的兵和烟是连在一起的。你如果去问着一个兵贩子,说:哪儿的烟饷多,哪儿烟的办法多,他会一点不迟疑的告诉你,哪儿多,哪儿好,多到怎样的程度,好到怎样的程度。一点也不会含糊的。
  兵贩子们是懂得很多的。他们不得已来当兵,可是在“不得已”中创造了许多应付的办法。他们从这个部队跑到那个部队,又从那个部队跑到其他的一个部队。他们懂得见着长官端端的立正举手,同时懂得欺负乡下才来的新兵或者乡下人。他能够怎样装病躲过上操,一遇着战争的时候,他就懂得悄悄地烧好几个红红的烟泡装在贴身的裤袋里溜走了。机会不好的时候,自然是不拐枪,有几个烟泡子尽够了。如果溜不脱呢,自然是上火线,不知怎么地,眼睛一不看见,他们就已经踏过尸首,首先就攻进深闺或者账房去了。
  他们总是常常活着回来的。
  火线上常常有着这样的事情,在两边相持不下的一个桥头,大家是可以互相望着谈天的。互相间一把休息的交涉话办清,就都安心地抱着枪坐下来了。
  “那边的弟兄!我们这边有白米饭呵,过来么!”这边这么说。
  “我们这边有腊肉呢,你们过来好了!”那边又这么说。
  “弟兄,讲好的呵!等老子们抽口烟呵!不要开玩笑呵!”
  “好的,抽好了。”
  大家于是躺着抽了起来。如果谁先抽足了,就把枪端好,瞄着桥那边的烟灯,吧……就可以登时听见两方都乱嚷起来了。
  “妈的!要打么!”
  于是噼啪噼啪又开始。
  这么地打一下,自然一方又打胜,一方又败走,自然又是一个公开的秘密的一场混乱。自然大家又抽得肠瘦脑满了。
  自然,安全回来的大部分又是兵贩子。
  现在我们那儿更是满地烟花了,不知“瘾没过足么!”的这句骂法还常听见否?
  一九三四年六月
  1935年2月20日载《文学新辑》第1辑
  署名:周文
  

周文文集第三卷/周文.—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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