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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治国的故事

周民英

张治国同志是『蘇州』部『乾影』连二班的战士。他的家是贫农，在边区吴堡乌家梁。他，十一岁帮地主攔羊，十七岁劳动，二十岁就闹革命。家里有两个老人，和老大老二老五，婆姨娃娃十几口子。他自己有婆姨和一个娃，现在他们都过着好光景。 　　他，今年三十一岁，个子不太高，粗壮，结实，圆蛋脸，尖下巴，黑胖黑胖的，笑起来圆脸上就现出两个酒涡，右边的要深些儿，说起话来很老实，有甚说甚。 　　他有一段很长的故事： 　　一 　　那时候，吴堡才出现游击队，小组队。老大和老四在家里就有些鬼鬼捣捣的，白天黑夜都不在家，跟一些乡亲们说话，总是在背地圪*(左土右劳)里，看样子很不对劲。张治国就问老大：『哥，你们干啥?正经人作正经事，还怕见不得天?!』老大说：『海子(他的小名)，甚事也没，别閒传啦!』父亲常把他们的行为，跟侧边地主张步太讲。父亲是这样一个人：好事不作，坏事也不为，天天辛勤劳动，他还参加了教善会，劝人行善，劝人不宰生，连一只鸡都不要杀。他怕老大和老四不務正，常骂他们，但他们没听，气得他没法，到处向人家诉苦。老大和老四就警告他：『大，你再说我们就对你不客气!』父亲再没敢言传了。有一天，大约是临黑时光，张治国从主家那里回来了，他碰到老四和他的亲姑舅——那个嘴巴子能行，天天从这村跑到那村的小鬼，圪*(左土右就)①在土垛上拉话。张治国边跑边说：『我常追你们的踪迹，这下……雪地里还埋得了死人?』他跑过去了，他们立刻就不拉了。他就问：『你们在这搭说些甚?』老四站起来就想走，说：『甚也不说。』『那我眼窝就瞎着的!』老四就冒火说：『你狗拿耗子，多管閒事!』说着，他就和小鬼走了。张治国也冒火了，他说：『你们真能上天入地!』他撵上去，攔住他们，忽然他变成哀求似的说：『我还能害你们不?』这一下，可真把老四逼定了。没奈何，老四只好跟他说：要去参加游击第四支队，要张治国连婆姨和大面前都不要说。张治国说：『那该是个好事情嘛!』他想了一会对老四说：『人子，你在家里照管老人，我去!』老四就一把拉住姑舅说：『小鬼!你看谁先说?』急得吐了一下口水，又说：谁先说，谁先去!』张治国接着说：『毬!你还是个娃娃，人家保管不要你。』那时老四才十七岁，张治国比他大三岁，老四很有把握的说：『海哥，你不要虚说了，姑舅还是个十四的猴鬼，人家就当宝贝呢!』猴鬼说话了，他拉着老四的左胳膊，说：『海子，回去，我十几上又来呀!』海子回答他：『我回去圪*(左土右就)下等死!家里除了人家的，就没自己的，我的主意早就打定了。』真的，那时他们已经在吃酸棗过日子了。 　　就这样老大就参加了大刀队，老四参加游击第四支队，张治国就参加赤卫队去了。老五还小，老二的眼窝不管用，一只是瞎的。张治国临走时，老二哭得要命。张治国说：『二圪蛋，家里十几口人要吃糧嘛!再说：我们闹成功了，你也就成功了。』老二用手把眼睛一擦：『好，你们都去吧，我没用啦!』张治国又说：『赤卫队就在近处，我还能回来。』老二发脾气了：『谁要你回来，你情願死就回来!』劝说不住，张治国的婆姨抱着碎娃娃走来了，向张治国说：『我看你要成龙呀!变虎呀!』张治国没理她，掂着一把镢头就走了。 　　二 　　那时，那赤卫队尽掂的是镢头。白天，他们打听到哪里的敌人开走了，他们就去刨堡垒，刨敌人埋下的地雷；敌人来了，他们一个个在地里都是好受苦人；敌人走了，他们就作起宣传、扩红②工作来了。他们跟群众谈论着将来的世事：拿机器纺线，拿机器织布，机器下雨。将来的世事：谁也不压迫谁，是一个大家庭，大夥做大夥吃。老了，不得动弹了，你就到养老院去。将来的世事：幸福的，自由的，美丽的……。就这样，赤卫队的好些同志，都带着一夥夥到红军里去了。张治国可没去成。那时，他想：多会能掂上根枪就美了，不管是什麽枪，土枪也行，它到底要比镢头中用一些。因为，他常躲在路旁，眼瞪瞪看着敌人一队队的过去。他气恼了，向赤卫队长提出不願干赤卫队。赤卫队长只问他一句：『你是不是布尔什维克?』他就没话说了。因为，他成为共产党员已经好几个月了。 　　赤卫队慢慢的闹好了，人也多起来了，一人添打了一把矛头，镶上一根小把，掂起来是要精神些。有一次夜里，在一个山上，他们插了好多红旗，又弄下好多的纸砲，天一见明，他们就齐声喊：『冲呀!杀呀!活捉呀!』纸砲响着，村里的敌人，当作游击队来了，有些没拿枪，有些精溝子③，一股劲的跑。这样，赤卫队就揹起枪来了。张治国也当起班长来了。 　　不久，大家都传说着刘志丹要来，带领着红二十六军，齐整整的队伍，全是好武器。张治国对同志们说：『你们吹打什麽咧?!来，咱就有办法了。』真的，『交通』④送信来说：刘志丹驻扎在宋家坡头，要打邢家溝。张治国说：『咱这回要好好看看刘志丹，走!』赤卫队的同志特别准备下云梯，连夜赶去了。 　　一到，好红火呀!到处都唱红军歌，树底下，坡上坡下，到处都是队伍，尽是穿的水蓝色衣服，尽是扎的头巾。老百姓拥着要看刘志丹。那会儿，刘志丹正在一家地主的家里，跟满满一院子俘虏谈话，张治国就闯进去了。这一下他可达到了目的，他看见了刘志丹，也是穿一身水蓝色衣服，瘦瘦的，长眉脸，下巴上有一撮胡子。高司令也在那里。张治国不同意刘志丹对俘虏兵这样说：『你们回家吗?还是回原部队，或者是在咱们革命的队伍里干?回去的就发路费。』张治国愤愤的对着俘虏兵说：『杀，一个个拉出来杀!杀一个少一个!』这还好，等到群众大会开毕後，上面不要他去打仗了，要他去抬彩号；抬自己的人还不要紧，又是抬『灰色脸子』⑤，走过一个崖，他就想连担架一起撅下去。但是，他又想：刘志丹的路总不会错走的。 　　三 　　刘志丹又到北线上去了。哪里危险，他就走哪里。吴堡的形势又紧张起来。敌人不断的『围剿』红区，好多老百姓逃难到乌家梁来，逃到张治国的家里。张治国得信就回去了，把草给难民烧，糧给难民吃。老子气坏了，双手拍着大腿骂：『那些是老子受苦熬下的，你来替我作主啦!』张治国没听。他又骂：『自己的毬佈露在外边吊着，你还要替我绷什麽面子啊!』张治国对他说：『你老人没把世事看开，不给吃不行。』那时，老四在绥德牺牲，老大杳无音信，老子很丧气的说：『我错生你三个害!』可是当着张治国要走时，他严厉的说：『不准走!当初，我说闹不得，你说能行!能行?!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张治国就跟他顶起来了：『死?容易，我也断不定我今儿死，明儿死，闹革命又不是唱大戏，人家的人死下一滩滩，我们的同志又不是铁打的!』对，革命就有牺牲，革命就有流血。 　　从那时候起，张治国是再没出去了，原因是那地方的食糧会主任张仲才不務正，给游击队量糧食，八合算一升，下了职，大家就做一顶红绿纸的高帽，给他戴上，敲起铜锣，从这村游到那村，人们都向他脸上吐口水，於是张治国就当了食糧会副主任，他伯叔哥张思国当正的，地方就移到地主张步太的家里，十几面好石窑，雕花窗子，油漆锅台，油漆炕。张步太早就跑了，只丢下他的大婆姨，婆姨三十大岁，常都是吊着眉脸，一脸的横肉，长条条的身子，嘴是灵巧得很，这一两年来，她也会讲革命话，说革命道理。 　　一九三六年的秋天，白军占领了乌家梁。张治国和张思国，就躲起来。不几天，他们得到信，家里的人被扣起来了，并且还说：他俩再不露面，就要杀得一干二净。没奈何，弟兄俩就商量谁出去，张治国说：『我去，我受得下苦刑。』张思国说：『不，你还年轻，留下多干几年革命。』张治国说：『革命该留下老人手，我去，把我枪毙了，有你在，有革命的同志在。』争来争去，张思国就火了，说：『去，我们都去，去变鬼去!』张治国硬不过他哥，只好让他去。张治国连老四牺牲时，也没滴过一滴，这时，淌下了眼泪。因为这明明是睁着眼睛朝敌人的刀尖上走，但是再有什麽办法呵?!张思国回去了，就在张步太的家里，就在食糧会住的一间石窑里，受了好几道刑，死去活来，没应承下什麽。後来张步太的婆姨，拿出一包游击队吃下的欠糧条，他应承下是食糧会的。那婆姨说：『哈!你生得强……』她叫人把张治国吊在驴圈里的樑上，婆姨拿着一根烧红的铁条，拐着两只鸡腿，像得势的老母狗，一面骂着，一面向张思国的背上一烙，烙得皮肉发响，她拿出手巾蒙着鼻子，又去烧铁条。这样烙着烙着，张思国就没气了。她就把他放下来，泼了好几瓢凉水，才缓缓活转来。 　　张步太回来了，他从螅蜊峪回来，还是骑的那匹大红骡子，穿着黑缎马褂，光脑门儿，八字胡儿，只是脸稍瘦一些，他还带来好多人。他拍着桌子说：『不行，张治国不露面不行，杀!杀他家里的人!』他把村里的人都集合起来问：『谁是灰色脑子，直起胳膊来!喂!』通通都直起胳膊来。他奇怪起来了。他又问：『谁是红色脑子!直起胳膊来!』通通又直起来了。他气坏了。瞪着鸡子眼睛说：『找张治国去!』他对着几个『灰色脸子』说：『立地把他带来!』 　　张治国是自己出来的。他对张步太说：『你杀我就行，与我家庭无关。』他老子可嚇慌了，急得在张步太的院里走了好几圈。张步太抽着烟，没理。张治国跟他老子眨眨眼睛，叫他回去，张治国怕这个古时人，假若跟他上得硬，就会封不住嘴。但老子没有听，反而跪在张步太的面前，咚的就磕了一个。张步太转背就走了，没走几步，回过头来看他老子一眼，说：『你正月十五卖门神，没用啦!』 　　张治国和张思国并排吊在驴圈里，脚尖挨着地。张思国的脖子上还钉上好多针，他的头搭下来，已是半死的人了。张治国见张步太的婆姨，又在阶沿上烧烙铁和铁条，一个『灰色脑子』在帮她拉风箱，张治国向哥瞟了一眼，对他说：『哥，今儿就是死下，也不能应承什麽，死下就死下了，死下咱的革命就成功了，革命人材还多得很!』 　　阶沿上炉火熊熊的烧着，那婆姨取出通红的铁条，格扭格扭的向张治国那里走。突然，张步太从窑里出来叫住她。他们进窑里和一个军官说一阵，就叫人把张治国弟兄俩放下来了。张思国躺在驴粪里，张治国又对他说：『哥，这孙子要来向咱们宣传啦!他也识下革命是大批人要闹，杀了咱们也不顶事。他要来跟咱们灌米汤咧!』果然，张步太他们对他俩宣传开了，直说得白沫子直冒。最後问：『你们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张治国再也耐不住了，他说：『是!你乾脆把我们杀了!』张步太说：『好娃娃咧!要杀你们，你们早就完毕了，就是看你们还有些转机。』他又掉转了嘴：『恰好我们还是一家，古贤话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随後还给他们打了比方：『人不走错路为神，马不走错路成龙，人，有过只要能改……』 　　弟兄俩对他们的话全不理睬，他们也没办法，就把他俩编在常备队里喂驴，喂马，煮饭，揹石头，有什麽苦事就叫他们做。常备队都是『阶级不好』的。另外一些二流子，就编成一个后备队。张步太准备训练他们一下，开到前线上去。 　　四 　　开头，编在常备队里的，有张思国、张成蔡、李廷等六个同志。他们还能在背地里开小组会，送鸡毛信，送消息给游击队。慢慢的，他们就想鑚窟窿了，但是，没几天，张步太就把五个人派去跟螅蜊峪白军送糧食，再就没回来。独丢下张治国一人，他想：地主顽固，穷人也有不懂道理爱钱的；他就再没敢动弹了。他想终久会有个好机会。 　　随後，当后备队开到前线时，常备队的好多人都经过家里找保人保出去了。奇怪，张治国的老子却没来保他的儿子，张治国是被全村的人保出去的。 　　张治国回了家，母亲哭了一阵。婆姨呢，婆姨先也哭了。唯有老子变样了，他有好几天就没言传一句，好像受了什麽委屈的样子。张治国想探探他的心，问：『大，我不是回来啦!』老子的捺着气，文雅雅的说：『我知道你回来送我上墳山。』突然，声音就大了：『我三百钱买个辘辘子，一眼就把你看穿了!人家把你们打成那号样子，没见你们拔掉人家一根毛!』张治国就对他说：『大，革命不只革他一个人，杀了他顶不了大事。』老子奇怪起来，说：『野猫想吃牛，你的心眼还不小，我看你闹成闹不成?』 　　那时，差事来了，款项也来了：青苗捐，角脑税——就是杀一只羊，也要出税。家里光景越发不能过下去。弟兄们就另开⑥，各自谋吃喝。不久，老大也为病退伍回来了。老二就着气说：『你们是鸡公巴屎——头一节硬!』的确，张治国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他变得像泥蜂儿，一睡那里，一声两声叫不醒。他的脾气也坏了，打娃娃，和婆姨吵嘴，婆姨闹离婚，挖苦他：凤凰落架，还不胜一只鸡，老二就退後几步来劝说他：『海子，闹不成就算啦!还有好多的人在闹，穷人闹成了，咱们不也就成了，当初你这样劝说过我……』老二是怕他在家里弄下乱子，连累一家人。老二清楚他的性子强，死也不向人低头的。老大也劝说过他，叫他别着急。老大是不行了，他打仗翻山过多，得下个气短病，气不够使唤。但他对海子说：『革命多会儿不死，我也多会儿不死，我忘不下革命。』 　　看样子，张治国是听兄弟们的话了。他比较安心的过了三年，他自种七垧地，还帮人家攔一群羊，他看到一切不平的事情都容忍着，他想：革命是不会死的，因为世界上穷人要比富人多得多。 　　第三年的夏天，侯家園唱大戏，那是人民悽惶得不行啦，盼天下雨，许下的香願。但那又有什麽用呢?就是豊收吧，也还要饿死人。因为那社会，就是张治国做扩红工作时对农民宣传的：『老牛卖力气，自己还是乾榖草。』 　　张治国去了，他是去看戏的。他见好多的人戴上柳叶帽子，抬着龙王爷到处乱跑，跪下，又祷告……忽然他在人群里发现一个人，那是张成蔡，是去螅蜊峪再没回来的张成蔡。然而张治国回转就奔了，他躲进了人堆。张成蔡也奔了，他也躲进了人堆。张治国四方瞅了几下，从人堆里出来想走。张成蔡就走来啦，拉着他到山沟里，问他：『你的工作开展麽?』张治国说：『当老百姓，有个什麽工作!』张成蔡说：『海子，不要瞎哄我啦!』张治国说：『谁哄你，是驴下的。』他想走，他说：『盼你们闹，盼你们闹成功。』张成蔡一把抓着他说：『你该不会害我吧?!』於是，他们就谈开实话了。张成蔡是从XXX跑出来的，他找到了组织，组织上又派他到这里来做工作，张思国他们也出来了。 　　张治国又当了『交通』。 　　五 　　隔一年，一九四〇年，吴堡变成新民主主义社会的时候，张治国就当了自卫军连长了。 　　第二年春天，全边区动员壮丁入伍，增加抗日力量，乌家梁开了村民大会，决议张治国家里老五去。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刚娶过婆姨，不想去。张治国是担任这队的工作：动员，解释，说服，教育。但是，他什麽话都跟老五说尽头了，老五还是不想去，而且哭，眼睛哭得像桃子。张治国就生气说：『看我发动斗斗你!』老五还他说：『斗就斗，*(左足右尚)在河里还怕打湿脚?你吃开啦!』不料老子出来了，他凶狠狠的对张治国说：『而今权在你手里，你要谁死谁就死，生就生?』自从世事变更，张治国当了自卫连长以後，他就对张治国不满意。他说张治国手不朝里弯，不拿一只眼窝来照顾他老人，养儿防老，栽树遮荫，可是张治国连裤带都没挣一根回来，还要家里贴出去。他问张治国：『唉!你山里的石头往溝揹，这是为的甚?』张治国压着气说：『为公事。』老子又说：『公事公事，能过就算是。有时牛毛也能穿过针眼去!』说着，他就抓起把镢头去打张治国。幸喜老二拉着，不然，两父子就要打起来。老二说：『大，这又不是谁派下的，这是民主来的呀，开会时你也直过胳膊，不叫去，能行!』老子只喘气，驼背靠着墙。老二又说：『再说，为一个婆姨就害了老五的前程，这不是睁起眼窝走黑路。』老子缓过气来说：『去，家里分下的地谁种?而今种来又是自己的，他不愿意劳动，连老五也要逼出去。』老二说：『我种!』老子又放开嗓子：『不幸!不幸!老子就是个不幸!』 　　临到所有上队的人，都集合在区政府里，快要起身啦!老五还没打主意去。大家就扯开閒话了，说张治国有嘴动员人家，没嘴说服自己的人，说他自私自利，个人主义。啊!好多的大帽子，他怎能戴得起!他是一个党员，是一个经过生死锻炼的党员，党比他的命贵，他不能降低党的威信，不能受，不能服气，他想：只有自己去，同区长讨论以後，他就这样下了决心。 　　刚到区政府打了介绍信，他婆姨来了，她刚养娃三天，嚎成那个样子，又是鼻涕又是眼泪，比死了人还伤心。张治国就骗了她：『回去，你看我的个儿这样猴，到縣上去保管验不上。』真的，婆姨不哭了。 　　他把婆姨送回去，就挟上一个被捲走了。 　　上队後，他为工作走过一回家乡，老子却变得很悽惶的样子对他说：『海子，你一走就走了，连口信都没捎过半句。』说着就扑簌簌的掉下了眼泪。『我这老牛和你们相跟不上，走得太慢了，你也不可这样逼我呀!革命，我又不是不叫你闹，我盘算：而今的世事到底闹出来啦，是歇手的时候，团团圆圆过过好日月。』张治国对他说：『大，这世事还是个开头，将来更要闹的美。』他这次回来很受感动，很高兴，特别是婆姨，又纺纱，又织布，还要开会，忙得很，她进步了。但她还是哭了，对丈夫说：『我当你真是蝎子的尾巴，後娘的心呵!』张治国要她丢开他。她反驳说：『树叶儿总要落在树根底。』 　　他在家里住了一天半，临走时还碰上张步太，这个人在外边经过好多风波，见过好多的世事，刚回来不久。他有点怕张治国，但是张治国对他说：『而今是新民主主义社会，只要你遵守政府法令，不再欺压穷人，在咱边区是不怎麽你的。』 　　六 　　部队在瓦窑堡驻防时，张治国得了模范战士的奖励，他的条件是：对党忠实，工作积极，对同志诚恳。今年开春，部队上实行告假制度，上极准他回去探家。就在那几天，党里边进行生产动员大会，他也去了。会议开得很红火，好像要开到战场上一样，好多同志上台宣佈和边区劳动英雄应战。排长走他面前过，问他：『张治国，你敢不敢?』他满不在乎的答道：『敢嘛，还不敢，革命的事，谁还不敢!』排长推着他说：『那就上台去，快!』他就结巴起来了，说：『这，咱就不敢了!……没程度，讲不了。』『又不是叫你作报告!』旁边好多同志说。後来他是请教导员替他宣战的。排长可想起了一件事，问他：『你不是要回去探家麽?』张治国说：『要走，我早就揹上背包走了，党的号召还能撂下?你不知道，婆姨总是个绊脚石，你回去，鼻子眼泪的，对你倒是个害。』 　　第二天他随着部队挖甘草去了。开初，当地老乡们说：一天一个熟手才挖七、八十来斤。张治国也跟好多同志一样，生手，没挖遇。当连长跟边区劳动英雄应战的挑选铁锨时，在一百多把里，只有一把又宽又大的，他选上了。同志们笑了，都说：『老张，这不是挖地呀!』他说：『轻飘飘，咱总是不喜爱。』 　　二十一天过去了，他每天由三十三斤，增到五十斤，又增到八十斤!而且三分之一是天津草。他的名字在团里的『生产战线』报上，用顶大的字登出来啦!同志们很奇怪，都跑来问他：『老张，你怎麽的呵?』他说：『没什麽，只要下决心，一心一意挖甘草就能行。』他边挖边说：『不怕慢，單怕站!』凡是同志来问他，他就把这句话告诉他们。一天，他正在四尺多深的坑里挖一根天津草，忽然他听到许多的同志喊：『圍倒呀!活捉呀!』他跳上来一看，好多同志在揍一只兔，他没理，又跳下坑去了。不多时，兔子活捉了，那些同志，嘻嘻哈哈，嘻成那样子，跑到张治国这里来了。张治国笑了，他右脸上的酒涡又深了，这是他快要批评同志的时候。他对那些同志说：『同志，这样，……散游一阵，再抽上一袋烟，谈笑一阵，同志，时光就完了，日月是不由人呀!』在平时大众就心服他的批评，於是，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灰溜溜的。张治国又说：『挖呀，这搭满是天津。』一个同志感动的说：『这是你寻下的嘛!』他对那同志说：『这，你又没看开，水流各江还不是要归大海麽?你挖我挖还不是为革命。』 　　就在那天他挖了一百零五斤。 　　可是他的手肿了，发红，明胖胖的像馍馍，一只有两只那样厚。指导员叫他休息过好几次了，他不。一次早上，指导员叫他在房子里睡下，就掂着一把铁镢出去了。可是，当指导员临黑回来时，张治国也揹着一大捆甘草回来了。指导员就给他下命令，他就反问指导员：『我是不是共产党员?』指导员答：『是，怎麽不是，好党员。』他说：『那我就有心了。』指导员断定说：『我知你有心争取劳动英雄。』张治国说：『先是这么盘算，现在胆子就放大了，要争取模范班，模范排……』指导员又叫他休息。他说：『党员，我只记下作模范；休息，影响不好，指导员，不碍事!』真的!他没休息，好多同志就不好意思挂病号了，因为只有他手肿得凶。他班上的副班长，手上起了三个泡，挂了号，他就把双手摊开对副班长说：『咱俩比比。』副班长耳朵根都红了，只说了一句：『明儿我也去呀!』张治国说：『对嘛!要争取模范班呵!』 　　在志丹突击週⑦中，模范班的旗子，就挂在他们二班的墙上了。 　　七 　　提出了口号：向劳动英雄张治国同志看齐!要展开张治国运动!要创造无数的张治国!接着就开了一个军人大会，在会议上，那样多的同志呵!都来看张治国，奔过去，向他敬礼，他可成了新媳妇啦!是的，虽然他还是那不高的个子，黑胖黑胖的圆脸蛋，虽然还是穿的那灰军装，但他在擁过来的同志面前，不自然了，手脚没处放啦!他笑，也是不自然的笑，一些同志慰问他：『老张，你辛苦了!』他回答：『不苦，就不叫做困难，就要苦些，先苦後甜!』他真没办法回答同志们。有些要看他的手，有些要看他的铁锨，有些又问这问那，他只是不断的说：『同志，我没什麽，你们也能学得到，你们也能得到光荣……』但是，另一些同志就不敢正面的看他呀!一碰到张治国的眼睛，眉脸就红了，特别是那完不成任务的杨绵子同志，在会场里头都不敢抬起来，当会议开到中间时，他发言了，他说：『要和张治国比赛，超过任務一百斤。』这对於他是一件不小的事情，因为同志们都是这样形容他的：工作在後头，休息在前头，吃饭拿碗在前头，放哨发妖风；可是他直起胳膊来喊口号了：『偷懒是无耻!』『向张治国同志看齐!』接着就有五十多位同志向张治国挑战。 　　好!张治国是这样盘算的：用自己的模范来影响别人，推动别人。 　　是的，只要你到『蘇州』团去吧!同志们首先就向你谈说着他，谈说着他为党、为革命，忠实坚决、英勇奋斗的故事，光荣呵!我们的旅政治委员送给他一面旗子： 　　『生产战斗同样光荣!』 　　指导员也送给他一面旗子： 　　『艰苦劳动，挖甘草的模范!』 　　还有两条毛毯。 　　然而他又有主意了。他说要把这东西捎回去，来影响父亲和家里莊里的人，让他们也分得他的光荣! 　　一九四三年三月 　　① 圪*(左土右就)就是蹲。 　　② 扩红就是扩大红军。 　　③ 精溝子就是光着屁股。 　　④ 交通就是做通讯联络工作的人。 　　⑤ 『灰色脸子』指白军。 　　⑥ 另开就是分家。 　　⑦ 那年五一节，为纪念刘志丹同志而发起的七天突击。 　　 诺尔曼·白求恩断片/周而復等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