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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耒阳城头

（美）艾格尼丝·史沫特莱；袁文等

湖南省东南耒阳县的城头上红旗飘扬，风展红旗拂拂作响，隐约现出镰刀和斧头的轮廓。有此旗帜一片通红，上面绣着“耒阳地区农民协会”、“耒阳县工会”几个大字。这时，农历正月初一，公历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三日，耒阳县西北水口山锑矿工人暴动胜利的旗帜也在耒阳县群众组织的旗帜中间迎风飘扬。矿工队这面“湖南游击队”旗帜，象一根钢枪插在耒阳县群众旗帜中间，给它们以无穷的力量和坚定的方向。因为那些矿工都是立场坚定、入党多年的共产党员。 　　耒阳城头上一队队威武雄壮，解放了的工人和农民正在巡逻走动。他们穿着打补钉的旧棉衣，左臂上佩带着一块红布臂章，肩上背着步枪，他们是耒阳县的赤卫队。去年秋收后年关时节，耒阳地区工农暴动，赶跑了地主土豪资本家和贪官污吏一类奴隶主，打跑了地主武装团防局的民团团丁和国民党两个团。笼罩中国大地上的乌云正在过去，光明已经来到古耒阳的城头。 　　城头上的赤卫军一双双眼睛焦急地望着城外的崇山峻岭、坡谷平原和天空的动静。他们向城东、城南方面瞭望有无敌人国民党军队的出没，他们向城东南方向察看有无即将到来的朱德统帅的红军。 　　一个赤卫队员不时停下来侧望城头上一面面飘动的红旗出神。一双瞳仁明若秋水，透过红旗内外，一眼好象望穿了饥寒交迫、苦难煎熬的遭遇和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行将发生的巨变。他看到旗子是红色的。红色以往在中国全部历史上总是预告新的一年或新的生活，如过年、办喜事、祝寿等喜事。红旗它象征中国亿万劳苦大众新的生活已经到来。 　　他记得今年的春节同有生以来哪一年过年都不一样。今年耒阳确是万紫千红，大放光彩。同传统的过年过节满堂红不一样，革命的春节是一片欢乐，红彤彤的景象。今年不是富人寻欢作乐的年头，而是工农群众取而代之的岁月。耒阳县城乡各处锣鼓喧天，家家户户庆祝春节，有史以来第一次改观。 　　这个赤卫军战士记得往年春节临近时，年关就是鬼门关。总想在新的一年里从头作起，百事如意，必须把背的一身帐还清。但是不背债的人家很少很少。过年对于穷苦农民、工人和城市贫民总是意味着悲惨不幸。他们为了活命不得不向高利贷主、土豪地主、商人资本家借钱。谁能还得起债?多少年多少代穷苦人每逢年关，心情沉重，难以度岁。他们听着狠心地主逼债的伤人恶语，念着绝卖文书，把最后一点土地卖掉。 　　“立约人陈应苏世代务农，现将地产永卖与吴汉明地主家。本人子孙后代承耕吴家土地，空口无凭，立约为据。” 　　农民在绝卖文书上画押的时候，总是向地主老爷下跪作揖三磕头，饮泣吞声乞求地主老财大发慈悲，期望挽回他们作自由人的身份地位，但是地主却冷言冷语说人为什么穷，不是好吃懒做便是八字①不好。至于他生庚吉利，富贵天成，生来就是当官做老爷的命，即使本族同家同房近亲，贫富悬殊也六亲不认。 　　有的农民并不相信自己生不逢时，八字不好，拼命苦干一辈子，但实际生活不如猪狗。春种秋收，迎神赛会，到庙里去烧香拜佛，求神保佑，捐献布祷施告许愿，以为仙佛有灵、有求必应，但一切希望均成泡影。颓然潦倒苦不堪言，他们是世上最不幸的牲畜。他们有的为了保全一点土地，救活一家性命，大年初一领着女儿到官僚地主家里出卖，身价最多不过五十块钱，微乎其微不够清偿旧债。他们的儿子到军阀队伍里去当兵吃粮，一个月薪饷五、六块钱，可是军饷常被尽饱私囊的军阀长官尅扣，当兵的很难得到一个铜板寄回家去。农民看世界，有钱有势的人家，刻薄寡恩，比出没深山老林的虎狼更狠毒凶残。 　　农民终年受着地主的残酷压迫剥削，除了交付繁重的租税外，逢年过节还要给地主老财送鸡鸭、禽蛋、老婆女儿到地主家帮灶作饭，无偿劳动，本身受地主任意差遣，得不到时刻安息。 　　耒阳城头上那些武装的赤卫队员们望着红旗，往事历历，不时涌现心头。他们记得地主老财收租逼债规定的一套狡猾欺诈、盘剥敲索的制度。早春二三月，青黄不接缺粮少吃，谷价腾踊，地主发放青苗债，贷给农民一担谷，秋后要加倍收租。“谷价一石，大洋十块”。地主说：“秋后要还十块钱的谷”。农民没有选择余地，借谷就画押，不借就挨饿。秋收时节，地主管家就到地里来要十块钱的新谷，而秋后新谷上市谷价一石跌到三四块钱。借据载明农民应还十元谷价钱。这时至少还三担谷；新谷还不清旧欠，就以土地作抵押。 　　地主老财还有其他各种敲诈的鬼办法。地主老婆冬天给农民送一件破旧棉衣或一顶娃娃戴过的旧帽子，农民光景太穷只得收下。破破烂烂的东西也要折谷算钱。亦官亦商的地主强加给农民身上的债务，象一口死棺材压在老百姓的身上。农民有时停下来看这口棺材，里面有地主儿子戴旧了卖给他儿子的红“虎头帽”，还有十七八年前喜庆生子拉的一笔帐，十七八年后儿子当兵在军阀混战中负伤死亡费用的一笔帐，还有大旱天灾后借的谷种一笔帐，还有那一冬他全家象牲畜一样过活，喝稀汤糊糊熬过饥寒交迫的严冬，……等等一身难清的偾。于是土地归了老财，自家只有在那要命的卖据上画押。 　　在清朝统治下，情况这样；在民国统治下，外甥打灯笼情况照旧。土豪地主的贪婪永无止境。农民老百姓的苦难也永无止境。农民的遭遇这样，工人的遭遇同样。暴动的矿工们不是跟农民讲过他们的悲惨生活吗?不是讲过去年十冬腊月后几个月国民党的白色恐怖使人毛发悚然吗?只因为联合起来搞工人运动，数以百计的工人不是惨遭屠杀吗?资本家不让人有自由思想。于是，工人们挺身而出，同耒阳地区的农民一起暴动革命了。整个华中一带，工人农民被逼上梁山，拿起锄头斧头菜刀梭标干开了，革命的烈火熊熊在燃烧。 　　耒阳城头上荷枪的赤卫队员们望着头顶上空飘展的红旗，想起他们一切的遭际，他们能够无动于衷忘记过去吗?赤卫队员们记得一九二六年，来了铁路上的、矿山上的、兵工厂的各色工人，还有知识分子，游学先生，他们走一城又一镇，过一乡又一村，到各地宣讲道理。他们讲打倒列强，打倒军阀，民众组织起来，反对帝国主义侵略，国共合作。在国民党的旗帜下北阀军北上进军，国民党许诺农民只要帮助北伐军统一全中国就实行二五减租。共产党宣传鼓动者还讲过二五减租以外一些道理，农民们开始讲要“抗租、抗税、抗债!” 　　那些宣讲唤起民众帮助北伐赢得胜利的工人、知识分子、共产党员把群众组织起来，成立工会农会。民众听到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外国，那里的工人农民已经起来革命，赶跑了一切地主资本家、军阀和帝国主义分子。他们有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军队，自己的工农兵苏维埃政府。俄国十月革命的波涛巨浪拍打着中国华中一带的城市乡村。俄国工人和农民的事业成就在人们中间流传。不久打着国民党旗帜的北伐军过来了。但是，北仗军内成份复杂，地主资本家出身的国民党军官极端反对城乡工农群众组织起来的活动。而农会工会如雨后春笋在各地出现，千百万男女参加到农会工会里来。工人们不断离开城市深入农村，组织群众宣传群众，讲解革命道理。 　　地主老财把能够带的东西席捲一空逃到城里。农民捉到一些地主交给农会批斗他们压迫剥削农民不劳动的罪行。有的农会开始打土豪、斗地主、分田地，他们扬眉吐气作自由人了。但是，国民党军阀，地主资本家和帝国主义分子却象疯狗一般狂言咒骂：“共产党出卖民族国家利益!”共产党答复：“谁代表中华民族?千百万工农劳苦大众!”然而，工农在有钱有势的达官贵人地主资本家的眼里根本不是人民，只是为富人生产财富的牲口。他们一口咬定共产党和工农群众是“布尔什维克的雇佣代理人”。 　　农民和工人却不听他们这一套，继续采取革命的行动，组织战斗。直到一九二七年春天，官僚地主资本家和军阀一齐动手向他们杀来，在上海“四一二”反革命白色恐怖中动手了，紧接着五月里在湖南也动手血腥镇压革命。成百上千的农民象割稻草一样被砍头杀害。中国开始了白色恐怖时期。打破了过去封建奴隶枷锁的男女，倒在血泊中。华中华南一带山野溪谷，尸体纵横，到处可见。但是，觉醒了的人民是吓不死打不倒的，哪里有山头，哪里有基地，哪里的工人和农民就拿起原始的梭标、大刀、斧头和抢到手的步枪、手枪来保卫自己，在平地和山头坚持斗争。土豪地主跟着保镖，国民党军队回乡，农村顿时一片恐怖。那些敢于造反不幸被捕的工人、农民面对刽子手的屠刀，在机关枪狂射下，慷慨就义，引吭高呼：“农民协会万岁!工农革命万岁!共产主义万岁!” 　　接连几个月，地主老财带着国民党士兵驱赶农民下地播种收割，他们对农民说：“二五减租纲领是共产党耍的一个阴谋，共产党挂羊头卖狗肉!”但是，谁好谁坏，农民心中是雪亮的。 　　湘东湘南同江西各地，南到岭南一带崇山峻岭，发出了武装对抗、穷人翻身的呐喊声。去年秋天，工人同革命战士发动了震撼中外的八一南昌起义，几天后南下横扫江西并到达广东。这支艰苦转战，同参加广州暴动受到军阀部队和停泊在珠江口的外国军舰联合镇压的广州起义工人们，在共产党领导下，向北进入江西，开展长期土地革命战争。朱德统帅的中国工农红军一旅人，进入湘南，组织湘东南一带山地农民游击队，发动年关暴动，艰苦奋战，向井冈山开辟革命根据地。 　　耒阳地区城乡各处都暴动起来了。每个村庄都有人受伤。新坟垒垒，男女群葬。到处山谷发出“抗租、抗税、抗债”的回声。耒阳暴动负责人是一个青年军官伍仲豪。他们赶跑了地主商人的武装团防局民团，打败了攻城反扑的湘军两个团。败兵逃跑中，如过街老鼠，村村喊打，受到赤卫队梭标的冲打袭击。恨的要死、怕的要命的地主们跟着败军跑了。这些就是耒阳赤卫队队员们望着红旗的回忆，也是耒阳工农群众三千暴动工人一路苦战打到耒阳等待朱德率领的红军到来的往事回忆。人们通过这些遍及全中国的苦难斗争岁月的回忆预见到未来自由的中国。 　　而今耒阳城里春节来了，大街小巷代替长袍马褂阔老们的是矿山工人，城乡工人和农民，他们挤在厂房炉边，冶炼打磨大刀梭标，修理破枪武器。裁缝师傅在破旧拥挤的店屋里赶作干粮带。孩子们围在旁边看热闹。他们眉飞色舞，七嘴八舌，道长说短。有的说：“要把我们红军大哥同志们的干粮带装的满满的!” 　　妇女和姑娘们坐在院子里忙着做针线活计。窗格子上糊着平整雪白的竹连纸，透过窗纸有时现出随风晃动光秃的桃树枝影。不时一个姑娘抬起头来放下活计喊道：“瞧吧!这双鞋子是两层夹底，红军哥哥好穿到茶陵。” 　　挑着米箩的四乡农民潮水般地涌进耒阳县城。“永福乡农民协会送给我们红军兄弟的”。他们神气骄傲张口微笑道：“不多一点，真是小意思!”可是每个人都晓得这粮食可真多。时正开春，他们的口粮要支持到秋收以后。连没收地主的粮食一起，存粮食极少，真不宽裕。 　　红军究竟是什么样的军队?它在哪里?红军不仅一支，到处都有，说来有很多支队伍。在华中洪湖地区有贺龙的红军正在迅速开辟苏区。毛泽东统帅的红军从武汉三镇南下进入湘东湘赣交界的山区组织农民游击队，创建工农革命委员会，开辟苏区。但是耒阳人民盼望的红军则是朱德统帅的打湘赣粤边北上进入湘南的红军。围追堵截它的许克祥、白崇禧等国民党军阀部队都被它打败了。这支红军正在向耒阳前进，同湘南各地农民游击队一起解除地主民团的武装、国民党军队的武装，消灭地方上的土豪劣绅，发给农民协会枪支弹药。红军快来的消息四乡很快传开。农民秘密开会而地主则动手杀人。 　　红军快来的消息传到梁家镇的时候，梁姓地主在镇上和附近各村杀了许多老百姓。梁家镇以称霸一方的梁姓大地主所在地得名。座落镇上的梁家大户围墙高筑，堡垒森严。附近村落也都以梁家命名，梁家湾的人户都是梁家大院的佃户和长工。当乡长的梁家大地主闻讯后立即派人去请救兵。梁家人身穿长袍，腰插手枪，婆娘们留在家里，门户紧锁。 　　梁家地主的大儿子这一天在镇上，腰里别着二把盒子枪。一群农民聚在街头耳语闲话，见他一来闭口无声，噤若寒蝉。他一过去人们又你说我道议论开来。他回头盯着人群中间有一个叫梁汉的粗鲁汉子，是梁家的一个佃户。地主老爷认为农民只能规规矩矩，而这个梁汉素来就有点别扭与众不同。象他这样的就杀了六个，然而对他丝毫不起杀一儆百的作用。茶馆里面一群人在听梁汉讲话，全神贯注。人群里面梁家大院的佃户长工有不少。 　　地主老财很难光顾小茶馆，梁家大儿子一反常态走进那家阴暗的茶馆里，在一张面对梁汉的茶桌坐了下来，屋内顿时空气紧张。柜台上的宝蓝箱里摆着廉价香炉、麻花、酥糖一类杂货。站在柜台后面阴暗角落炸油果子的茶馆老板对他的妻子点头示意，快上去招待来客。老板娘子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提起大洋铁壶赶忙上前去沏茶，她巧舌如簧，打破僵局：“世道艰难，穷人的日子可不好过啦，富人拿穷人的东西太多真不应该呀”! 　　梁家大儿子的声音象破锣一样，接口说道：“世道艰难，在于附近山里土匪出没多如牛毛，在于懒汉二流子欠债不还!” 　　“附近山里真有土匪吗?”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长工不禁问道。眼光望着窗外远处的山头。 　　“土匪有的是，大家都清楚他们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奸淫小姐太太!” 　　“哎哟!”老板娘子天真地叫了一声。 　　接下来又是沉默。这回地主大儿子打破了尴尬局面：“有一帮土匪快来这里，我们要把他们杀得一个不留!帮我们剿匪的国军星夜赶来了。谁要帮土匪那就难过了。有体面的绅士先生大人老爷们都帮我们保家清乡，提防我们的庐舍被匪洗劫一空。” 　　他的眼睛一面盯着梁汉，虎视眈眈，一面象长官一样目光横扫四周。老乡们白眼望着他。角落暗处的茶桌上有一个人说话了： 　　“哼，我们穷人除了丢掉一身债，还会丢掉什么东西呀!” 　　身穿长袍马褂的梁家大儿子朝里角里望过去，看不清讲话人是谁。信“邪”的梁汉当着梁家大儿子冷冷地说了一句： 　　“老虎吃多了人总有一天会掉到坑里的!” 　　梁家大儿子本能地把手落到二把盒子枪柄上，但他的眼珠子滴溜一转，顺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了两个铜板，把钱放在没有喝过的茶碗旁边，站起身掉回头谁也不看一眼，扬长而去了。茶馆里面有人朝他的背影报以憎恶的嘘声。当天夜里，长工梁汉的茅屋里来了抓他的团丁。他拼命抵抗，但被抓进了梁家大院。从此以后再也未见梁汉出来。梁汉是被抓进梁家大院不见人出的第七个农民领袖。 　　第三天晚上，梁家大院来了一家地主的几顶轿子。大院里面顿时乱成一团，哭作一堆，梁家大院的人听到了朱德红军打下那个集镇消灭了一连国民党驻军，枪毙了两个地主和一个放高利贷的大商人的消息。那家逃亡地主讲到“猛如虎不怕死”的赤匪时，面无人色，脸青发白，直发抖。天亮以前，梁家地主跟着逃亡地主的马队一起，慌忙地向城里逃命。他们由团防局的团丁们护送，前面赶着背负贵重物品的男女佣人。镇上一连驻军认为，跟一个打硬仗要人命的军队打仗凶多吉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也自告奋勇护送地主逃之夭夭。 　　第二天红军在老乡们带路下沿着山路开过来了，梁家镇附近一带的老百姓欢天喜地走出迎接。红军战士和农民们在梁家大院里，发现了梁汉的遗体，眼睛被挖掉，耳朵舌头被割掉，尸体剁成几块吊在卫兵室夹道的墙壁上。鞭子上的淤血已经干黑。 　　人们把遗体整理好，抬起它走过高墙的夹道长廊，穿过八仙桌椅摆设整齐、礼义廉耻匾额高挂的客厅、帷幕低垂供奉观音菩萨的经堂。然后走过假山花园，桃树果园，又过一处高墙夹道长廊，通过枪眼密布森严可畏的大门，人们把梁汉的遗体安放在一块门板上，覆盖着一面红旗。农民和红军战士在旁守灵。农民协会和工人联合会接着成立，召开了群众大会。梁汉的遗体在千百群众送葬中完葬。以梁姓大地主命名的梁家镇改名为梁汉镇。 　　红军的铁流向前汹涌推进，它一面作战一面组织武装群众。耒阳城头上的赤卫队员们终于一天看到飞跑过来送信的农民们。他们走过村庄一路报讯，走捷路，一气跑进了耒阳城。沿途村民们怀着大旱望云的心情，群集在道路的两旁，等候人民军队的过路。 　　耒阳城里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红旗如海洋、刀枪梭标林立。赤卫队员们早已望眼欲穿!夕阳西下时东面山头上出现了载歌载舞、锣鼓喧天的人群。刺刀梭标长矛在余晖下闪动，长矛红缨和五颜六色的小旗交织生辉。一面大旗映着落日的彩霞火艳通红。红军从耒阳东门进城。他们是久经风雨，身经百战，遍体负伤，艰苦备尝的铁打的战士。服装破烂，队伍整齐，精神抖擞，里面有很多伤病员。少数重病号躺在担架上。许多战士有的打着赤脚，有的有包脚布，草鞋磨破，脚板腿杆漆黑。 　　这支红军的人数约有三千多，穿军装的战士将近两千，那些身穿军装的是一年前参加过八一南昌起义、南下打到广东的革命战士。多数人身背步枪。其余未穿军服的有的是参加湘南暴动的游击队员，有的是参加广州暴动的工人。里面有广州兵工厂的熟练工人。这些人少数有步枪，个别的有手枪，其余的人背着梭标、长矛、大刀。农民游击队的武器有梭标、斧头、铁杆、鱼叉等。 　　耒阳县广场参加大会的群众人山人海，房顶、树上和城头附近挤着黑压压的人群，青少年、儿童和妇女站在城墙下高地上。耒阳妇联主任吴玉兰在她们的前面来回走动上下挥手。她是一个身材高大、头发剪短的大脚妇女。红军队伍集合进入广场。耒阳上空响起了国际歌，歌词第一句“起来”象战斗的尖锐呐喊。红军战士们参加合唱，有的矿工也跟着唱，许多农民是头一回听唱这支歌，他们情绪激动，边听边看着别人开合的嘴唇。歌声结束，组织领导耒阳暴动的伍仲豪致词欢迎红军。接着工会和农会的代表讲话。吴姑娘的讲话坚定沉着，丝毫没有害羞的样子，妇女和姑娘们骄傲地听着。矿工领袖宋铁匠洪钟般讲话声震动整个会场。 　　红军首长朱德接着讲话。他是一个魁伟结实、严肃稳重的人，面容消瘦，留着黑胡子。同战士们一样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钉的军装，经历了千百次雨雪风霜的折磨，看上去四十岁出头一点。红军战士们知道朱德的革命简历：四川人，当过多年军官，到德国上过学，在德国加入的中国共产党。一九二六年在北伐军里担任军官，传说蒋介石曾给他那一军的军长下令要枪毙朱德，军长摆了个谋害朱德的酒宴。朱在筵席上朗诵了一首上山采蘑菇的古诗。说他是老同盟会会员。延宕军长执行蒋的命令，朱就脱身走了。一九二七年他任南昌公安局长。他参与组织领导了八一南昌起义。直到现在，他统率这支军队艰苦奋战，赤胆忠心干革命。林彪就是他手下的一个低级军官，青年共产党员，现在跟着他在队伍里。 　　朱德自从他做一个共产党员起，就走过一段极其艰险的战斗生活路程。当他俯首向着一个目标前进的时候，一直向前，决不动摇，从不回头，拼命实干。在党内参加一个党小组，他是一个普通党员。在军内，作为工农红军总司令，在工农武装起来建立革命政权的残酷斗争的岁月中，他的英名传遍了世界。但是中外反动派报刊上却称他是“土匪头子”。 　　一九二八年二月，这个被诬蔑为“土匪头子”的人，这个为千百万工农所敬爱的人，站在耒阳台上对耒阳大会群众讲话了，战士们倚靠着枪，全神贯注地听着。游击队赤卫队的工农战士们深深地呼吸、平心静气不住点头。他们暴动闹革命，不怕牺牲，冲破险阻，一路行军作战要投奔的就是这个将会统帅他们走向胜利走向光明未来的总司令。 　　朱德望着台下一张张焦急等待如大海波涛汹涌动人的面孔。他饱经风霜，满怀自信，但他可不是一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演说家。他不用华丽的辞藻，而是以一个深思熟虑、脚踏实地的人出现在人们面前讲话。他开始回顾了国民革命运动，一年前的北伐大革命和国民党蒋介石的叛变。国民党同封建地主资本家、大小军阀、帝国主义各国联合起来对中国革命的工农进行三位一体、互相勾结的反革命战争。他讲到共产党实行土地革命和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纲领和政策。 　　他讲了八一南昌起义的经过。南昌起义以后，队伍在南昌只住了三天，八月五日三万多人在南昌誓师南下，打回广东去。由于队伍一路转战，伏暑行军，政治上军事上未经整编教育，因而在作战中伤亡很大。三河坝失败，赣粤边界上行军，有些人思想上动摇，组织上涣散，我只好说“要革命的跟我走，不干革命就回家。好在大家都坚决干革命，大部分同志都跟我来了”。接着他坚定有力地说：“我们在坪石、乐昌打了一个好仗，许克祥的军队根本不消一打。他两个团，歼灭一个击溃一个。敌人溃退时，坪石桥上一团糟，挤下河去淹死的不知多少。大家看，现在红军人不少，都是沿途打土豪分田地、暴动起来干革命发展壮大起来的。” 　　到会的几百万群众听到他激动地讲到广州暴动、成立广州公社的历史创举。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一日，广州市工人农民和贫民起义，成立工农兵苏维埃政权，并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五十八个小时。昙花一现为时虽仅三天，厥功甚伟，彪炳史册不可磨灭。朱德讲到广州暴动的战斗口号：土地归农民和士兵，工人管理工厂，劳动八小时。成立工农兵政府，消灭大地主及其一切封建剥削奴隶制残余。没收地主土地分给农民，废除地租、债务及一切苛捐杂税，打倒帝国主义，反对帝国主义奴役中国。打倒帝国主义马前卒代理人国民党。 　　他讲到广州起义被国民党军阀和帝国主义炮舰的联合势力镇压下去了。现在到耒阳的红军里就有许多参加过广州暴动的战士在内。 　　朱德讲到全国各地农村的农民起义，大小城市对工人和知识分子的白色恐怖，帝国主义国民党反动阵营的力量和中国人民工农群众的力量。他把中国的工农和工农自己的队伍，中国红军当前的形势，同帝国主义各国武装干涉苏联勾结白卫军扼杀苏维埃政权的内战时期作了对比。苏联的工人和农民已经作到了的，中国的工人和农民也一定能够作到。 　　他的讲话不断被场上雷鸣般的掌声所打断。他又讲到红军的许多次胜利和失败的战斗。他说，中国的工人和农民除了红军别无保障。每一个红军战士为人民干革命、赴汤蹈火，冲锋陷阵，千万可不能忘记这一点。水有源，树有根，红军来自群众，它永远是一支人民的军队。现在必须联合其他兄弟红军，联合各地赤卫队，一齐打倒军阀国民党。一直打到土地革命完成，一直打到卖国贼国民党及其后台帝国主义者在中国土地上消灭干净为止。这就是摆在红军面前的任务。这是一个极艰巨的任务。这意味着千万人将要付出生命。但是除此而外，工农别无出路。向国民党屈服就是屈服于封建地主，对新老军阀屈服，就是把中国变为帝国主义侵略的殖民地。干革命就有牺牲，需要赴汤蹈火，英勇作战，为的是解放全中国，建立一个由工农当家作主，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它会得到全世界工人的支持。 　　朱德的讲演结束的时候，听得入神的群众鼓掌，场上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欢呼声。耒阳城头上守望的赤卫队、城内外巡逻的游击队都听到了空前的雷鸣掌声。 　　随后几天，红军在耒阳进行休整。矿工游击队编为一个团，起义领袖宋铁匠担任该团团长。另一个暴动组织领导者担任某团团长。耒阳赤卫队和游击队编为一个营，伍仲豪担任营长。很多队员转入地方坚持农村游击战争。红军虽有六千人众，枪支不过两千。步枪多，手枪少，二十挺机关枪，六尊火砲，其余的是从自己家里带来的还有战场上缴来的梭标、大刀等利器。 　　所有战士都受战斗员训练，随时补充战场上的伤亡。炊食员在每个连里挑运粮食、医药、子弹，伤员的担架员和政治部的男女干部都要学会打枪、鉴别缴到的各种武器的性能。每一粒子弹和每一条枪代价是一条命，每挺机关枪价值至少一百条人命。 　　在半游击或半正规化的红军建军初创时期，还保留着北伐军队里的很多老习惯。红军的政治工作，宣传鼓动城乡群众，只是政治部的重要工作之一。政治部机构庞大，归共产党领导，权力同司令部相等。朱德是政治部成员之一。其他成员包括从共产党共青团抽调来的非武装的知识分子和工农干部。就是这个政治部，在从地主军阀手里解放的城乡召开群众大会，书写墙头标语口号，印发宣传材料。在没有群众组织的城乡，帮助群众成立组织；在有群众组织的城乡，同当地组织进行宣传鼓动工作。就是这个政治部，同红军的党团组织实现中国共产党的纲领。它使红军成为军事上政治上的组织力量，坚持革命原则的武装工具。稍后，红军的政治工作有所改变，宣传鼓动群众的工作由各连抽出的民运工作小组来执行。成为战士们的任务。 　　红军政治部下面设有委员会，其中没收委员会的任务是负责没收地主资本家的财产。军内任何个人不能各取所需，唯有这个委员会有权决定处理剥夺本属穷人血汗的富豪财物，用以进行革命工作。这个委员会里面有红军医务小组的代表。一九二八年初，红军成立部队医务小组时不过六、七个医生。学过西医的外科医生只有一人。这个唯一的外科医生，被刚参军的农民战士奉为神仙医师，因为他能够用麻药在人们的胳膊腿上扎针，取出子弹丝毫感觉不到痛苦。每当红军打入一个市镇，这个外科医生就带领没收委员会医务小组人员到每个医院药铺去搜查药品。四处搜寻针药麻醉剂，但经常不能够找到，于是伤员们只好咬紧牙关，闭住双眼，握紧拳头，信赖他的技术和怜悯了。 　　创建初期的红军就是处于这样半游击状态中，一个革命政权在阵痛分娩里。耒阳到处震响着红军战士的操练步伐声，鎯头刀斧在铁钻上的敲打声。红军的伤员们住在寺庙医院里，伤病员装作病愈的样子，生怕红军开走时把他们留在后面。 　　耒阳一大清早，黎明的太阳还没有从东山升起前，红军司令部吹响了起床号声。耒阳城头上荷枪的赤卫队员们听到起床号来回不停地巡逻走动。眼睛盯着城北、城东、城南四野起伏的山头和蔚蓝的天空，注意有无敌人的动静，有无飞速跑来报告情况的侦察员来到，有无打枪的信号。他们情绪昂扬，精神振奋。轮班值勤，交接班时，互相敬礼。讲起远近农村的战争，不断胜利的和失败的新消息。他们起劲地紧张地交换情况、守卫县城。红旗，他们的希望，在他们的头顶上空迎风飘动。 　　注① 八字。中国旧社会人们迷信的一种，认为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各有天干(甲乙丙丁戊已庚辛壬癸)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相配合。每项用两个字代替，四项就有八个字。据八个字推算一个人的命运。富贵贫贱寿考吉凶。订婚时男女两家须先交换八字红贴叫庚帖简称八字。推算一个人命运的称八字先生。—原注 　　 史沫特莱文集（2）/（美）艾格尼丝·史沫特莱著；袁文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8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