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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剧社要战斗

刘 伍

一 　　一九三七年十月，我们上千名来自全国各地的知识青年，聚集在山西临汾八路军驻晋办事处举办的“学兵队”里进行短期学习。这时，我们虽然都有满腔抗日救国的热情，身上也都穿了八路军的军衣，但大部分人心里，都还有着各自的想法：有的想学习完再返回后方城市去上学；有的想学习完再回故乡去过小家庭生活；甚至，有不少人只是为了好奇而来看看，随时都准备离开。在革命形势转变关头，这种小知识分子的摇摆思想，在听到十一月八日太原沦陷的消息之后，就更有些人心惶惶了。 　　正当此时，贺龙同志和几位八路军前线领导人，从洛阳开会回来，路过临汾，并要给我们全队讲话。消息传开，大家一下就沸腾起来。那天，天气晴朗，太阳当空，我们集合在一个大庙的院子里，当办事处主任彭雪枫同志宣布：“这就是全国闻名的两把菜刀闹革命的贺龙师长，现在给咱们讲话……”全场立即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我抬眼看去，贺龙同志那魁梧的身材，端庄地站在庙台上，在他那威武而亲切的面孔上，两道浓眉和一排短须特别明显，更加衬出他的威武和严肃。他讲话的语调非常洪亮、亲切，还带着一种朴质的诙谐。全场的气氛异常活跃。他从国际国内形势，讲到毛主席的抗日战争战略方针，从敌后游击战争的开展，讲到军民团结打败日寇的决心和信心，尤其讲到抗日前线的斗争现状时，还讲了许多具体的故事。这些故事，把敌后抗日战争的场面，生动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使我们受到鼓舞，对我们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力。最后，贺龙同志用热情而急切的口吻说：“有志气的青年人，有热血的青年人，到前线去!打日本鬼子去!我们在前线欢迎你们!” 　　当天晚上，我们热烈而认真地讨论了贺龙同志和几位八路军前线领导人的讲话。大家兴奋地认为：这次讲话，不仅对“学兵队”全体人员起了重要的镇定作用，而且立即出现一个自愿要求上前线的签名热潮。我自己就是签名的一个。第二天，我们四十多人，被批准随贺龙同志向晋北抗日前线出发了。 　　二 　　晋北的十一月，已是北风飕飕，寒气逼人；一阴天，雪花就飘起来。我们四十多个第一次长途行军的青年，身背行装，晓行夜宿，途中虽然备尝艰苦，但一路上仍然是笑语不断，歌声震天。由于日寇占领太原后，正沿同蒲路南侵，我们行军只好走吕梁山区的小道。 　　一天，我们走了七十多里，天快黑的时候，到了离石县境内一个村子，村口有阎锡山的军队在站岗，他们明明看见我们佩带着“八路军”臂章，但硬是拦住我们不让进村。气得我们没办法，就排着队大唱抗战歌曲。一会儿，群众围了一大片，我们趁此便向群众进行宣传，讲打日本、救中国的道理。群众目睹阎军无理刁难八路军，也愤愤不平，就把我们领进村外的一座旧庙里，还帮着我们打扫干净，送来铺草、油灯、开水，使我们深受感动。 　　在这四面透风的旧庙里，我们吃过干粮，正要熄灯就寝，贺龙同志看望我们来了。他给我们每人送来一件大衣，庙里的空气马上变得暖烘烘的。贺龙同志随便往地铺上一坐，就和我们亲切地攀谈起来。他首先表扬我们，说我们为了抗日上前线，在艰苦的条件下行军，有吃苦耐劳精神。接着鼓励我们要继续努力完成最后一段行军任务。谈到阎锡山军队沿途对我们多方阻拦时，他瞪大眼睛说：“阎锡山和蒋介石，完全是一路子货，他们的军队，一见日本人就屁滚尿流向后跑，却专会在后方欺压老百姓，制造磨擦，破坏抗战。”讲到这里，贺龙同志愤怒地哼了一声，继续说：“这次去洛阳开会，蒋介石还假惺惺地表示对我关怀，单独接见我，并问我：‘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我说：‘亲人都被你们杀光了!’一句话给了蒋介石个大红脸，臊得他再不敢耍什么花招了。对这种人，就要狠狠地揭露他。”这时，贺龙同志的眼睛里，充满着仇恨的光芒，两道浓眉紧紧地蹙了起来。我们在“学兵队”时，就听老同志介绍过：自贺龙同志参加南昌“八一”暴动之后，国民党、蒋介石就对他恨之入骨，先后把他的父亲、两个姐姐、三个妹妹、一个兄弟和一个亲生女儿，都给惨杀了；他的伯叔弟兄、侄儿、外甥、远亲故友等等，被他们杀害的就更多。所以，我们完全理解贺龙同志此刻的仇恨心情。同时，他这种心情，也深深感染了我们，给我们以力量，激发我们对敌斗争的勇气和革命到底的意志。当晚，我们纷纷表示：“不管遇到任何艰难险阻，也挡不住我们跟贺龙同志上前线打鬼子的决心。” 　　三 　　我到了前线，被分配到八路军一二〇师政治部的战斗剧社，做文艺宣传工作。刚来部队，感到展现在自己面前的完全是一个广阔的新天地，每天都能学到许多新的东西。我就找旧书页子翻过来钉了个小本子，把随时看到听到的标语传单、墙头诗、词汇、成语、故事等，都尽量记在小本子上。我想，将来搞文学创作是会有用的。因之，在小本子的第一页上，写了这样一行字：“坚持用心记，将来会有用处。”有一天，我正站在连队战士办的黑板报前面，往小本子上摘录战士的语言和故事，不晓得什么时候贺龙同志也来看黑板报了。他象往常一样，看见我们总要谈心说笑。他到我跟前，伸手要去我的小本子，翻开看里边摘录的内容，眉宇间露出会心的微笑。但当他看到小本子第一页上我写的那句话时，立即严肃而亲切地说：“为什么将来才用?真是乱弹琴，要一边学一边用嘛!”他这一简略而中肯的批评，使我触动很大。 　　我在脑子里久久考虑着：贺龙同志看问题的尖锐程度，确实令人钦佩，他只用这轻轻一语，不就一下点出了我这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喜好想入非非的缺点子吗?他也使我深刻理解了毛主席“理论必须联系实际”这一教导的重要性。 　　四 　　一九三八年二月，贺龙同志亲自指挥我们一二〇师的部队，在太原西北面的同蒲线上作战。先后打下高村、豆罗、平社等车站，并拆毁了大段铁路，歼灭了大量敌人。我们剧社也随部队参加战地工作：宣传群众，动员粮食，护送伤员，有时也冒着严寒，昼夜演出。工作虽然艰苦，但同志们情绪非常高昂。听说这次可能攻下太原，我们还要进太原城演出呢。 　　有一天，在平社车站附近一个村子里，我们清扫冰雪，搭好舞台，挂上幕布，麻油灯也点亮了，正准备演出。可突然接到紧急命令：情况变化，立即出发! 　　是怎么回事呢?等我们星夜赶回岚县，才知道贺龙师长和关向应政委正在召开紧急军事会议。当时形势确实非常严重：原来，蒋介石和阎锡山声称为收复太原，严令我师切断同蒲线北段，以配合国民党军队进攻太原城。可是，我师出击同蒲线北段，与日寇血战了十多天，取得很大战果，而国民党军队却按兵未动；这样，就把我师主力完全暴露在日寇面前。日寇则趁机从大同出兵一万多人，带着飞机大炮，数路驰进，迅速侵占了五寨、岢岚等七座县城，威胁我师后方，企图钳击而消灭我师。晋西北抗日据根地，面临着敌人全部侵占的危险。 　　在紧急军事会议上，也有阎锡山部下的军官、专员、县长等参加。贺龙师长就当着这些人的面，痛斥了蒋介石、阎锡山对我八路军的阴谋陷害，也批评了某些地方政权负责人，对我军不断的无理刁难和歧视。并严正警告他们：大敌当前，必须团结战斗，全力粉碎日寇的进攻。如果再有人执迷不悟，继续在背后搞阴谋，搞磨擦，我们定要坚决予以打击!情节严重的，要以汉奸论处! 　　粉碎日寇对晋西北围攻的战役开始了。我这个刚到前线不久的新战士，在得悉当前形势和我师所要担负的任务时，还产生了某种焦虑。在我们向战地行军的路上，看到的是瓦砾一片，尸横道旁；远处，正硝烟弥漫，炮声隆隆。这些，不禁使我的焦虑心情更加沉重。这时，正好贺师长、关政委等人骑马跑了过来。他们虽是满身灰尘，眼睛里充满着红红的血丝，但情绪却很饱满。贺师长一到跟前，就大声地问我们： 　　“小鬼，前边打仗你们怕不怕呀?” 　　“不怕，也让我们到前边去打日本鬼子吧!” 　　“还用不着你们去打，你们好好地演戏，好好地做群众工作。” 　　贺师长一面亲切地嘱咐我们，一面愉快地扬鞭策马而过。忽然，他在马上又扭回头说：“喂，你们快找三五九旅，去拿演戏的衣服，我已经给他们讲过啦。演日本人用的，演汉奸用的，这次都缴了不少。” 　　贺师长爽朗的说笑声，立刻把我的焦虑心情一扫而光了，我们朝着贺师长飞马而去的地方，大步前进。 　　战役经过一周时间，即胜利结束了。我军歼敌数千，全部收复七座县城。晋西北抗日根据地，从此更加巩固，蒋介石的罪恶阴谋，又一次被彻底粉碎了。 　　五 　　一九三八年十月，日寇侵占武汉、广州之后，由于我党领导的敌后游击战争，已经广泛开展起来，严重地威胁着敌人的后方，迫使敌人不得不停止对国民党正面战场的战略进攻，而将其主要兵力转向华北和华中敌后战场，加紧对我各抗日根据地的围攻。在这种形势下，党中央决定我一二〇师开赴冀中，巩固与发展冀中平原的游击战争。十二月廿一日，贺师长和关政委率领我师从晋西北的岚县向冀中出发。 　　这次横跨晋冀两省的冬季远征，途中要冲破日寇重重封锁，特别是要越过同蒲、平汉两条铁路，行军任务是非常艰巨的。 　　过了同蒲铁路，就进入晋察冀抗日根据地。我们剧社不顾行军疲劳，几乎每天还要和驻地军民作联欢演出。到了河北省平山县的蛟潭庄一带，贺师长还带着我们去给晋察冀军区领导机关作慰问演出，聂荣臻司令员热烈欢迎了我们，招待我们在那里愉快地度过了一九三九年的元旦节。 　　当我们进至灵寿县的边山上，向东遥望着豁然开朗的冀中平原时，同志们都不禁扬手欢呼起来，高兴地说： 　　“从长征到陕西、甘肃、山西，还没见过这样的大平原!” 　　“我们祖国，真有好地方呀!” 　　“……” 　　要过平汉铁路了，我们剧社全部人员都编成“战斗组”，成年男同志，还发了步枪和手榴弹，随时准备投入战斗。过铁路的地点，选在新乐县与正定县之间的东长寿车站附近，当部队跑步接近铁路时，远远就看见南面射来一道白光——那是从石家庄方向开来的火车头上的探照灯光。部队也不理睬它，继续抢过铁路。当我们剧社正巧走到铁路上的时候，那列从南开来的火车，突然轰隆隆地直撞过来，从我们队伍中间飞穿而过。因为有不少同志是第一次见火车，这时不免引起一阵惊慌，急行军的行列，一下被撞乱了。就在这人慌马乱的时刻，我们忽然发现一个高大的身影，巍然站立在铁路的枕木上。这就是我们的师长贺龙同志。他镇定地挥着手臂，人们一看见他的动作，立即秩序井然起来。贺师长象一位巨人似的屹立在平汉铁路上，看着同志们一队一队地从他的面前通过。 　　六 　　跨过平汉铁路约七、八里路，部队进了一个上千户人家的大村子，准备稍事休息后继续行军，因为贺师长命令部队要迅速离开铁路线远一些。 　　剧社清点了一下队伍，人员辎重大部到齐，唯有一匹驮着服装道具的骡子不见了。我们派几个人围着现场去找，找了好一会才把它找回来，但背上的驮子怎么也找不到。这个驮子是我们剧社的主要家当，要是丢失了就会影响我们的演出，现在已经天亮了还没有音讯，所以大家都非常焦急。 　　正当急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看见村外走来一支奇特的队伍：他们的行列和步伐都非常整齐，每人枪上的刺刀在微微的晨曦中闪闪发光；但有的人却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有的人肩上搭着花花绿绿的衣裳，还有的人手里拿着口琴，边走边“吱哇吱哇”地吹着。这是干什么的呢?开始一看，我们还以为是搞什么演习的队伍过来了，及至到了跟前，这支队伍的负责人才对我们说：“战斗剧社的同志，快来点收你们的东西吧。” 　　原来这是在最后面担任掩护和收容的部队，他们搜索现场时发现剧社的服装道具驮子，因为牲畜跑了，他们就急中生智，把驮子解开，分散着各人带了一点给我们送回来了。我们这时当然十分感激，就高兴地拉着战士们的手说：“同志们，太感谢了，你们可帮了我们的大忙啊!” 　　那位负责同志解释说：“不用谢我们，这是昨晚上部队被火车突然撞乱后，贺师长当时命令我们说：‘你们担任后卫，不仅要把所有人员都收容回来，就是一个纸片，一截绳头，都得给我捡回来，不能给敌人留下一点痕迹。’贺师长的命令，我们当然要坚决执行呀!” 　　听了这位同志的解释，我们几个人不禁异口同声地说：“咱们贺师长的指挥真是细致周到!” 　　七 　　一九三九年一月二十五日，我师到达河间县西北的惠伯口村，和冀中军区司令部会师了。军区召开军民联欢大会欢迎我们。冀中军区司令员吕正操和贺龙师长，都在会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会开得非常热烈，非常活跃。晚上，我们剧社和冀中军区的火线剧社联合演出，节目演了一半，侦察员来报告；河间敌人出动，在三十里铺烧房子，还有骑兵、坦克正向这里前进。贺师长听了很镇静地说：“有咱们六团在前面，不用慌，看完戏再说。”吕司令员也鼓励我们把戏演完再转移。等晚会散了，我们收幕布灯光时，机枪和手榴弹的响声已可听到。 　　为了适应新的战斗环境，我们剧社这时的生活几乎也和战斗连队一样：夜晚行军，天亮宿营，住下后先布置岗哨，构筑工事，准备战斗。一天，我们正在宿营地的村头上搬运树枝架设鹿砦障碍，忽然看见贺师长走了过来。他离老远就喊着说：“喂，你们修工事一定要负责修好，可不能马马虎虎呀!” 　　等他到跟前，我们向他要求说：“贺师长，今天这里要打仗了，给我们分配什么任务呀?” 　　贺师长很严肃地答道：“你们的任务，现在是修好工事赶快去睡觉。把觉睡得足足的，保证能随时行军转移，保证能随时演戏作宣传，你们就算完成了任务。” 　　遵照贺师长的指示，我们修好工事，吃完早饭就去睡觉了。但是远处传来的枪炮声越响越紧密，哨兵也不断报告敌人的新动向。看样子这场战斗规模还是不小。我们都有些担心。觉是睡不着了，我们几个人就跑到师部去打听打听消息。可是，到那里一看，贺师长却安详地坐在一边看“战斗队”打篮球呢!看他那泰然自若、雍容潇洒的神态，好象日本鬼子的坦克、大炮远在千里之外似的。贺师长这种镇定的态度，使我们的担心一下就成为多余的了。 　　和往常一样，贺师长看一会打球，就把队员们叫到一块作思想技术指导。这时他看见剧社也有人在场，讲得更认真、更仔细。他说：“毛主席从建立红军开始，就非常重视部队的文化工作。我们一定要按毛主席的教导办事。咱们部队的军事、政治都是很强的，文化工作也不能落后。现在环境变了，你们的工作方法也要变。就象今天，村子外边打仗，你们也要抓紧时间练球，抓紧时间排戏、练唱歌。要记住，我们是在艰苦战斗中成长的，也要在艰苦战斗中经受锻炼。锻炼得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拉得动、打得赢，才能更好地为提高我们部队的战斗力服务。”在这战火燃眉的情况下，贺龙同志还这样关心部队的文化生活工作，使我们更加感动。 　　就在这天傍晚，我师部队和冀中兄弟部队一起，在贺师长亲自指挥下，向敌人发起猛烈的攻击，把企图合围我们的一股日寇一举歼灭，打死日寇大队长一名，缴获大炮一门。接着在几天之内，我们部队又连续打了几个大胜仗，严重打击了日本强盗的疯狂气焰，大大增强了冀中军民坚持平原游击战的信心。 　　就在这种紧张的战斗环境中，我们剧社一面参加各种战勤工作和动员工作，一面抓紧空隙时间进行排练和演出。贺师长不但在我们演出时到场，就是在我们排练时他也常来向我们作指导。有时自己来，有时和关向应政委、甘泗淇主任，还有当时正在前线深入生活的作家何其芳、沙汀等同志一起来，给我们谈国内外文学艺术方面的问题，指导我们提高。 　　在这个时期里，贺师长还为我们剧社调来不少由北平、天津到这儿来参加抗日的青年学生。我们的队伍壮大了。在贺师长的鼓励下，我们还创作了许多适合平原游击环境演出的新节目，就这样，我们每天高唱着自己新编的《社歌》，跟随贺龙同志，在辽阔的冀中大平原上战斗着。今我还记得歌词的大意： 　　我们是战斗剧社， 　　每个演员都是战士。 　　我们在战斗中锻炼， 　　还要在战斗中成长。 　　………… 　　为驱逐日寇出中国， 　　为保卫祖国山河， 　　哪管它枪林弹雨， 　　哪管它雪地冰天， 　　我们一样地歌唱， 　　一样地排演。 　　………… 　　 回忆贺龙同志/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