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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建群 像赵树理那样写作

高建群

    近期,陕西作家高建群将他的《古道天机》改写完成,以《最后的远行》为名集结出版,加上以前的《最后一个匈奴》《最后的民间》,高建群完成了他民族史诗般的作品“大西北三部曲”。

    在《最后的远行》后记中,高建群以崇敬的语气提到了赵树理,谈到了赵树理对他小说语言和风格的影响。而最近,2004-2006年度赵树理文学奖刚刚揭晓。陕西、山西,两个文化底蕴都非常深厚的省份,他们的作家正以不同的方式怀念着赵树理。这是偶然吗?至少,我们知道,高建群和赵树理的文学创作,都离不开生养他们的土地。

    11月24日,仔细听着电话那头高建群陕西味十足的普通话,尽管他的语调非常舒缓,我依然有个别的词听不大懂,但他对陕北那块土地,那块土地上所孕育的文化,所产生的人物的热爱,甚至是眷恋,我还是能深深地感受到。他半生的创作,始终没离开那块土地。那是他所有灵感和激情的源泉。我想,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那块土地也将以他为骄傲。

    赵树理当年也这样,完全用老农民的语言讲故事

    “陕北地面,无定河以远,群山环拱中,有个小镇,叫六六镇。啥叫‘六六’,这名字生得有些古怪。有好事的人,一番考证,从而知道了,这一处地面,正是当年陕北乡党李自成揭竿而起的地方……”这是高建群《最后的民间》的开头,他的小说,总是这样朴素,里面几乎看不到有技巧的痕迹,他就像你乡下的大叔给你讲一个故事,也像一个说书的艺人在人群环绕下不急不徐地开始他的演出……

    记者:您的作品风格,既有民间传说的影子,也有传统评书的痕迹,作为一个现代作家,您的作品中为何会有这样的特点?

    高建群:一般说来,我们认为西方小说创作是一种再现的艺术,而中国传统小说是一种表现的艺术。中国的小说,起先是由说书人“说”出来的,“听我细细表来”。我认为这是小说创作最好的写作技巧。你们山西老一代的作家有不少人很擅长这个。它简洁,不带叙事者主观的情感,完全就是客观的白描,就像切西瓜一样,一刀刀直到故事的核心。

    这种传统的创作手法,最容易接近中国的读者。实际上,我尝试过许多写作的手法,现代的、西方的,费了很大工夫,但发现与中国的读者有距离,有隔阂。当年我曾发表过两个小说,《遥远的白房子》和《伊犁马》,《遥远的白房子》就是像讲故事那样娓娓道来,《伊犁马》就用了许多西方的叙事技巧。但《伊犁马》只在作家或者说文化人圈里很受好评,而《遥远的白房子》却非常受读者欢迎。后来有评论家说,《遥远的白房子》是我30年来最经典的作品。

    “张家山这说法,有点跌黑皮的味道……陕北人将耍黑皮叫 ‘跌’黑皮。这个跌字有讲究,你想,光光堂堂、有头有脸的一个人,将衣服翻穿了,往地上一跌,耍起了死狗,好汉怕赖汉,赖汉怕死汉,到了这份上,连阎王老子也得让三分呢。”高建群的小说总是充满着这样浓郁的陕北风味,他以陕北人的语言方式,讲述发生在陕北土地上的故事,似乎忘了世界上还有别的地方。

    记者:您的作品中有许多陕西以外的读者所看不懂的方言,为什么?

    高建群:好的小说家一定要用人物的语言说话。不管是你描写环境、景物,还是在小说中说话。这是小说的“语态”。有好多小说家不懂这个,一开口就是学生腔、文人腔,他们没有进入“叙事语境”。

    俄罗斯的作家最擅长这个。比如说,一个人物进入房间,接下来房间的摆设,人物的行为――桌子在哪儿、壁炉在哪儿、先挂帽子还是先脱大衣――都会从人物的视角出发去描写,借助人物的语言去推动情节发展。进入这个叙事状态,人物马上就活起来了。

    赵树理当年也是这样,他完全用老农民的语言去叙述,去讲故事。周涛(散文家)说他是最朴素的小说家。事实上,这是小说创作最重要的技巧。

    记者:您还说,您要“向用方言写作的人致敬”。这是一种文化保护的自觉?

    高建群:世界越来越工业化、都市化,非洲、拉丁美洲、亚洲等弱势文化群体的语言每天都在消失。陕西,你们山西的方言也是这样,据说,仅剩下不到十分之一。可方言是语言的活化石,先人给我们留下的古老的文化信息就是通过方言传达给我们的啊。当然,从正面讲,方言消失,我们都用普通话,用英语,有助于和世界的沟通,可另一方面,个性也被抹杀,尤其严重的后果是,如果方言被消灭,大家都用普通话,甚至英语,中国这个民族存在的文化根基和理由也没了。所以,消灭方言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远远没到决定的那一天。

    有时候也想,我写的这些东西对社会有多少补益

    “‘派出所’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头有点秃,长着个气死怀娃婆姨的大肚子,公安半衫穿在身上,撑得圆滚滚的。本来‘派出所’不是人名,乡下人不懂这些,见大家都这样叫,以为是个人名,或者是个官位,就跟上叫,叫着叫着,叫叫顺口了。后来是解下了,却也不再改口。”

    对高建群的小说,我们山西的读者应该有几分亲切、几分熟悉,因为他的小说风格,像极了人民作家赵树理,一样的乡土气息,一样的简洁朴素,他自己也说:“读者在阅读中,大约会想到赵树理。”

    记者:您刚才提到了赵树理,我记得您在您小说的后记中也谈到了赵树理对您的影响,您说您刻意追求那样的语言和风格。

    高建群:除了赵树理小说的语言和风格,我最佩服的还有两点,一是他的叙事,非常平民化,非常简洁,三言两语就讲清了一件事。不是有人说过么?简洁是天才的姐妹,一般作家是很难做到的;还有就是赵树理讲故事的能力。西方有一位文学评论家说,历史和现在的作家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小说一开始就是讲故事,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各种技巧、各种流派都被小说家试验过后,现在又回到讲故事上来。赵树理的小说很有悬念,人物也很丰满,对小说艺术是个大大的发展。我现在就是努力地讲故事。

    记者:不过,从您的“大西北三部曲”看,我觉得您和赵树理还是有所不同的,比如赵树理始终在关注现实,你却有雄心要写民族史诗,这样目光似乎要停留在久远的过去;赵树理用自己的作品塑造了新一代的农民精英,你却为旧一代的农民精英唱挽歌。

    高建群:山西文化积淀深厚,和陕西一样,历史上一直是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激烈交流碰撞的地区。可我遗憾的是,山西的作家们似乎不太留意这个,他们看待历史,就好像看眼前这条黄河一样,只关注流经我们面前的这一段,没有长远地看,将眼光回溯过去。农耕文明是中华民族的立国之本,但工业化的发展,将会使像农耕文明一样久远的古老村庄渐渐消失。我感到了这一点,所以想在世界进入工业化时代来临后,为农耕文明,也为古老村庄中那些既崇高又滑稽,既善良聪明又可笑的民间英雄们唱一曲挽歌。

    当然,中国正处在转型期,变化得很快。我有个观点,所有发生的事情就是应该发生的,今后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来,但人越来越进步,整个中国人,都有种被西方人称之为“东方智慧”的东西,所以,我相信我们的后代会比我们好。

    记者:说起赵树理,我想起一件他的轶事,他曾经用自己的稿费建过化肥厂,说看着化肥撒在农民的地里,他才踏实。我觉得这有点怀疑文学的意义。你觉得你 “最后三部曲”的最大意义是什么?

    高建群:其实每个作家都有这种自我怀疑,也许只有在创作有灵感的时候,“神灵附体”,才像个超人,平时他们和普通人一样懦弱。连大诗人普希金都在诗中感叹:“青春啊,就像不可靠的才华消失!”。赵树理也是一样,他脱离了土地,进入不到他的人物里,所以难免会困惑,会有虚弱感――其实那个时代好多作家都进不去了。我有时候也想,我写的这些东西对社会有多少补益?鲁迅先生放下手术刀拿起笔杆,要疗治国民性,要拯救国民的灵魂,可他拯救了没有呢?但是写作是我工作,毕竟别的事情也做不了啊(笑)!

    我的“最后三部曲”,其实就是我站在历史的高度,把我对上百年大西北的诠释报告给世界――那块土地上的人的生存状态,那块土地上走马灯一样的英雄,那块土地上20世纪工人和农民的革命是如何进行的,革命中也许并不重要的英雄人物如何义无反顾地牺牲……我们应该向他们致敬,他们是我们民族的魂。

    如果我抱怨新人太多,请将我逐出运动场

    “世界正在变成一个村庄。类似张家山这样的理想家、幻想家、梦想家,已经越来越没有容身的地方了。世界正在变得更加功利,更加实际,更加富有和更加贫困。它正在无情地碾碎六六镇这样的古老村庄,它嘲笑张家山这样的理想主义者,让这样的村庄和这样的人绝迹。所以这是最后的民间。”高建群满怀感情地回忆陕北土地上那些农民英雄,但也感伤地预感到了他们最终消失的命运。我不知道,他在张家山身上,是不是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记者:你说张家山是一个理想家、幻想家、梦想家,这样的人越来越少。在我看来,张家山这样土生土长的民间精英,曾经在乡村的公共事务中,发挥过巨大的作用,他们既是调解者,又是仲裁者,依靠的不仅是法律,还有约定俗成的民间道德规范和风俗习惯,更有自己的人格魅力。但现在时代巨变,这样的人在乡村中越来越难以寻觅。你 “最后的民间”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意思,对既往传统的一种哀悼和怀念。

    高建群:是,就像前面曾说的一样,我希望把他们记录下来。

    每个时代都会产生它的英雄人物,这个时代过去了,就会有另外的一些英雄人物出来。

    记者:那您会不会关注新一代的农民精英?

    高建群:2007年,我在西安高新区挂职满两年了,见过一些农民,他们基本上是文盲,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但他们能挣来钱,在这些方面比大学生还要强,一个个都成了大老板,或者说是“民营企业的巨头”。我现在正在写这样的人,他们不好也不坏,野心勃勃,冲劲十足,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有些人成功了,有些人倒下了。我要写个三部曲来讲他们的故事:《三千个传奇》《三千具尸体》《太阳从西部升起》。

    记者:陕军东征当年在文学界影响非常大,现在,陈忠实自《白鹿原》后就再没有影响甚大的作品出来,贾平凹的新作《高兴》销量也不太好,甚至有评论者说,你是个过时的好作家,你认为自己过时了吗?你们的时代过去了吗?

    高建群:近段时间,中央电视台播出了一个广告,跳水运动员郭晶晶有句广告词是这样说的:“如果我抱怨新人太多,请将我逐出运动场”。我认为一个作家一定要创作,创作就是你的一切,有天你不创作了,你的艺术生命也就结束了。我现在还一直努力地创作。

    当然,我非常希望新人能充实进(文坛)来,也乐于给新作家当人梯,做铺垫,我相信,像陕西、山西文化积淀这样深厚的地区,一定会有比我们更优秀的作家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