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的心结 ——浅析张学良国家观的历史演变
张同新
西安事变已过去70年了,然而人们对这次发动事变的策划者、发动者、主持指挥者之一的张学良将军的历史评价,
仍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民族功臣;千古罪人。两种观点都有足够的理由作支撑,而关键在于评论者的思想境界格
局有多大,是否真正理解张学良将军作出如此痛苦选择的内心所思。(对杨虎城将军的思想分析另有所见。)本文试图从
张学良将军与杨虎城将军紧密合作,联手发动西安事变的思想深处原因,及由此而得到的历史启示,作几点初步探讨。
张学良身兼国民党中央、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等多项要职,当时又兼负西北地区“剿共”的重任。他不可能不懂
得“党纪国法”,更不会不知道以武力胁迫领袖接受自己的主张给自身带来的恶果,却不顾一切,义无反顾地做了,用
他的话来说,是“把天捅了一个大窟窿”。他之所以下宁可招来杀身之祸也要进行兵谏的决心,除了诸多论著所分析的
之外,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对国家、集团、家族、个人之间关系的认识,得到了升华,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尤其是对
国家的概念,经过东北军在国家多灾多难之秋所受到的遭遇,认识到了国家不仅是当政的国民政府,还有广大的爱国同
胞、爱国团体、爱国党派、全国各兄弟民族。只有这些力量的大团结,不搞内争,一致对外,才是国家整体力量所在,
才是东北军、张学良个人的牢固靠山。发动西安事变,如果能够使领袖清醒,在民族存亡之际不做自毁长城之事,才是
捍卫国家的正道,才能有集团、政党、个人,乃至领袖的前途。即使由此而个人蒙怨,换来民族的新生也是值得的。他
在发动西安事变后,所表现的敢作敢为,不听劝阻,毅然护送蒋介石返回南京,正是这种光明磊落心态的外在表现。这
就是张将军的“心结”,他发动西安事变的原动力。如果用最简单的文字来概括,就是统一与救国。这是他一生为之奋
斗的目标,只是在不同时期,他所处的不同环境,他的思想境界所能达到的程度各有不同。发动西安事变,是他解开这
一心结的惊人之举、惊世之举。而这种心态的产生,却是张学良经过长年的政海沉浮才逐步认识到的。
任何在历史上有大作为的人,都不是天生奇才。张学良在西安事变之前,中国没有几个人对他作出公允的评价,而
西安事变一发生,“民族英雄”与“千古罪人”的天壤之别的评价都出现了。说他是民族英雄的人,其中不乏胡乱吹捧
者,说他一生下来就有雄才大略,爱国爱乡,将来一定会干出一番大事业等等;说他是千古罪人者,在国民党中央要员
里,就有不少人说他“土匪的儿子就会绑票”,是从娘胎带来的本事。说这种话的人,一下子把他们对张学良东北易帜
、北平扩大会议派反南京时率东北军入关,支持南京中央、1933年华北长城抗战开始之际,释兵权给中央,自己下野出
洋、归国后力主向德、意法西斯主义学习,倡导拥护“一个领袖”论,投身“剿共”内战等言行所给予的高度评价,一
下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两种极端显然都不可取。要打开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的心结,还需要从分析张学良入世以来
的心路做起。
张学良出生在一个特殊的家庭,一个特殊的年代。其家庭特殊,那是因为他是张作霖的长子。人们都说张大帅是土
匪起家。张学良晚年对此予以校正,说其父不是土匪,是做保险队的,从十几个人,十几条枪,做到几百号人,几百条
枪。清廷收编后,在清末民初的动荡局势中逐步成了东北王。土匪也好,保险队也罢,反正都是“乱世英雄闯四方”的
绿林中人,匪气十足。而土匪所并非一般人所想象的,只是杀人劫货,还有豪情仗义、敢作敢当之气。乃父兼有这种风
格,对他潜移默化之深可想而知;乃父发迹后,张学良是民国初年名噪一时的“四大公子”之一。(其他三人是:张季直
之子张孝若,段琪瑞之子段宏业,卢永祥之子卢小嘉)。特殊的家庭养成特殊的性格,是他常作惊人之举的得天独厚的条
件;所所处的年代,国家内忧外患。张作霖的发家史,就是在各种政治势力、日俄侵略者横行东北、各路豪强争雄之中
游走的历史。他在乃父身边认识了戴着各种面具的人,既看到做主子的神气,也体察到在强势面前低三下四的苦涩。乃
父把光宗耀祖的大任放在他的肩上,他时刻都要为接棒准备条件。他情场得意,战场驰骋,政场周旋,都无法脱离这种
原始心态。而在张学良多姿多彩的传奇人生中,更是“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统一、救国的心结在不同时期,面
对不同的问题,在他心中的份量、他所认定的标准是不同的。而在发动西安事变时所达到的境界,则是他统一、救国思
想的顶峰。
独据东北豪强家庭的长公子,年轻时便为承担起家业的重任而在乃父的身边磨炼。他有条件过着放纵、奢华的生活
,有条件接受各种教育,有条件想常人不敢想的事情。开始,他的国家观念是模糊的,而日本顾问在乃父面前指手划脚
,日本大兵在其父势力范围横冲直闯,则大伤说一不二的大公子的自尊心。特别是有一年张学良到日本参观秋操。日军
严整的军容,所显示的战斗力,使张学良心灵震撼。小国日本,能如此强盛,而我中华泱泱大国的军队,却要在日本于
我东北的驻军面前忍气吞声,引起他很多的联想,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开始思考国家、东三省、张氏家族事业之间的关
系。当他担任奉军独当一面的将领,进入面对全国纷杂的政局时,如何摆正奉系集团与全国的关系,国家的命运与张氏
集团命运的关系,在他的思想中已经占了主要的位置。1927年春,张学良率部进军至郑州、开封一线。时值武汉国民政
府进行第二次北伐,与张学良所率奉军一部,在临颖激战。北伐革命军是威震全国的第四军,誉称铁军;东北军则是张
学良亲自调教的骨干,号称钢军。钢铁交锋,其激烈程度可想而知。最终还是革命的铁军打跨了军阀部队的钢军。惨烈
的激战必然造成惨重的伤亡,他大发感慨:“内战我恨透了,那打死多少人啊!”奉军北撤时留下一座藏有很多武器弹药
的军火库,他坚持不炸毁,完好无损的留给北伐军。他认为北伐军也是中国的军队,“战争的胜败,只能说是上帝的眷
顾”,不必与对手为敌,以示善意,为以后交往留一条活路。
1928年夏,奉系集团结束了为期四年的掌握北洋军阀政府的统治权,6月3日安国军政府彻底倒台,张作霖深夜撤回
沈阳,凌晨在皇姑屯遭日军埋下的炸弹炸成致命伤,不日身亡,东北军的掌门人落在少帅张学良身上。日军制造皇姑屯
事件,用心险恶,意在造成东北乱局,妄图完全夺取东北的控制权。这就使东北军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祖国东北的领土
主权受到严重的威胁。而当时全国也是一盘乱局。国共分裂,共产党领导的土地革命尚在星星之火状态,国民党的各路
诸候,虽然出现讨伐奉张集团的暂时团结,而奉张政权倒台,各派系的纷争又激烈起来。南京中央远未控制全国,桂、
阎、冯各系,“正统国民党”的各派,都为争夺国民党党、政、军的中央领导权准备力量,与执政南京的蒋、胡派系明
争暗斗。临危受命的少帅面临艰难的选择。如果仅仅为了保住张氏集团的利益,他完全可以顺从日本人的意诣,当一个
日本羽翼下的东北王。乃父受制于日本的尴尬境地,又被日本人狠毒手段杀害的家仇,令立大志、做大事的张少帅绝对
不能选择这条道路。东北人民反对日本干涉内政,维护国家领土主权完整的呼声日益高涨,使他认识到民心可用。鼓舞
他有信心与日本干涉者进行周旋。而要保全东北的主权,又能将承袭的父业光大发扬,选择什么路,是处在风雨飘摇中
的东北地区的命运之关键。而手握东北生杀大权的张少帅的决策,则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当时的张学良成为各方争相争取地对象:日本对张威逼利诱,要求他宣布东北独立,使其成为日本傀儡,由日本支
配中国东北;桂、阎、冯各系争相派人与东北军联络,希望建立联盟关系,为倒蒋做准备;南京政府更是不遗余力,多
次派人游说张学良,要他归顺南京,并给他丰厚的实际利益。东北军的沈阳总部真可谓车水马龙,说客、秘使络绎不绝
。面对复杂的关系,张少帅头脑冷静。他分清了日本与国民党各派系与他交往的性质不同:日本要利用东北的危局夺取
国家主权,就是保住了张家的基业,也仍然如乃父一样,受制于日本。甚至还不如乃父,成货真价实的日本傀儡。父亲
的遭遇,使他认识到这种丧失国格、人格之路绝对不能走,国恨家仇铭刻在心。但又无力与日本单独对抗,公开与国民
党各派系结盟,又怕日本急于采取极端手段乘机霸占东北,所以只能是巧妙周旋。周旋之一,对其父重伤而亡秘不发丧
。发丧之后以礼相待日本特使,以“保境安民”婉拒“东北独立”的要求。又以东北民众强烈反对独立,民心不可违,
变相告诫日方,不可相逼太甚,从而顶住日方要他宣布独立的的压力;对国民党各派系,认为这是国内之事,是中国人
各政治势力之间的事。他对国民党各派系都无敌意,愿意广交朋友。因为他的父亲自认为是“孙中山的老友”,都以孙
中山继承人自诩的国民党各派系当然也都是张学良的好友,所以他对各路秘使一律热情相待。但他也一直权衡利弊,跟
哪一方合作,才能以全国之力对抗日本,既保住张家的基业,又不会遭到东北同胞的唾骂,还能找到对抗日本强权的靠
山?于是,他选择了归顺南京政府,走换旗易帜这条路。这是张学良第一次比较全面处理东北军的集团利益与国家利益的
关系,是他的国家观的首次实践。他克服了种种困难,采取了灵活的应对措施,挫败了日本分裂中国领土主权的阴谋,
于1928年12月29日,选择日本内外交困,无暇顾及东北之时,果断宣布东北换旗易贴,以与南京中央“分治合作”的方
式,成为南京政府的地方政权,而又不失其在东北的相对独立自主的地位。而他与东北军的骨干,都加入了国民党,有
的当了中央的头头,张学良更是国民政府的要员,张蒋关系亲密起来,张家与宋家的关系从此也非同寻常。
张学良在东北易帜的决策中,有三点值得研究:第一,他坚定地将东北的命运与全国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不再仰
日本人的鼻息。他认识到没有全国做靠山,无力与日本抗衡,也保不住东北军集团的利益。从维护国家领土主权完整这
一意义上看,东北易帜意义重大,张学良是爱国之举,功不可没。第二,归顺南京政府,从国家进步来看,并非明智。
国家统一于南京,不是统一于进步,对国家的发展没有积极意义,当时的南京政府并不是国家统一于进步的象征。但由
于张学良的身份、地位、思想境界、客观条件等诸多因素所限,他只能认识到代表国家的只是南京政府,而实权人物就
是蒋介石。第三,由东北易帜而奠定的蒋张关系是牢固的,从此张学良没有反蒋之心,更没有夺取南京中央大权的雄心
。这一点与桂、阎、冯系,改组派、西山派、再造派等有明显的区别。认识这三点对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的心理很重要
。
1928年张学良东北易帜过程中形成的国家观念,到1930年的“9.18”率兵入关,支持南京政府的过程,则得到了加
强。奉张政权倒台后,国民党派系之争,终于演变成长年混战,1929年先后有两次蒋桂之战、蒋冯之战、蒋张(发奎)之
战、蒋唐之战、蒋阎冯的三角角力,改组派建成“护党救国大同盟”,西山派也自立党中央,南京中央没有被国民党的
多数派系所承认,它代表国家的合法性受到多数派系的挑战,都不承认由蒋胡(汉民)包办的国民党三全大会所产生的党
中央合法性。虽然桂、阎、冯以及改组派、西山派等的反蒋斗争相继失败,而实力尤存。他们从被南京政府各个击破中
吸取教训,于1930年春夏,组成党、政、军全面合作的反蒋联盟,开府北平,建立“中华民国军总司令部”、“国民党
中央执行委员会扩大会议”、“国民政府”,宣布代表全国,南京中央非法。号召国民党重开全国代表大会,产生合法
中央,实施“以党治国”。从孙中山的建党学说与国民党的党纲来看,南京、北平都可以找到根据论证自身的合法性,
所以南京方面称北平是“反叛”,它兵伐扩大会议派是“讨逆”。反蒋联盟则称南京中央“非法”,他们所进行的是“
海关内的北中国,几乎连成一片,是反蒋联盟的天下。长江以南,准确地说,江浙、上海,是南京中央的根据地,江浙
集团是其靠山、两个中央一时间势均力敌。为压倒对方,都千方百计的要把张学良的东北军拉到自己一边。谁先把张学
良拉过来,力量的天秤向谁的一边倾斜,谁都会成为这场战斗的胜利者,所以双方均使出全身解数展开拉拢张学良的争
夺战,这对张学良的国家观是一次严峻的考验。开始,张学良对关内政局冷眼静观,双方秘使来的都是客,盛情款待,
严守中立,细心观察局势发展,内心盘算何去何从。决定他支持何方的条件,从事后看有三条:第一条,何方最终能成
为掌握国民党政权全局的中央,不能冒然表态,防止卷入混争。第二条,何方的实力牢固,有后续发展的原动力,给北
军集团带来的实际利益大,而且能够兑现。第三,选择恰当时机,采取左右逢源的方式,公开表态之后时局不会逆转。
张学良静观几个月后才表态,就是等这三个条件成熟。
第一个条件,经过四个月的观察,他看到北平扩大会议派,成员复杂,各有用心,除共同倒蒋是他们共同的目标外
,几乎在所的重大政治问题上都有严重分歧。就是倒蒋成功,必然还会内战再起。而南京中央蒋胡合作尚比较稳定,蒋
胡矛盾还没有突显。他认定南京中央不可能瓦解,而北平中央,无论胜负,都将瓦解,故只有南京中央才能代表国家。
第二个条件,北平、南京给张开出的条件都很高,但北平的条件均口惠而实不致。而南京开出的条件非常实惠,且因手
握中央大权,每一个条件都能兑现。如,南京方面承诺,东北军出兵关内,平定北平扩大会议派,山西、河北、平津地
区的统治权交给张学良。青岛市长由东北军派人担任。南京中央再由东北军选派大员担任要职。在东北军决定兵进山海
关时,南京给东北军1500万元开拔费,入关后晋军由东北军收编。这些实惠是张学良梦寐以求的。奉系的鼎盛时期,其
势力范围也不过如此,就是在张作霖成立安国军政府,把持北京中央大权时,其权力所及也没有超过这一范围。如果顺
从南京中央,张学良可以了却光宗耀祖的心愿。在张学良看来,按南京的要求行事,于国、于集团、于个人都有大利,
何乐而不为?况且,北平的代表往往在张学良面前摆老资格,只说空话,不见实际利益。南京方面则不然,一是所派代表
都是与张学良情投意合之徒,能说到一起,玩到一块,一起开心,每次又有重礼相送,尽力讨浪漫少帅的喜欢,如吴铁
城之类的人物。二是穷追不舍,死缠硬泡,从葫芦岛追到北戴河,陪着张学良痛痛快快地玩,张学良焉能不开心?三是软
硬兼施,顺我者可以慷慨施惠,逆我者则在你的内部找代理人,瓦解你的集团。在南京拉拢张学良的过程中,见张迟迟
不明确表态,已在着手瓦解东北军,张心知肚明,既作防范,也准备吃敬酒而不吃罚酒。第三个条件,北平扩大会议派
锐气已衰,内部矛盾已经突出,战场局势开始逆转。南京方面由被动转为主动,且不断有外国借款注入,外国军事援助
介入,对北平方面形成很强的实力优势。这三个条件都出现时,张学良明确对南京表态,只要在八月十五日前南京方面
攻占济南,他立即调遣东北军入关,帮助南京平定北方的反蒋联盟。当南京如期攻占济南时,张学良立即从北戴河返回
沈阳,对东北军进行总动员,于9月18日发表通电,称“上平策,倡和平,助统一”,即日出兵关内。随后,东北军主力
分批入关,南京向张学良开出的条件全部兑现,张学良也从此长驻北平,东北军的指挥中心从沈阳转移到北平。
无论史学界对张学良1930年的“9.18”举动评价有多大区别,以下几点不应否定:第一,坚定了东北易帜时张学良对
国家观所持的各项认识。第二,张学良对蒋介石的依赖日益加深,蒋张感情达到高峰,张学良坚信蒋介石掌实权的南京政
府,不仅是东北军集团利益的保护者,而且还会为东北军提供发展实力的广阔空间。第三,东北军主力南移,指挥中重心
转到北平,使东北军在东北的实力大减,给日本伺机在东北制造事端创造了便利条件。可以这样说,没有1930年张学良的
9,18,也就不会有1931年日本在东北发动的“9.18”事变。固然日本狼子野心,在东北一定会伺机发动事变,但却没有
条件选择在1931年的“9.18”。如果张学良不为南京的丰厚条件所惑,有正确的国家观,在东北坚持“保境安民”,东北
军主力不入关,他也不常住北平,那么这一段历史将改写。正确认识这段历史的重要性,是打开张学良力主发动西安事变
心结的关键一环。
1931年的“9.18”事变发生,张学良与蒋介石对事变的主张,虽然都持“不抵抗主义”,却有不同的用心。张学良主
张“不抵抗”,是受他的国家观所支配。其初衷是:东北事变要想解决,有效抵抗日本侵略,必须依靠全国之力,也就是
必须听从南京中央的安排;他相信依靠国联,通过外交途径可以解决问题。蒋介石则另有盘算:鼓吹“公理会战胜强权”,
实行不抵抗主义,一是为了继续执行他的“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二是通过外交解决,则张学良必须依赖中央,从而他
可以完全控制东北军,“分治合作”的关系从此结束,东北领土暂时丧失,对他无关大局。而实实在在地“统一”了东北
军的实力则是根本。如果抵抗,中央必然要出兵、出钱,分散他“安内”的力量。对张学良垂手让出东北,遭到国人痛骂,
张只能忍气吞声,等待南京中央出手挽回败局。当时国人哪里完全了解蒋介石的用心。东北军完全退入关内,虽然指挥权
仍然掌握在张学良手里,但实际上东北军从此完全受南京中央控制。
张学良没有从“9.18”事变中提升他的国家观的思想境界,仍然认为南京中央就代表国家整体,而没有看到全民族
抗敌救亡的伟大力量。此时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已成燎原之势,红色政权及时发表了团结抗日宣言。张学良却视
而不见,支持蒋介石“剿共”,与广州中央对阵,推行“安内”路线。然而,他也感受到国人对他谴责有道理,特别是
大量东北难民涌入关内,景象凄惨。而张家的祖坟也沦陷在日本铁蹄之下,令他心痛。他在希塑与痛苦中煎熬,对如何
救国,他又开始了新的思索。
1933年长城、华北抗战前,张学良服从军事委员会的安排,交出东北军的指挥权给中央,只身下野,忍痛戒毒,继
而出国考察,他的国家观又有了曲折的变化。首先,他接受蒋介石的安排,同意释兵权,张学良考虑是多方面的:一者
,“9.18”以来,国人对张“不抵抗”的责骂不绝于耳。逃入关内的东北难民,要求张学良率领子弟兵打回老家去的呼
声,越来越高涨。汤玉磷不战而弃承德逃命,引起国人公愤,严惩弃城而逃的汤贼,是中国人的一致要求。张学良血气
方刚,他不想让人们误解他“不抵抗”的良苦用心,更想以反攻复土的实际行动表达他爱国爱乡为民守土的决心,中央
既已承诺抵抗日军进犯长城,是他表达此种心境的好机会,他要打出山海关,打回老家去。二来,这样一来,必然要涉
及到抵抗日本侵略全局的军事行动,必须听从中央的统一指挥,集全国之力才能成功,所以他由衷地信任中央,相信委
员长,准确地说,是服从委员长。两者,东北军集团是他的命根子,不能拆散。只要保留东北军的编制,个人去留均无
所谓。蒋介石已摸准了张学良的脉搏,他要按照“攘外必先安内”的方针,部署长城、华北抗战。其要点是:第一,抗
战范围只限长城沿线,不能打出关外。抵抗日军南侵的目的,是对国内民众表示他并非“不抵抗”;在国际上配合国联
与日本交涉,为迫使日本从长城沿线退兵显示力量。第二,抗战军事部署,统帅必须按照他“有限抵抗”的意图进行指
挥,绝不能将战线推向长城以北。所以,张学良不能指挥全军,必须迫使他交出兵权,由理解蒋作战意图的中央特派大
员何应钦指挥。第三,给张学良以信心和希望。调集中央军一部、晋军、原西北军与东北军共同抵抗日军。承诺张学良
下野后东北军原建制不变,适当时机恢复张学良对东北军的全权指挥。这使张学良误认为他暂时交出兵权更难实现他的
愿望。第四,准备文武两套人马,武的以何应钦为首,执行有限抵抗。文的,由黄孚出面,与日方进行外交斡旋,为签
订和约作准备。可惜日本侵略者不听蒋某人的指挥,日本大兵逼近北平城,南京方面只得批准与日军签订误国害民的塘
沽协定。
张学良再一次服从蒋介石,误认为他忍痛交出兵权是爱国、救国之举,是顾全大局的坦荡行为。这段曲折经历,对
张学良后来提升他的国家观思想境界,有了新的启示。
为寻求强国之策,张学良考察了实行法西斯主义而强盛起来的意大利、德意志两国。“一个国家,一个领袖”,“
对领袖绝对服从”的专制强权思想与国家体制,对他产生强大的吸引力。对照中国现状,以为衰弱落后的根源是想当领
袖的人太多,争权夺利、争当领袖的内斗不断,削弱了国家整体的力量。国家要强盛,就应效法德意两国,让中国最有
实力的人物当领袖,拥护他、服从他,在中国也实行“一个国家,一个领袖”的国家制度。而适任领袖人物之人就是
他所依赖的蒋介石。回国后他大力提倡法西斯主义,拥护蒋介石为国家的唯一领袖。他仿效德、意先组建团体以为鼓吹
之机构,所以他在原东北军的范围内组建了“四维学会”,与蒋介石推行的法西斯主义完全一致,深得蒋介石的抬爱,
任命他为豫、皖、鄂“剿匪副总司令”(总司令由蒋介石兼)。1934年3月1日,张学良在武昌宣誓就职。蒋介石又相
继将东北军务部调遣到张学良的麾下,张又重掌东北军的指挥大权。张当然对蒋感激涕零,于武汉建造蒋介石铜像,在
行营总部设立由端纳主持的“华中经济讨论会”,探讨国家不安定的经济根源,受到蒋介石的赞赏与信赖,1935年2月10
日蒋介石通令撤销鄂豫皖“剿共总部”,“委员长行营”由南昌迁到武昌,由张任行营主任。张学良得到蒋介石的信任
,重掌兵权,误信法西斯主义可以救国,他却付出沉重的代价。他的东北军没有走上救国之路,而是栓在蒋介石“剿共
”内战的战车上,被蒋介石驱使在“剿共”战场上苦苦挣扎了一年多,使他不得不思考,救国之路到底在哪里!
张学良重掌兵后受蒋介石驱使,到“剿共”第一线与自己的同胞撕杀,使张学良对他已有的国家观念,救国设想产
生怀疑。一是,一切依赖蒋介石掌握的南京中央,对东北军是福还是祸?东北易帜、1930年“9.18”出兵关内助蒋,是
东北军的福气;1931年的“9.18”、1933年长城华北抗战听了蒋介石的话,东北军则福祸想依;出国归来倡导法西斯主
义,拥蒋为唯一领袖,福祸并致。祸者之一,东北军的名声更坏,尤其是逃难到关内,追随东北军,盼望有朝一日打
回老家去的东北众乡亲,对张的责骂更重。祸者之二,张听蒋的话,得到的好处是暂时的,转眼又被蒋拿走。东北军被
蒋介石牵着鼻子走,越来越衰落,如果继续走下去,张学良连抗日的老本都要丢光。东北军从华中转战到西北,没有为
打日本出力,却在内战中耗损实力,这是东北军的根本之祸;二是,张学良与共产党的队伍交锋后,开阔了他的眼界,
使他逐步认识到他的“统一、救国”观念不仅狭隘,而且还有错误。他对共产党“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主张,既赞
成又钦佩。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是真抗日、真救国,中国各方的抗日力量联合起来,没有理由不打败日本侵略者。他亲
身体会到共产党人胸怀坦荡,真心为国为民,可以交朋友,化敌为友,共赴国难;而蒋委员长的“攘外必先安内”,不
见“攘外”,只见媚日。日寇侵略气焰日益嚣张,而蒋的“安内”自毁长城,且越“安内”而内越不能安,是误国害民
之路,不是救国之路;三是,他看到时局的重大变化:变化之一,国难日深,救国的力量增强,全国停止内战,一致抗
日的要求,发自全国同胞的内心。民心所向,不能违背;二是,红军不是“匪”,是可以与之合作的抗日力量,其抗日
主张深得民心,是“剿”不灭的,“剿共”内战的恶果是大伤民族元气,蒋介石的“攘外必先安内”的国策,已经走进
死胡同,蒋本人也进退维谷;变化之四,国民党的爱国民主力量,连续发起反对“攘外必先安内”,团结抗日的反蒋运
动。国民党的五全大会的决议,蒋迫于形势发展,已有准备抗日的承诺。国民党中央对共产党的政策开始松动,虽然“
灭共”目标没有变,方式却“剿、抚”,并施。张见到自己的党中央已通过多条渠道与共产党秘密谈判,我张学良为什
么不能与共产党秘密谈判? 1936年10月,蒋介石刚与桂系达成协议,中央承诺领导全国抗日,给西南方面军队拨军饷,
桂系服从南京调遣,圆满解决了两广的“六.一事变”,蒋介石为什么在蒋桂协议墨迹未干之时,中央军主力调至潼关
一带,对张、杨的东北军、西北军形成大兵压境之势,蒋介石挟强势赶来西安,严令张、杨限期完成“剿共”作战目标
,顽固坚持内战政策。这使张、杨怀疑,蒋是要借刀杀人,灭的目的不是“共”而是他的异己势力,因此不能再听令于
蒋。同时,张、杨看到蒋已正式签约领导抗日,他只要在此基础上向前迈进一步,停止“剿共”内战,共同抗日,蒋没
有理由拒绝他们停止内战,联红(军)抗日的要求。是这些变化了的全国局势,使张、杨决心劝蒋改弦易辙。
人们都清楚,张、杨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才发动兵谏的。正如他在晚年回忆时所说:“我们东北军亡省亡家,又
背上了不抵抗的骂名,为全国人民所不谅解,这几年的闷气,我们实在受够了。几年来的事实证明,不抵抗是完全错误
的。十月间在西安,十一月在洛阳,最近在临潼,我多次向委员长痛切陈词,反复说明停止内战,一致辞抗日的必要,
要求他领导全国抗战;只有先抗日,然后才能统一,不能安内而后攘外;只要抗日,共产党和红军的问题是可以用政治
方法解决的。这些请求都遭到委员长的严词拒绝,并受到他声色俱历的斥责。现在他硬逼着我们去打内战,不服从他的
命令就要把我们调离西北,要赶我们去福建,再一口口把我们吃掉。我们实在忍无可忍了!我们东北子弟是有血性的!话
已经说尽了,我们已被逼上了绝路!”① 他深知发动事变的风险有多大,当时他对几位亲信部下说:“天不打雷我打雷
,非达最后目的不罢休。此举成功,是大家之福,是中国之福;如不成功,由我担着,我张学良提着头进南京!”事变
当天上午九时,张学良看望蒋介石,表明心迹说:“我们根据全国人民的要求,发动这次事件。我们内心纯洁,完全是
为国家着想,不是为个人利害打算。现在希望委员长能平心静气,勇于改正错误,联合全国抗日力量,坚决抗日,以争
民族生存,则学良和全国人民足矣”②
这几段话,是张学良发动事变后50多年,对唐德刚教授吐透的内心世界。是他表达他发动事变初衷的具有代表性的
言语。从这几段活和事变给中国历史带来的实际影响,可以看出这样几个问题:第一,他自从诚心诚意追随蒋介石以来
,在面对各项重大历史事件时,心中纵有“千千结”,而到发动西安事变时他的心结已经集中到一点:即统一、救国。
中国的抗日力量团结起来,一致抗日,才能救国。内战不能再打,内争在日本侵略者面前也必须停止。能达到这一目标
,就是舍弃他的人头,也在所不惜。第二,蒋介石所推进的在国民党内排除异己,在国共关系上坚持反共内战的“攘外
必先安内”的国策是错误的,发动事变是让顽固坚持错误的蒋介石猛醒,不仅为救国,也是为救蒋。只要蒋改正错误,
仍然是他的领袖。他发动事变,不是反对中央,反对南京政府,只是为了能够实现中华民族的团结、抗日、救国。第三
,他的国家观真正达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的思想境界。国家不仅仅属于南京政府,更属于全国人民。共产党的抗日主
张深得民心,不与共产党联合抗日,不得民心,不能救国。共产主义他不赞成,可是共产党的抗日主张他竭诚拥护,共
产党人的高尚品德令他钦佩。第四,为了民族,为了国家,他把个人进退、生死置之度外,与前次处理与东北军命运相
关的重大决策有本质的不同。党有党纪,国民政府的自己的法制。领兵大员以武力胁迫领袖接受自己的政见,就是政见
正确,于国民党的党纪国法,必定要受到惩罚。这些张学良心里都清清楚楚。可是,事变目的达到,为国民党中央表达
他的用心光明磊落,明知到南京生死未卜,仍然不听朋友劝说,陪同蒋介石返回南京,心甘情愿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
36岁风华正茂、大有作为之时,以终生失去自由,换取蒋介石停止内战,中华民族走上实现团结抗战之路,他坦然以对
。如此宽阔的胸怀,如此高风亮节,却要说他是“千古罪人”,于是何忍,于心何安!
如果上述论说能够自圆其说,则本文认为,张学良国家观的新境界,是他与杨虎城将军携手发动西安事变的内因,
是他行动的根据。而其它都是外因,是他发动事变的条件,包括中国共产党对他的影响,所作的入情入理的工作。如果
没有张学良国家观的新境界,外界条件再充分,他也不会选择发动事变这条路。蒋介石也一样,他之所以最终口头上接
受和平解决西安事变的条件,也是因为自国民党五全大会以来,受到国内外多种因素的影响,已经开始为抗日做准备,
只是还坚持反共内战,这是他准备抗日不见实效的症结所在。西安事变为他既顾面子,又能改正错误提供了难得的机会
,顺势而行,乐得其成。如果蒋介石的思想没有这种变化,不用说兵谏,就是砍头他也不会答应这些条件。
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的思想境界,给人们以多方面的启示:
第一,任何对历史发展做出杰出贡献的人物,都不是天生奇才,他的思想境界离不开他所处的时代变化,他个人在
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和他个人的价值取向。如果离开这些评价历史人物,不免要有失偏颇。像张学良这样出身、经历、所
受教育特殊与复杂的人物,更不能不以一时一事的是非评价他的功过。也不能以党派、集团、狭隘的政治立场去评价。
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是利国利民的惊人之举,成为民族功臣,但不能说他以往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进步的,正确的。
或者因为此举不符合民族利益之外的其它政治标准而否定他的一切。如,常常看到不少文章说张学良的东北易帜,是代
表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利益的进步行动。说此举进步不错,但不是因为他归顺南京而进步,而是此举对维护国家领土主权
有利,是他把东北军集团利益与国家的整体利益联系在一起而有其进步性,尽管他还没有认识到代表国家整体利益的是
什么。至于说他代表民族资产阶级利益,实在是生搬硬套。如此评论并不少见,极不可取。第二,张学良拥护中国共产
党的抗日救国主张,敬佩周恩来等共产党人,但并不等于他一定想成为共产主义者,信仰共产主义。在中国伟大爱国者
的行列里,信仰什么思想主义的都有,在中国发展史上都留下了光辉篇章。无论张学良有无要求秘密加入共产党之事,
都改变不了他是中华民族“千古功臣”的历史评价。第三,在国家处于内忧外患之时,张学良总结经验教训,抛开东北
军集团之利,宁可舍身也要救国,终于找到统一、救国之路。虽然个人大半生都过着屈辱的生活,但他看到中华民族的
新生而不悔;现在中华民族正处在全面振兴的新时代,而两岸统一尚未完成。张学良当初所思所想,是否对当今的中华
儿女为实现统一而发展中国,找到一条大家都认可,却行之有效的途径而受到启示呢?答案是肯定的。
另,文中涉及张学良在重大事件中所采取的对策,参见拙著《国民党新军阀混战史略》、《蒋汪合作的国民政府》
相关章节,均为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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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见唐德刚访录,王书君著述:《张学良世纪传奇》下卷,第671页,山东友谊出版社,2002年。
② 见唐德刚访录,王书君著述:《张学良世纪传奇》下卷,第658页,山东友谊出版社,2002年。
西安事变与二十世纪中国历史变迁:西安事变70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下)/中国延安干部学院编.—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