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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共产党处置蒋介石政策变化过程述评

李良志


  西安事变发生后,有一个要不要争取和平前途的问题,还有一个如何具体处置蒋介石的问题。这两个问题虽有密切的联系,但毕竟是两个不同的问题。我们阅读当时中国共产党的历史文件,可以看出:一方面,中共中央积极采取措施,竭力争取事变的和平解决;另一方面,又要求给蒋介石以应得的严厉制裁。中共中央对蒋介石所持的这一方针,一直到12月17日。其过程如下:
  12月12日,中共中央在讨论西安事变的紧急会议上决定,必须推动人民团体向全国揭发蒋介石对外投降、对内镇压人民的罪行,要求南京罢免蒋介石,并交人民审判。 
  同日,中共中央致电刘少奇,指示北方局立即号召人民及救亡领袖,要求南京罢免蒋介石,把蒋介石交给人民审判。同时,又发给张学良电报,提出必须把蒋介石押在自己的卫队营里,且须严防其收买属员,尤不可交其他部队。 
  12月13日,中共中央机关报《红色中华》在报道西安事变消息时,明确提出,全国人民要求将汉奸蒋介石交付人民审判。
  同日,保安召开活动分子大会,中共中央领导人出席。会上提出,自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以来,蒋介石欠人民的血债高于山积,现在是清算这笔血债的时候了,要求把蒋介石押到保安,由全省人民公审。
  同日,中共中央又致电张学良,嘱其向全体官兵宣布蒋氏卖国残民罪状,政治上团结全军,此着是最紧急任务之一。
  12月14日,西安各界集会,主要单位有共产党领导的西北民先队、西北学生救国联合会、西北各界救国联合会等。申伯纯在会上列举蒋介石的十大罪状,强烈要求将蒋介石交给人民审判。
  12月15日,红军将领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15人致电国民党和国民政府,要求南京政府接受张、杨二氏主张,停止正在发动的内战,罢免蒋氏,并交国人裁判。
  12月16日,《红色中华》发表《蒋介石罪大恶极——十年反革命、五年卖国》的社论,历数蒋介石叛变后的种种罪恶,声讨他“虽百死也不足赎其罪于万一”,要求将他交给人民公审,交给人民裁判。
  12月17日,周恩来致电中央,指出为缓和蒋系进兵,便我集中、分化南京内部、推广全国运动,在策略上答应保蒋安全是可以的;但声明如果南京进军,挑起内战,则蒋的安全无望。周恩来初抵西安的此电报,反映出中共中央处置蒋介石的方针正在转变之中,“保蒋安全”的新提法即是证明。
  12月18日,中共中央关于西安事变致国民党中央电,则是崭新的立场。电报说,只要国民党承诺下列几点:1、召集抗日救国代表大会,决定对日抗战,组织国防政府和抗日联军;2、调回讨伐军,全部增援晋绥前线,承认红军、东北军及十七路军的抗日要求;3、停止一切内战,一致抗日;4、开放人民抗日救国运动,给人民言论、集会、结社等自由,释放一切政治犯及上海爱国领袖;5、实现孙中山的三大政策,则“不但国家民族从此得救,即蒋氏的安全自由当亦不成问题。”①从这个电报开始,不论党内党外文件,均放弃了要严惩蒋介石的词句和要求。 
  从上述并不完全的文件中,我们可以看出,西安事变后,中共中央在如何处置蒋介石的问题上,其认识、方针确实有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就是从罢蒋、审蒋到保蒋安全和放蒋的过程。这个过程说明,事变发生后,中共对蒋介石的政策是有动摇的,即由1936年8月开始的逼蒋抗日,一度回到过去的反蒋抗日政策去了。对此,刘少奇曾有过批评,他在1937年3月4日《关于过去白区工作给中央的一封信》中说:“在西安事变中,我们虽然执行了正确的政策,但发生很大动摇,在政治上引起了极大的纷乱与广大群众对我们的误解。”②刘少奇在这里所批评的“动摇”,即是对蒋政策的动摇。
  还需要指出的一点是,我们阐述上述对蒋政策的过程,仅是以中国共产党的文、电作为依据。我们没有以中共中央紧急会议上有关议论作为依据,也没有以某些重要领导人的回忆作为依据,更没有以张国焘坚决要求杀蒋的言行作为依据③。虽然张国焘当时以政治局委员的重要身份参加中央紧急会议和决策,但他在历史上不“左”就右,是一贯的老机会主义,他的主张不反映中央的政策。因此,上述过程是不容怀疑的。
  上述中共中央对蒋政策变化的过程,同时澄清了一个重要的历史情节。其实,张学良从无杀蒋的想法。1936年4月的延安会谈,是他向周恩来提出“拥蒋抗日”的主张;西安事变之时,他斩钉截铁地命令部下,要确保蒋介石的安全;12月12日,他致电宋美龄:“学良从不负人,耿耿此心,可质天日,敬请夫人放心。”④张学良的如此昭炳立场,杀蒋何从谈起?! 
  如何处置蒋介石,当然密切地关系到西安事变到底能不能和平解决,这—点,中共中央绝不会未考虑到。可以肯定地说,当时如果真的杀了蒋介石,或扣着他作人质,和平解决事变的希望就比较渺茫,一时的内战难以避免;至少,获得国内和平的道路会曲折得多。那么,为什么中国共产党当时会作出严惩蒋介石的决策呢?如果我们单纯从感情上去理解,或从除掉一个历史仇敌的重要性去理解,或从蒋介石欠债累累、本性难移去理解,那都未免太简单了。实际上,当时其他许多主客观因素,是中共中央作出上述决断的更为重要的原因。这些因素是:
  一、当时抗日联军临时西北军事委员会的力量是强大的,其地理位置是有利的。当时的东北军有5个军,约13万人,且“军械精良”⑤;西北军约3万人;红军约5万人;三军已组成抗日联军,决定协同作战。联军在地理上,背靠蒙古,西接新疆,有苏联为后盾,非孤立无援之师。这支高举抗日大旗的民族革命大军,内部团结,政治上得到全国人民的支持,绝非南京可轻易压倒的。
  二、南京统治集团内部四分五裂,严惩蒋介石,必将获得地方实力派的极大支持。蒋介石叛变革命后,不仅对共产党和革命人民采取血腥屠杀政策;对其他政敌和地方势力,也予以分化瓦解、各个击破。他们中有不少被蒋介石吞并、瓦解。有的则被逼得退守老巢。当时,两广的李宗仁、白崇禧,西北的盛世才,华北的阎锡山、傅作义、宋哲元,西南的刘湘、刘文辉、龙云,对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消灭异己的政策,无不痛恨之极。西安事变前后,不管是张、杨,还是中国共产党,都对上述地方势力作了大量的统战工作。其中的阎锡山,还同张学良有君子协定。1936年10月,他劝张学良:“汉卿,光劝不行啊!我们自己要想另外的办法。”有鉴于此,西安事变后,不论是中共还是张、杨,都以为事变必将得到各地方实力派的坚决支持;严惩蒋介石,也必定是他们求之不得之事。反蒋势力的大联合,则将迫使南京不敢贸然发动大规模内战。
  三、蒋介石的反动面目逐渐为全国人民所认识。如果说蒋介石叛变革命之时,还可以用共产党“杀人放火”、“共产共妻”,“不要祖国”等诽谤欺骗一些天真的人们;那么九一八事变后,他对内镇压、对外投降、东北沦陷、华北又被日本控制的事实,已把他的反动本质暴露无遗。不但民族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呼吁“以对外的‘镇静’功夫来对内……以对内的‘强硬’态度来对外”改弦更张⑥;就连国民党老右派胡汉民,也喊出了“与其挂日旗,不如挂红旗”的口号⑦。中共中央判断,在这种情况下,除掉了蒋介石,广大人民必举双手赞成。
  四、南京当局也未必会追随蒋介石到底。当时,对南京当局,可寄希望于国民党的元老派和以宋子文、孔祥熙、孙科为代表的亲英美派,以及以冯玉祥为代表的抗日派。如果我们在外交上又能争取英美的谅解和苏联的坚决支持,严惩了蒋介石,未必就天下大乱,不可收拾。
  以上情况,我以为是当时中共中央严惩蒋介石政策建立的基础。
  但是,中共中央上述严惩蒋介石的方针,不到一个星期,即毅然被放蒋的新方针所代替。这一迅速转变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首先,出乎意料,西安事变并未得到各地方实力派的积极响应和强有力的支持。他们不但没有同蒋介石进一步决裂,相反,要求放蒋,成为一致的呼声。
  12月12日,曾遭蒋介石迫害的冯玉祥将军致电张学良,对事变感到“莫名骇异”,居然对蒋介石讲了不少美言,认为当时外侮日深,国家风雨飘摇,谋国内和衷共济,“犹恐计虑不周,岂容互生意见!”他要求“先释介公回京”,并愿亲来陕作人质。冯玉样还告诫张学良,勿受他人之“挑拨离间”⑧。12月16日,冯玉祥参加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会议作出了“讨伐张学良”的决议。 
  西安事变后,张学良有数电致阎锡山,称“我公有何见教,盼赐复。”12月14日,阎锡山才复电,竟对事变“抱无限之悲痛”,“惊痛无似”,并提出四点警告:“第一,兄等将何以善其后?第二,兄等此举,增加抗战力量乎,减少抗战力量乎?第三,移内战为对外战争乎,抑移对外战争为内战乎?第四,兄等能保不演成国内之极端残杀乎?”他嘱张、杨“善自图之”。阎锡山还将此电公开发表,以讨好南京⑨。12月17日,张学良派他的秘书李金洲去太原,要求阎锡山不食诺言,对响应事变有所作为。阎锡山对李金洲说,他的方针是“爱护国家,爱护领袖,爱护副司令,爱护东北军”。他还要求派赵戴文和徐永昌前往西安,亲见蒋介石,并要求蒋介石移到太原。张学良看透了阎锡山,对他包藏祸心的建议,坚决拒绝⑩。
  12月16日,李宗仁、白崇禧等16人通电全国,其中心内容是要求西安事变政治解决,一致对外,反对内战。桂系势力既未谴责张、杨,也未明确表示支持张、杨。但比较起来,李、白的通电不利于南京,对张、杨比较同情。
  12月18日,同蒋介石有深刻矛盾的四川地方势力刘湘,致电国民党政府及各省军政当局;19日,又致电张学良,对蒋介石大加吹捧,颂蒋“劳苦功高,为全国所当然钦崇爱戴,在内忧外患交迫之时,尤为全国军民所必须之领袖”,声称“羁留介公”,无论在国际国内,造成的印象都是“过劣”,要求张学良“作亡羊补牢之计”,“立即恢复介公自由”(11)。
  12月23日,宋哲元、韩复榘发表通电,对事变表示“惊痛无已”,颂扬蒋介石“艰苦缔造,始克完成统一”,声称要“保护领袖安全”,“不能有毫发之伤害”(12)。
  傅作义与张学良有深交。绥远抗战时,张学良竭力声援。西安事变后,张、杨立即组织援绥联军,希望与傅打成一片,与傅有多次密电来往。但傅作义的态度是:抗日,拥蒋,放蒋,拥张。
  盛世才没有对西安事变作公开表示,但由于当时他同苏联有最密切的关系,他是决不会支持张、杨的。
  在当时的所有地方势力中,只有李济深在12月15日和18日发表的致国民政府和地方当局的两个电文中,公开表示对张、杨的理解和支持,严厉批评南京讨伐张、杨。他认为,“汉卿通电各项主张,多为国人所同情者,屡陈不纳,迫以兵谏,绝不宜以叛逆目之”,批评南京重操“勇于对内,怯于对外”之故技,要求立即停止“讨伐”,“收回成命”(13)。
  以上就是西安事变后各地方实力派的基本态度。虽然他们中有的人在背地里也对张、杨有若干不同表示,但基本的立场是支持南京。张、杨在事变后的如此处境,是中共中央当初所根本没有预料到的。
  其次,广大人民群众、爱国民主人士和救国团体对西安事变也不理解,而对国内形势的发展,表示了极大的不安和忧虑。
  12月14日,北平的大学校长蒋梦麟、梅贻琦、徐诵明、李蒸、李书华、陆志韦、李麟玉等,致电张学良,称“陕中事变,举国震惊,介公负国家之重,若遭危害,国家事业至少要倒退二十年,足下应念同难家仇,悬崖勒马,卫护介公出险,束身待罪,或可自赎于国人。”否则,“足下将永为国家民族之罪人矣”(14)。
  著名爱国学者、中国共产党的好朋友杜重远,知悉西安事变后,立即致电冯玉祥和孔祥熙,要求他们“力持镇静,以营救委座为第一要着”。杜重远又在致杜月笙、黄炎培的信中,称西安事变为“变乱”,“凡属国人莫不痛心”。他说:“倘蒋公发生不测,则今后中国纷乱局势无人可以收拾。”他担心西班牙的内战在中国重演(15)。
  当时设在上海的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代表着全国20多个省市的60多个救亡团体,是全国抗日救亡团体的总领导机构,在国内外都有很大影响。12月15日,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发表了一个紧急宣言,声称西安事变“实在是一个极大的不幸”,“这种不合常规的办法,当然不能为全国民众所赞同”。宣言悲愤陈词:“民族危亡之际,国内团结对敌,乃最大的利益和原则”,“谁要掀起内战,谁就是敌人的奸细,民族的罪人”,“一定为天下后世所唾弃”,要求张、杨“立刻恢复蒋先生的自由”(16)。 
  广大人民群众对事变后的时局的忧虑,以及要求恢复蒋介石自由的普遍呼声,当然促使中国共产党三思而行。
  再其次,从当时的国际联络工作来看,我们企图争取英、美、法等国对西安事变的“谅解”的努力,也毫无成效。
  英国外相艾登12月18日在下院谈到西安事变时,说事变“实引为莫大之遗憾”(17)。《泰晤士报》则攻击张学良扣留蒋介石是出于“个人的野心”(18)。代表英国立场的端纳12月14日即飞西安,其全部活动即是和平解决事变,释放蒋介石。
  美国既未公开谅解事变,也未表示不谅解。美国代理国务卿穆尔12月14日宣称,美国“仍继续遵循其不干涉他国事务之政策”(19)。但实际上美国与英国持相同立场,事变后,英美大使积极与南京政府接触,赞同营救蒋介石,和平解决事变。
  至于苏联和共产国际,正式的电报指示姗姗来迟,报刊上公开的谴责连篇累牍。他们对事变不但不公开支持,背地也不表支持。张学良为此焦急万分,多次询问中国共产党。12月17日,中共中央只好告诉他:“远方为应付外交,尚不敢公开赞助。”中国共产党与张、杨的失望心情是相同的。
  西安事变之后,国际国内的上述动向,当然是中共中央所密切注视着的,必然要缜密思考,从中得出正确的结论,权衡严惩蒋介石所带来的后果、得失。基于这一点,中共中央毅然从12月18日起放弃罢蒋、审蒋,也不扣蒋,而是坚定地执行了放蒋的新方针;对在历史上背叛革命,屠杀革命群众的蒋介石的处置,只经过短暂的酝酿,即形成完全正确的政策。对蒋不记前仇,晓以民族大义,与之联合抗日,这恰恰证明中国共产党是英明、伟大的。
  ①《中共中央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文件选编》中册,第32页。
  ②《六大以来》(上)第808页。
  ③毛泽东1938年5月17日在陕北公学讲张国焘叛逃问题,曾形象地介绍张国焘在西安事变时半夜敲他的门,要求坚决杀掉蒋介石。
  ④《西安事变资料》第1辑,第133页。
  ⑤宋美龄:《西安事变回忆录》。
  ⑥《国闻周报》第9卷,第4期(1932年1月28日)。
  ⑦1936年7月30日《救国时报》。
  ⑧冯玉祥:《我所认识的蒋介石》第62页。
  ⑨《国闻周报》第13卷第50期。
  ⑩李金洲:《西安事变亲历记》。
  (11)孔祥熙:《西安事变回忆录》。
  (12)1936年12月24日北平《世界日报》。
  (13)1936年12月24日《桂林日报》。
  (14)1936年12月15日北平《世界日报》。
  (15)《黄炎培日记》第43册。
  (16)《西安事变资料》第1辑,第180—182、212页。
  (17)(18)(19)《西安事变资料》第1辑,第212、137、217页。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 

西安事变研究/丛一平主编.——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