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狱中诗稿
窦应泰
著名抗日将领张学良,曾经是以发动“西安兵变”为彪炳史册的千古功臣。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张学良同时还是一位军中儒将。从流传下来的诗文中可见,张学良不但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军事家,同时他文炳雕龙,才华横溢,亦是一个激昂向上、感情丰富的当代诗人。本书搜集的诗作,均为张学良在大陆和台湾幽禁期间的作品。这些诗作有些是张学良在迁徙途中的即兴之吟,也有些是闷居囹圄时的感愤之作。有些记在日记本上,还有的则为赠友答客。总之,张学良的诗作虽然不多,却无不流露出其东北人固有的真情实感。
除张学良生前已经发表的一些诗作之外,这位世纪老人去世后,保存在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毅荻书斋”里的大量历史资料中,也间杂一些幽禁中写下的诗文。从已经解密的张氏遗稿中发现,他在幽禁环境中即兴写成的诗作,无不生动体现张学良身处逆境,又精神不衰的乐观心境。本书搜集的多为鲜见于国内报刊的诗作,此前已经公开发表的作品,除极特殊的之外,一般不再收入。狱中诗稿也删除了一些此前虽多被传抄引用,后来被张学良自己认定并非他本人的诗作,例如抗战之前写于湖南凤凰山的《自我遗憾作》,就被张氏明确否认为他所作。而传抄较广的张学良1941年在贵阳花溪所作的《答友人》,笔者亦认为张学良幽禁状态下不可赴所谓“花溪诗会”,因而亦不编入在本诗集之内。
秋兴(1937年于浙东)
山居经四季,
最好是清秋。
气爽风和畅,
登高尽兴游。
1937年9月13日,张学良在浙江奉化雪窦山间即兴吟成的五言绝句《秋兴》,是一首怪诗。说它为怪,系因张学良早于是年1月13日,即由军统特工人员从南京押解至奉化的雪窦山中幽居。这时张学良的心情与上面所写诗句恰好形成截然不同的对照。1937年夏,抗日烽火已在全国燃起,张氏当年从东北带往关外的东北军将士,“西安事变”后皆因蒋介石的分化瓦解而溃不成军。幽禁在雪窦山上的张学良,忽然惊悉日军于7月7日突袭北平城外卢沟桥及8月13强攻上海发生淞沪战事以来,他在山上几乎日夜忧思,无时不想杀上战场。就在张学良赋成这首小诗的当日,国民党电台又广播了河北青县失守的消息,但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张学良在这首《秋兴》诗中非但没流露半点忧伤,反倒竟秋兴大发,这当然不符合张氏当时真实心态。显而易见张学良在这首诗的背后,还隐藏着难以诉诸笔端的烈火情仇。当年对张学良“口述历史”的张之宇女士(旅美学者),称此诗“如果不是张将军对国事消极到了麻木不仁,必是诗中暗藏玄机,要不然是借吟诗以排愁忘忧。”如此点评解释,甚有道理。统现张氏流传下来的诗章,大多如他性格一样光明磊落,惟有此诗与张当时内心世界南辕北辙。因此不能不称为怪诗!
无题(1938年元旦)
剡溪别去又郴州,
四省驰车不久留。
大好江山难却脚,
孰堪砥柱在中流。
这首七绝《无题》写于1938年1月,当时张学良已经迁徙到湖南彬州城外苏仙岭。此前张因战火波及江浙,已于1937年冬天奉化雪窦山启程,辗转数地,迂回而向湖南境内迁徙。一路上坎坷重重,战火频仍。张学良经安徽黄山前往江西萍乡,离开萍乡后再向湖南境内的郴州转辗。千里跋涉,经历四省,他亲眼目睹了大敌当前,生灵涂炭的悲壮场面。平生百战疆场的张学良,如今决不会想到自己身为军人,竟然面对当头的国难而旁观袖手。这种悲苦的心境只有张学良才能体会至深。这首在国民党特务监押下初入湘境时吟成的七绝,也与前面的五言绝句雷同,都是表里相背、真情隐晦之作。当然,这无疑与张学良所处环境不无关系,面对黎民百姓的大逃难,忍看强敌的侵略黑云从东北向江南大地蔓延,张学良只能把内心真情隐藏起来,至于现在所看到的诗,诗句难免有中规中矩、浅尝辄止之感。
鹧鸪天——1939年步关麟征韵
欣闻长沙传捷报,
敌骑难越旧山河。
关军能继先暂志,
碧血黄水把敌却。
民欢庆,我亦乐。
乘胜直捣长白山,
松花江畔奏凯乐。
(笔者按)
关麟征,字雨东,陕西人。黄埔军校第一期学员,北伐时期曾任第32旅旅长。中原大战时与张学良结识,1932年在张学良指挥下参加抗拒日寇南犯的古北口战役。1938年参加著名的台儿庄战役。1939年时任国民党第15集团军总司令的关麟征,在长沙与数倍与我的日本侵略军浴血麋战,终于大败敌军,杀伤日寇三万余众,引起举国欢腾。张学良时在贵州山区秘密隐居,忽然从报上见到关麟征所赋《鹧鸪天》一首,感佩敬慕之余,激情难以平静。于是他在菜油灯下欣然命笔,步其原韵,赋诗一首,以抒同仇敌忾之志。
抵台夜语(1946年1月)
台湾!台湾!
我信,我确信,你自会以为地长成,
成为这中国大家庭中的一个好弟兄,也许是一个很得力的弟兄!
台湾!台湾!
我盼望你,我深切地盼望你快快地长成。
你好比一些台湾的女性,
来台湾的人们,有些败类,只贪图你的色与肉,看不见你的心灵。
台湾!台湾!
你值得留恋,你的遭遇相当地可怜,当中国被异姓统治的时候,把你抛弃。
因而这不是你的过错——你有过些可歌可泣的表现——英勇地反抗。
被奴役了五十一年,也有些认贼作父。
也有些忘了自己的祖宗,当你回家的时候,
又赶上了暴风雨,所以弄得你有点模糊不清。
(笔者按)
纵观张学良多年公开发表的诗词,均以七绝和五绝旧体诗居多。至于新诗极为罕见,除其在贵州息烽幽禁时写过一首题为《发芽》的新诗外,张氏一生中几乎再不见有新诗面世。可是这次解密的张学良为数不多的诗作中,居然意外发现一首题为《台湾——抵台夜语》的新体诗。这是张学良1946年冬经重庆飞往台湾后,在新竹县井上温泉生活时写下的。经查阅张学良大事年表,张在井上温泉的幽居处写这首新诗的时候,正是1946年冬天,那时他从祖国大陆来台不久,对于台湾还十分陌生。张学良毕竟是一个东北人,此前他只从地图和一些相关书籍中了解台湾。当他刚踏上台湾土地不久,就已深深感受到祖国宝岛给予自己的温馨与温暖。在那风雨如晦的幽静子夜里,张学良面对重兵护守的井上温泉,自然联想起日据时代给这片土地留下的累累伤痕与恶梦般的沧桑历史。他是以散文式新诗来抒怀寄情的,因而诗中难免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感伤与感慨。尽管在表现手法上,张学良的新诗不如笔下古体旧诗纯熟上口,有些诗句甚至还未能准确表达他对宝岛的热情与关爱,然而张学良毕竟是以无限感叹的诗句来讴歌台湾和寄情台湾的。尤其让人感怀的是,当这首隐世多年的新诗与读者见面时,已经是五十年之后了,而诗的作者早已作古。读诗缅人,这首新诗对今天的读者就更为亲切,因为新诗的字里行间可以折射出张学良将军的爱国情怀。
和傅砚农诗(1947年春于井上温泉)
万里重逢意味浓,
使君英气更宵腾;
清茗对饮评时事,
剪烛西窗共谈心。
(笔者按)
傅砚农为张学良早年至友,1947年傅砚农得以前往台湾新竹县井上温泉探望张学良将军,并与其共游览井上风光,实为幽禁环境中难以想像之事。两人的相聚,确乃“万里重逢意味浓”。他们或踏野漫游,或畅述友情,有时甚至还可避开特务耳目,在窗下对饮,评品时政。这在当年严加管束的政治条件之下,确是不可置信的聚首。张学良和傅砚农相聚时,傅砚农曾即席吟诗一首,如下:
路转峰回入壑深,
天高林茂水奔腾;
几番忧患临胜境,
共对寒梅寄此心。
傅诗中所说“路转峰回入壑深”,别有一番深意。他暗指张学良在经过十余年幽禁和长达万里的迁徙之后,“忧患”历经几许,如今终于又来到了“深壑”之中。这“深壑”虽然被傅氏称之为“胜境”,但毕竟“山高林茂”,远离尘嚣。实则仍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张学良当然会领会傅诗深刻的含意,不过,他的答诗却不用晦语,一如他豪爽坦荡的性格,对生活前景仍然充满乐观必胜的信念。
夏日井上温泉即事(1948年7月)
落日西沉盼晚晴,
黑云片起月难明。
枕中不寐寻诗句,
误把溪声作雨声。
(笔者按)
此诗为张学良在台湾井上温泉幽禁初期悲苦心境的真实写照。当时他已目睹国民党在祖国大陆的败局既定,而他作为东北军将领自知带兵无望,其部下袍泽多已星散各地,张学良自知如果蒋氏父子及国民党残兵败将一旦逃到这片海岛上来,那么他从此就再也没有返回东北故乡的希望了。难怪他在诗中有“黑云片起月难明”之句。至于井上温泉的汩汩水声,常常会在黄昏夤夜被张氏误为雷雨之声,则反映出张学良当时心境之悲苦。
这首诗现存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毅荻书斋”,当时陪随张学良身侧的赵一荻女士曾有和诗一首。只是赵一获的和诗要比张学良的诗意乐观许多。
仿唐诗一首(1957年2月23日于台湾清泉)
客舍台湾已十霜,
忧心日夜忆辽阳;
何当共渡桑田水,
痛饮黄龙践故乡。
(笔者按)
1957年春天,张学良正寄希望于东山再起,蒋介石鉴于他幽禁多年,不断写信请求出山的前情,再看到张学良近期给他的书信,感到十分为难。如果继续幽禁张学良,显然已经惹起朝野共愤;然而如让张学良出山,又有违蒋氏多年前下定“终生囚禁张氏”的初衷。处于对张学良惯用的虚与委蛇,决心继续对其采取敷衍态度。于是蒋介石透过特务队长刘乙光,指示张学良首先要写出一部前半生的自述来,公开发表,待造成有利于张出山的舆论之后,才可循序渐进地让张学良从幕后走到前台。张学良对蒋的指令竟深信不疑,于是他便从当年春天开始,动笔写一部长达数万言的自述。这首诗就是张学良在写传过程中,仿唐诗信口吟出的一首七绝。“日夜忆辽阳”一句,表露离开东北家乡27年之久的张氏,对家乡的万分思念。尤其是此时张来台已经整整十个春秋。当然期盼归返故乡、痛饮黄龙的一日。辽阳,为辽宁省西部的一座县城。
游延平郡王寺(1962年于台湾)
孽子孤臣一稚儒,
大义填膺抗强胡。
丰功岂在尊明朔,
确保台湾入版图。
(笔者按)
这是张学良生前最喜爱的一首诗。大约作于1962年秋天。延平郡王寺为明代建筑。为明末驱逐荷兰殖民者收复台湾的民族英雄郑成功的纪念地。郑成功,1624年生,福建省泉州南安县人,字大木,又名郑森。其母为日本人。明万历32年和天启2年荷兰侵略者两次侵犯台湾。永历15年(1661年)郑成功统兵从厦门出发,进军台湾。经过数次激战,荷兰侵略者终在1662年2月1日投降,是年7月郑成功病死于台湾赤嵌城,终年39岁。此诗为张学良1960年恢复部分自由后参观延平郡寺院,有感郑成功生前所赋《抗夷诗》而作。郑成功的原诗为“开辟荆榛逐荷夷,十年始克复先基;田横尚有三千客,菇苦间关不忍离。”张学良此诗中的“强胡”,系指两度侵占台湾的荷兰殖民者。诗中的“孽子孤臣”,均指明代抗荷英雄郑成功。“明朔”,似可理解为对明代的追溯,朔与溯可通用。尊明朔,即为尊重明朝时代的中国版图,而台湾则早在那时就已经是中国的领土。
1990年5月张学良在台湾收到东北军旧部吕正操将军辗转寄达的贺诗贺信,作为答谢,张学良遂将这首20多年前的旧作,题写在一张雪白的宣纸上,赠送给旧部吕正操。除上面四句诗外,张氏又写了“谒延平祠旧作,书寄正操学弟正九十老人毅庵书”一行字,以旧作赠旧友,别有一番深沉的情趣。
无题——1989年为郭冠英生日而作
玉炉烟尽嫩寒侵,
南雁声声思不禁;
好梦未圆悉夜短,
虚名终究误人深。
(笔者按)
郭冠英,贵州省清镇人。1949年出生在台湾,台湾大学历史系毕业,曾任台湾“中华电视公司新闻部”编译,《联合报》专栏记者;1984年起供职于台湾“行政院新闻局”。郭冠英少年时即与王新衡(国民党中央委员)之子王一方结为至友,而王一方恰好因乃父王新衡的关系,在家里不时与当时自由尚且受到国民党当局控制的神秘人物张学良相遇,这样,郭冠英便得以在上世纪80年代与张学良多次会面,这在当时的台湾是绝无仅有的先例。
郭冠英通过和张学良的接触,也随着友情的加深,他发现从前国民党在教科书上宣传的张学良,与他接触的张学良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他眼里的张氏非但不是悍然劫持领袖的可憎暴徒,而且还让郭冠英处处感到可敬可亲。正因为在这种频繁的接触中,郭冠英才进一步加深了解张学良,同时他也借此机会撰写了《张学良侧写》一书,接下来又与香港凤凰卫视共同拍摄了著名电视片《世纪行过》,实质上这就是张氏第一部对媒体的“口述”历史。
上面这首无题·七绝,是1989年4月22日张学良在台湾应郭冠英而作。此诗写得韵味优美,情深意切。同时也写出了九秩老人对漫漫人生的感悟。“虚名”对于大半生失去人身自由的张学良而言,确实有些误人至深。
但是,张氏在为郭冠英即兴题诗之余,又自感“第一句不好。”接着他又风趣诙谐地表示:“不过第三句倒可送女朋友。”
五绝——答吕正操(1991年6月于台湾)
白发催人老,
虚名误人深。
主恩天高厚,
世事如浮云。
(笔者按)
张学良的五言绝句,写于1991年春夏之交。当年6月1日,台湾各界人士在台北圆山大饭店为张学良举行盛大祝寿宴会前夕,张学良从前在东北的旧部,前铁道部长、全国政协副主席吕正操,专门派人将他的一首诗和贺词送到台北。以祝贺这位九秩老人的寿辰。吕正操将军的贺词写道:“适值先生九秩大寿,不能亲自前去祝贺,甚以为憾。先生爱国爱民,坚贞不渝,大义凛然,世人共鉴。正操忝列门生,情深袍泽,耳濡目染,受益匪浅。遥望云天,不胜依依。仅以几句俚语为先生祝嘏:‘讲武修文一鸿儒,千古功业在抗胡;盼君走出小天地,欣看人间绘新图。’纸短情长,言不尽意,敬祝健康长寿。”
张学良收到吕正操的诗信以后,也想以答诗的方式回敬关怀自己的旧部,但一时没有实现。翌年春,吕正操委托张闾蘅(张学森的女儿)将他去冬视察奉化雪窦山时即兴所赋七律一首《浙东纪行》,赠送给已在美国的张学良。吕正操的诗为:
雁荡奇突屹浙东,
剡溪九曲万山中。
以血洗血高格调,
逃台迁台小易盈。
西京谈和安天下,
麦里课易求大同。
思君长恨蓬山远,
雪窦双楠盼汉公。
张学良读诗动情,于是便信笔书写五言绝句一首以答之。
1994年张学良到美国夏威夷定居后,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小组采访人员议定,决计将张学良珍藏多年的文稿信札及文物交付“哥大”,并期尽快筹建“毅荻书斋”。1996年“毅荻书斋”即将开馆之际,应哥伦比亚大学的邀请,张学良亲笔将当年赠送吕正操的诗,题写给该书斋公开展出。
张学良诗中再次出现了“虚名”二字。从中看出人暮年晚景,他对人生的至深感悟。而“世事如浮云”一句,理应是耄耋老人看破红尘所发出的由衷感叹!
无题(1994年1月于夏威夷)
自古英雄多好色,
未必好色尽英雄。
我虽并非英雄汉,
惟有好色似英雄。
(笔者按)
1994年此诗写于美国夏威夷某一友人公寓。当时正是张学良第二次从台湾飞到美国探亲访友,家人友人正在为他办理移民但没有得到绿卡之际。夏威夷当地的华裔人士,不时以家宴与客会的方式,邀请张氏赴宴赴约。由于在这些华裔友人的宴会上,每每遇到来自祖国大陆的京剧名家与票友,因此张学良大多准时赴会,有时他甚至还在这类餐聚中即席唱戏,以助其兴。是年1月5日,当地华人又在夏威夷海滨半山别墅设宴款待张氏伉俪,席间张学良听到诸如齐啸云、沈小梅等国内京剧演员的演唱之后,兴之所致,即席清唱了《空城计》与《失街亭》两戏选段。博得全场友人的一致喝彩。酒席方酣,主人摆出纸墨笔砚,恳请张学良即席题诗作赋,以留永念。张学良盛情难却,当场挥笔写下七绝一首,以谢国内友人。
张学良的诗一贯立意精深,结构严谨。特别在他自由没得恢复之前,在大陆和台湾幽禁环境下写的几首诗,多与政治环境有着非常密切关系。惟有此诗远离政治氛围,谈英雄,亦敢直言好色。须知好色二字,乃男人公众场避犹不及的隐私之语,但是张学良居然直露无余,当众赋诗,实为世间罕见,其坦荡无私之豪爽性格,溢于诗句的字里行间。
张学良遗稿:幽禁期间自述、日记和信函/窦应泰.-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