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佛教指古代长安及其附近地区的佛教,包括旧长安和新长安以及终南山北面。从佛教初传入中国到五代,前有二秦、后有隋唐,长安作为中国文化和政治中心,也是丝绸之路西去的起点和东来的终点,使得这里成为中国佛教发展演变的核心地区,被誉为佛教的第二故乡。隋和唐是中国佛教的鼎盛时代,也是长安佛教及其文化最为辉煌的时期,印度佛教完成了中国化的历史进程。大荐福寺建于高宗末,正处在长安佛教的上升时期。当时活跃于京城的一些最主要的高僧大德,差不多都在这里住过。唐中宗也将该寺作为京城最重要的寺院大加整修,使“潜龙旧宅”重现风采。如果把长安佛教的内容以各个佛寺的发展来衔接,大荐福寺承上启下,是其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大荐福寺佛教文化的内容非常丰富,下面仅就佛牙舍利、和文学僧人、佚闻掌故及宗派情况作一些简单介绍。又,有关华严和密教的情况其它章节已有涉及,此不赘述。
1、佛牙舍利
舍利是印度梵文Sarira的汉语音译,更确切一些应该为“设利罗”或“室利罗”,本义为遗身尸骨。为了表示尊敬,佛和高僧的遗身尸骨一概以舍利称之。这些属于生身舍利。唐西明寺道世总结道:
“舍利有其三种:一是骨舍利,其色白也。二是发舍利,其色黑也。三是肉舍利,其色赤也。菩萨、罗汉亦有三种。若是佛舍利,椎打不碎。若是弟子舍利,椎击便破矣”。①
这里所说的舍利是火化后的结晶状物。另,生身舍利,或叫真身舍利,还有佛发、佛指、佛牙和佛的顶骨等等。至于另一类法身舍利,则属于象征性的崇拜物,多以经卷为之,甚至金银、琉璃水晶、玛瑙乃至砂石、药草、竹木根节等等都可以当做佛舍利的代用品。大荐福寺的佛牙属于生身舍利,或者也可以称为真身舍利。
长安盛行舍利崇拜,有非常广泛的社会影响。其发展为两个阶段。即隋代的法身舍利崇拜和唐代的真身舍利崇拜。如果没有隋代法身舍利崇拜的热潮,唐代真身舍利的崇拜也不会那么兴盛。
隋代王劭亲历了当时的经过,作《舍利感应记》记载道:
“皇帝昔在潜龙,有婆罗门沙门来诣宅,出舍利一裹,曰:‘檀越好心,故留予供养’,沙门既去,求之不知所在。其后皇帝与沙门昙迁,各置舍利于掌而数之,或少或多,并不能定。昙迁曰:‘曾闻婆罗门说,法身过于数量,非世间所测’。于是,始作七宝箱以置之。”
另外还有一些是从“齿下”或“蚬”肉内所得,甚为怪异:
“皇帝当此十月之内,每因食,于齿下得舍利。皇后亦然。以银盌,水浮其一出示百官,须臾忽见有两,右旋相著。二贵人及晋王昭豫、章王暕蒙赐蚬,敕令审视之,各于蚬内得舍利一。未过二旬,宫内凡得十九,多放光明。自是,远近道俗所有舍利率奉献焉。皇帝曰:‘何必皆是真’。诸沙门相与椎试之,果有十三玉粟,其真舍利铁窠而无损。”
隋文帝在全国一百一十余州普建舍利塔,兴起舍利崇拜热潮,以上就是这次崇拜舍利的来源。信仰在乎方寸之间,所以文帝曰:“何必皆是真。”
沿隋之遗风,唐代舍利崇拜仍长盛不衰。隋代不同的是,隋代多为感应所得的舍利子,即法身舍利。唐代虽也崇拜法身舍利,如大慈恩寺的大雁塔,每层都供奉有舍利,共达数万粒,但最盛行崇拜真身舍利。唐代对扶风法门寺佛指舍利的崇拜甚至衍为朝廷重典。从显庆五年(660)三月至咸通十四年(873)三月,二百一十三年间,高宗、则天、肃宗、德宗、宪宗、懿宗等六次亲迎,极盛于一时。每次佛指舍利被迎入长安,先请至皇宫内供养,然后送至京城诸寺瞻礼。大荐福寺是皇家大寺,海内闻名,现虽无资料可以证明,但在后五次迎舍利的活动中很有可能供奉过佛指。
唐代长安崇拜真身舍利,首先是法门寺的佛指,然后是佛牙。根据现有的资料,唐长安共有五枚佛牙,大荐福寺的佛牙即其中之一。这五枚佛牙中,荐福寺佛牙、兴福寺佛牙、崇圣寺佛牙和庄严寺佛牙一直供奉到武宗禁佛前夕,在日本僧人圆仁的《入唐求法行记》中有比校详细的记述:
“(会昌元年二月八日)又大庄严寺开尺(释)迦牟尼佛牙供养。从二月八日至十五日,荐福寺开佛牙供养。兰田县从八日至十五日设无碍茶饭,十方僧俗尽来吃。左街僧录体虚师为会主。诸寺赴集,各设珍供:百种药食,珍妙果花,众香严备,供养佛牙及供养楼廊下敷设不可胜计。佛牙在楼中庭,城中大德尽在楼上,随喜赞叹。举城赴来,礼拜供养……。如是各各发愿布施庄严佛牙会,向佛牙楼散钱如雨。求法僧等,十日往彼随喜,登佛牙楼上,亲见佛牙,顶戴礼拜。街西兴福寺,亦二月八日至十五日开佛牙供养。崇圣寺亦开佛牙供养。城中有四佛牙:一、崇圣寺佛牙,是哪吒太子从天上将来予终南山宣律师。一、庄严寺佛牙,从天竺入腿肉里将来,护法迦毗罗神将护得来。一、法界和尚从于阗国将来。一、从土蕃将来。从古相传如此,今在城中四寺供养”。②
圆仁的记载有很重要的意义。这是作者的亲身经历,亲眼目睹,可靠性自不待言。不久,会昌禁佛开始,明令禁止供养佛牙,除庄严寺和荐福寺两枚佛牙外,其余佛牙从此不知下落。数枚佛牙同时开放供养,这也是唐代佛牙舍利崇拜最后的盛况。
这几枚佛牙的来源圆仁也不是太清楚,“从古相传如此”。年代久远,史实与传闻交叉,关于这些佛牙舍利的来龙去脉现在已不可详考。
佛牙一般指佛祖释迦牟尼的牙齿。释迦牟尼去世后,以香木火化,有牙齿存留。但留有多少颗,不大清楚。有的说仅有一枚,有的说有四枚。中国僧人在印度巡礼瞻拜时,见到有很多寺塔供奉有佛牙。这些在法显《佛国记》、玄奘《大唐西域记》和义净的《求法传》、《内法传》中有很多记载。佛牙舍利的来源说不清,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佛牙的外传是很困难的。在古代印度,佛牙是极其珍贵的圣物,不啻于国宝。如师子国(今斯里兰卡)楞伽山供奉有一枚佛牙,至今仍存在。这枚佛牙有非常严密的保护措施,有军队防卫。唐时,曾有中国僧人往彼观瞻,羡慕不已,遂潜入禁地企图窃走此枚佛牙。佛牙刚拿到手,被卫士发现,非常窘迫。
圆仁所见的四寺同开佛牙供养是长安二月初八浴佛节的佛牙会。浴佛本为纪念佛祖的诞生。经云,摩耶夫人生悉达多太子时,有九龙吐水,洗浴圣身,所以相沿成习,以此来纪念佛的诞生。印度的浴佛是经常进行的,大概气候炎热,所以“僧既频浴,佛亦勤灌耳”。③荐福寺大德义净三藏在印度求法时曾考察过当地浴佛的方法:
“每于禺中之时,授事便鸣健椎。寺庭张施宝盖,殿侧罗列香瓶,取金、银、铜、石之像,置以铜、金、木,石盘内,令诸妓女奏其音乐,涂以磨香,灌以香水,以净白□而拭之,然后安置殿中,布诸花彩”。④
这是全寺僧众每日浴佛的仪式。“授事”,即羯磨陀那,寺中职事之一,相当于唐寺中维那一职。“磨香”,将香料合水磨为香料泥。浴佛时,将香料泥涂于佛像上,然后“灌以清水”,再擦拭干净,将像放回原处,重新庄严供饰。中土浴佛是纪念佛的诞生,是全国佛教信奉的节日,比印度要隆重得多。
大荐福寺二月初八佛牙会纪念佛诞,这个时间和今天不一样。唐代佛诞节在二月初八,现在的佛诞节都在四月初八。印度佛教之传播有南传和北传之分,虽同属正宗,但所记佛诞的时间不同。印度记时之法与中土有别,以既望到晦为前半月,从朔到望为后半月。加之辗转翻译传抄,所以佛诞的时间有不同的说法。
大荐福寺和其它几寺同开佛牙会,这是长安佛诞节的主要内容之一。因为“举城赴来,礼拜供养”,所以就需要有专门的机构来组织。这个机构叫“会”,有“会主”,并且是由左街僧录担任,可见是整个长安佛教界的活动,在僧官的领导和组织下进行。
下面顺便介绍其它几寺和佛牙的简单情况。
庄严寺,即隋文帝仁寿三年(603)为献皇后所立的禅定寺,位于永阳坊。当时宇文恺以京城之西有昆明池,地势微下,乃奉于此寺建木构佛塔,高达三百三十尺。寺内的佛牙长和径都约为三寸,颜色如黄似白,牙端凹凸不平,有若印文。这枚佛牙是南朝刘宋时法献从于阗所得,后供奉于金陵上定林寺。隋平南陈,仍在钟山,修禅定寺时,豫章王将佛牙入京献于文帝,乃敕送禅定寺供养。
崇圣寺,位于崇德坊。原址为两座尼寺,建于隋,即秦孝王舍宅所立的济度尼寺,另一为道德尼寺。唐太宗去世后,敕令将寺尼另迁它寺,将济度尼寺改为灵宝寺,尽度太宗嫔御为尼安置此寺。道德尼寺则改为崇圣宫,以为太宗别庙。仪凤二年(677),两处并为崇圣僧寺。崇圣寺的佛牙原为道宣律师所有。相传道宣在西明寺为上座时,于某夜行道,足跌前阶,有一少年扶持,自云毗沙门天王之子哪吒,前来为道宣律师护法。道宣称谢不已,哪吒太子以佛牙相授。道宣去世时将佛牙授予弟子文纲,文纲持去后放在崇圣寺东塔内供养。
兴福寺,位于修德坊,即贞观八年(634)唐太宗为太穆皇后所建的宏福寺。寺西北有禅院,玄奘大师从印度求法归来后,最开始是在此院翻译佛经。中宗神龙元年,改宏福寺名为兴福寺。
还有两枚佛牙,即法界和尚从于阗所得的和从土蕃所得的,不知哪一枚在荐福寺,哪一枚在兴福寺。法界和尚天宝十年(751)以俗人身份随国使西行,在健陀罗患病,因出家为僧。其师名舍利越摩,将佛牙舍利送给了他。法界又持佛牙至天竺巡礼,贞元中返至西域,六年(790)二月返归长安,随即将佛牙舍利进上。
据其它史料记载,庄严寺的佛牙是法献从于阗所得⑤,而圆仁《记》却说:“从天竺入腿肉里将来”,并且“护法迦毗罗神将护将来”,似乎佛牙的传出有一段不平凡的经历。
唐武宗会昌四年(844)三月,敕令禁止供养佛牙。但没有说将这些佛牙如何处理,大荐福寺的佛牙似仍存放在寺内。次年七月令并省天下佛寺,长安仅留荐福、庄严、慈恩、西明四寺。荐福寺和庄严寺的佛牙能保留,显然与保留寺院有关。宣宗调令恢复佛教后,大中七年(853),宣宗曾亲至庄严寺礼拜佛牙。而大荐福寺的佛牙经唐末五代的战乱,至北宋政和六年(1116)修塔时,仍然“灵牙舍利,悉贮其中”⑥,此后即不知下落。
除以上四寺的四枚佛牙外,大慈恩寺也有佛牙,供奉在大雁塔。这枚佛牙是辟支佛的佛牙,“大如升,光彩焕烂”⑦。辟支佛又称缘觉佛,在无佛之世以因缘之业力悟道成佛。
此外,长安的保寿寺和定水寺似乎也有佛牙,王定保《唐摭言》中记载这两寺有“佛牙楼”⑧,但具体情况不知道。
今天,除了庄严寺的佛牙外,唐代长安诸寺的佛牙都已流失不存。庄严寺佛牙今存北京西山灵光寺。1960年为这枚佛牙修建了一座52米高的佛牙塔。这枚佛牙现为全国仅有的一枚,也是世界上仅有的两枚佛牙之一。中国的这枚佛牙受到各国佛教界的崇敬,曾应缅甸和斯里兰卡政府的要求赴这两国巡展,受到隆重的接待和虔诚的供奉。
2、律学和律师
大荐福寺诸宗并弘,其中最具特色的是律教的研究和律宗的传承。有义净大师率弟子们对有部律的译传,有道岸律师对南山律的弘扬,还有思恒律师和如净律师对东塔律的继承和坚持。特别是后者,当南山律风行天下的时候,如净律师等依然在大荐福寺传东塔律。这些律学大德在这里著作疏记,竞弘师说,使大荐福寺成为唐代长安不多的几处律学重镇之一。
佛教东传华夏,先经而后律。经义的要旨比较容易理解,很快得到信奉。但如何具体地修持和实践?以什么样的原则作为标准来奉行戒律制度?这些问题一直使人们困惑。中国大批求法僧源源不断地去西方,有许多人去的目的是为了解决自己在律学上的困惑,去佛教的诞生地一探究竟。如法显、义净等大师都是如此。法显《佛国记》开宗明义的第一句话就是:“法显昔在长安,慨律藏残缺,于是遂以弘始元年岁在乙亥,与慧景、道整、慧应、慧嵬等同契,至于天竺寻求戒律”。⑨义净的时代与法显不同,五部律中大部分已译入中土,但“诸部互牵”,学者见仁见智,所以“传受讹谬,轨则参差”⑩。因此之故,义净求法归来后独尊有部律,并不遗余力地加以译传。这不但是作为四大译师之一的义净翻译特点,也是唐代大荐福寺译场区别于大慈恩寺、大兴善寺两译场的特点。
有部律,即“根本说一切有部律”。根本说一切有部律是印度部派佛教时期的一个重要派别。本称“说一切有部”,因梵文Sarvastivada的音译为“萨婆多”,它的律也常被叫做萨婆多律。说一切有部兴起于释迦牟尼逝世后约三百年,原属上座部,主张“法”一切有和“时”一切有。把“法”分为心法、色法、心所法和不相应行法等有为法,和非因缘所生而无始无终的无为法。这两种法皆真实存在,一切恒有。表现在时间上,即过去、现在、未来三“时”实有。后来,从说一切有部中又分出犊子部、法上部和密林山部,看法各异,于是就产生了根本说一切有部。
根本说一切有部所崇奉的经典以三藏中的论藏类为主。如《阿毗达磨发智论》,注释《阿毗昙八犍度论》的“六足论”:《法蕴足论》、《集异门足论》、《施设足论》、《识身足论》、《界身足论》和《品类足论》。经藏类的是《阿含》,特别是早期的《杂阿含经》和《中阿含经》。律藏类则有《十诵律》和义净所译出的大批作品。义净所译作品常有“毗奈耶”三字,也有作“毗尼”的,都是梵文Vinaya的音译,意思就是“律”、“律法”。
大荐福寺译场所出的有部律在社会上流传不广,但义净大师对印度戒律制度的考察以及据此而写的《南海寄归内法传》却有特殊的意义,予后人留下一份珍贵的实地调查报告。在这部著作中,义净的考察和目光是多方面的,非常具体,无异于勾勒出一幅印度僧伽的生活图卷。
仅看看这部著作的四十个方面的分类,就可以对其史料的价值得出清晰的印象:
破夏非小,对尊之仪,食坐小床,餐分净触,食罢去秽,水有二瓶,晨旦观虫,朝嚼齿木,受斋赴请、衣食所需,著衣法式,尼衣丧制,结净地法,五众安居,随意成规,匙筋合不,坐具衬身,卧息方法,经行少病,礼不相扶,师资之道,客旧相遇,先体病源,进药方法,除其弊药,旋右观时,灌沐尊仪,赞咏之礼,尊敬乖式,西方学仪,长发有无,亡财僧现,受用僧衣,烧身不合,傍人获罪,古德不为。
这四十个方面是对印度僧伽个人生活和集体生活的综合性概括,小到“食坐小床”、“朝嚼齿木”,大到“对尊之仪”、“烧身不合”,都描述得非常具体。当然,义净是位律师,是从律仪方面进行考察的。比如,佛教对在家居士有“八戒”,即斋期的八条戒,其第六条为不坐高广大床,什么样才算高广大床呢?“食坐小床”一节有严格的尺寸标准:
“高可七寸,方才一尺,藤绳织内,脚圆且轻……未曾见有大床上跏坐食者。且如圣制,床量长,佛八指,以三倍之长,中人二十四指,当笏尺尺半。东夏诸寺床高二尺以上,此则元不合坐,坐有高床之过”。(11)
义净认为:“有待累形,假衣食而始济,天生妙智,托灭理而方兴,若其受用乖仪,便招步步之灾”,所以在“衣食所需”中介绍了印度僧人的“六物”和“十三资具”供东土参考,颂日:
三衣并坐具,裙二帔有两,
身面巾剃发,遮疮药直衣。
具体就是:1、僧伽胝(复衣),2、嗢呾罗僧伽(上衣),3、安呾婆裟(内衣),4、波呾罗(钵),5、尼师但那(坐卧具),6、里钵萨罗伐拿(滤水罗)。以上为僧人受戒时的“六物”。“六物”中除去钵之外再加上两裙、两帔和拭身巾、拭面巾、剃发衣、复疥疮衣、药资具衣等,即为印度僧人的“十三资具”。这些是维持生活的必须品,少了不敷用,多了则犯戒(12)。尼众也是此数,但“东复诸尼,衣皆涉俗,所有著用,多并乖仪”。印度尼师“胸腋之间迥无系抹”(13),从其自然,只是裙片的形状和系的方法与男僧不同。针对大唐东土的情况,义净在与印度作了比较后特别指出:“杀身不如报德,灭名不如立节。然而投体饿虎,是菩萨之济苦,割身代鸽,非沙门之所为”(14)。“初学之流,情有猛利,未闲圣典取信先人,将烧指作精勤,用然(燃)为大福”(15)。这些都与戒律的精神不符,应当革除。
书中通过对印度僧伽日常行事的实际考察,对中土僧伽的错误之处提出了坦率的批评。这些错误有的是陋习相沿,有的是误解经文。毕竟去过印度的是少数人,所以错误虽大僧亦不能免。荐福寺寺主法藏就曾在法门寺炼过一指,立意无可厚非,但与律意不合。
总之,《南海寄归内法传》虽然讲的是“内法”,但实际的内容非常具体、丰富,包括了古代印度的气候、民俗、语言、动植物、天文、医药、地理、人种、历史、建筑等很多方面,值得进一步研究。
大荐福寺的律学并不是独尊一家。义净率门人弟子传扬有部律,声势之大,中土空前绝后。同时寺内三阶教僧人行普请之法,反对尊经拜像,与义净一派的主张几乎相反。还有,当时长安律学的主流是《四分律》,人数之多,传扬之广,其他律学门派均难望其项背。大荐福寺也有大德传《四分律》,并且是嫡传。
长安传《四分律》的有三大家:西太原寺怀素派、相州法砺派、南山道宣派。后来发展的结果,南山一系成为全国律宗主流,道宣律师被尊为实际创宗人
大荐福寺对《四分律》研习和弘传的有三位主要人物,一位是传南山一系的道岸律师,另两位是继承和发展西太原寺怀素律的思恒律师和如净律师。这三位律师在中国律宗史上都占有一席之位。
道岸律师,即同工部尚书共同负责修建大荐福寺者。道岸是南山道宣律师的嫡传法裔。道岸之师文纲律师是道宣的高足弟子,道宣去世后承其衣钵为长安《四分律》南山派的领袖。曾迎佛骨,为内尼授戒,为中宗讲《四分律》,被誊为“一时法主,四朝帝师”,“不忝怀素前,不惭宣师后”(16)。道岸也甚得朝廷赏识,遣使征召,请居内殿,偏赐衣钵,特彰荣宠,皇帝赞道岸律师“维持法务,纲统僧政,《律藏》冀兮传芳,象教因乎光盛”,因而大修荐福寺时请道岸律师负责并纲维寺务,从而也使大荐福寺成为传扬《四分律》的重地。南方江表多行《十诵律》,道岸律师依靠与朝廷的关系,请敕令南方以《四分》为准,推行南山一系的主张。史籍评道:“伊宗盛于江淮间者,岸之力也”。(17)
以前人们不大注意,大荐福寺同时还是一个传扬东塔律的重要寺院,甚至到唐代宗时还坚持东塔律。这对了解律宗传承的史实有重要意义。
怀素律师,俗姓范,生于长安,出家后曾为玄奘大师的弟子。怀素活动的年代校晚,得以充分了解道宣和法砺的学说。怀素对两家的学说都不满意,咸亨元年(670)自撰《四分律开宗记》。武则天以休祥坊武氏外宅立太原寺,简选僧人住寺内,怀素即其一。怀素律师常在太原寺的东塔院著疏,宣传自己的主张,所以被称为“东塔怀素”,开创了东塔一系的律学门派。怀素在太原寺东塔院时,《四分律》三大家中的相州派弟子满意律师和定宾律师等也住寺内,在西塔院宣传相州本系的主张。东西两塔互相对峙,各持己见。在此期间,大荐福寺出了一位阐扬东塔律的大德,即思恒律师。
现存佛教著述中很少见有思恒律师的事迹,兹据常东名《唐大荐福寺故大德思恒律师志文并序》介绍如下。
思恒律师,俗姓顧,吴郡(治所在今江苏苏州附近)人。父名顧艺,唐恒州录事参军。思恒初受业于持廿法师。西太原建成,敕召大德,思恒遂随师入京住进寺内。不久,承制而度,年二十时又登具戒,再八年,为临坛大德。中宗时召入内道场,命为菩萨戒师,充十大德,“统知天下佛法僧事,图像于林光殿,御制画《赞》”(18)。约神龙时,召名德入大荐福,思恒住于寺内。思恒专攻东塔怀素的新《疏》,讲八十遍,弟子五千余人。可知当年大荐福寺东塔律的研习也是非常兴盛的。唐玄宗开元十四年(726)十一月二十六日,思恒律师示寂于大荐福寺住所,终年七十六岁。十二月十五日,葬于他自己所建的神禾原涂山寺。
大荐福寺还有一位传东塔律的大德,即唐代宗时长安著名大德如净律师。大历十三年(778)十一月,发生了一件律学史上的重要事情,朝廷敕令鉴定东塔怀素和相州法砺两家的著作,以铨选流通。当时如净律师被推为宗主,负责鉴定事宜。
如净律师,俗家故里不详,在长安为律学大家,与宰相元载相友善。当时律宗三家中怀素和法砺两家仍争论不息。法砺的著作被称为“旧疏”,而怀素本出于法砺的弟子道成门下,著作被称为“新疏”。两家的区别在于,法砺立义的根据是《成实论》,认为戒体非色非心,怀素律则认为应以说一切有部的经典为依据,戒体属于色法的范畴。另外,怀素对受随和戒行的关系也另有看法。两家门人各执己见,互相攻讦,于是代宗敕令曰:“《四分律》旧疏、新疏,宜令临坛大德如净等,即于安国寺律院佥定一本流行”。(19)敕下后即传两街临坛大德,选了十四位律学大德,分别代表道宣、法砺、怀素三家的学说。
这十四位大德是:
天长寺昙邃、净住寺崇睿、西明寺道邃、安国寺宝意、西明寺兴玭、安国寺神朗、崇福寺超证,安国寺智钊、荐福寺如净,青龙寺惟干、章敬寺希照、安国寺超济、保寿寺慧彻、西明寺圆照。
朝廷对这次鉴定律疏十分重视。检校之前,先令群僧齐集大荐福寺和温国寺,斋戒沐浴,六时行道,一切所需并令有司供给。至二月八日道场结束后,十四位大德赴安国寺律院开始工作。特别下敕曰:
“尚食局索一千二百六十人斋食并果子,解斋粥一事以上自(百?)副,即于安国寺供僧慧彻、如净等一十四人,一并供送,充九十日斋食用。”
“茶二十五钏,藤纸一千张、笔五十管、墨五挺,充大德如净等佥定律疏用。敬问诸大德等,各得好在否?”
“安国寺三纲,佥定律疏院,一切僧俗辄不得入。如违,录名奏来”。
十四位大德有明确的分工。
笔削润色佥定:大荐福寺临坛大德如净,
保寿寺临坛大德慧彻。
以上两位是主要负责人,有权对原疏进行删改。
笔受正字佥定:西明寺临坛大德圆照。
笔受纂文佥定:安国寺临坛大德宝意。
笔受证义佥定:安国寺临坛大德超济,
净住寺临坛大德崇睿,
西明寺临坛大德道邃,
安国寺临坛大德神朗,
安国寺临坛大德智钊,
西明寺临坛大德兴玭,
天长寺临坛大德昙邃,
崇福寺临坛大德超证,
青龙寺临坛大德惟干,
章敬寺临坛大德希照。
从大历十三年(778)十一月到德宗建中二年(781)三月,这项工作共进行了两年多。中途昙邃、希照、神朗等三人去世,分别以章敬寺临坛大德普震、安国寺临坛大德藏用和胜行三位律师代替。
佥定新旧两疏的工作有较大难度:其一,本质上两疏同源。其二,分岐处都引经据典,各有所本,难以断然判定孰是孰非。其三,虽然如净和慧彻总负其责,但十四位大德各代表本门学派,不易达成一致意见。其四,唐代宗的去世给佥定工作带来一定影响。基于以上原因,尽管有“新章有理义准新章,旧疏理长义依旧疏,两疏有据二义双全,两疏无凭别依经律”(20)的共识,但最终结果仍不能令人满意。重新编成《敕佥定四分律》十卷、《释四分律》六十卷,同时如净等又上表请批准过去的旧疏、新疏和这次的佥定三本并行流通,任其学者所好。
如净律师本来是大荐福寺的临坛大德,德宗继位后重新审理代宗时所定的佥定《四分律》疏事,如净为负责人,所以又将如净隶名于安国寺。在未去安国寺之前,如净在荐福寺开素公律义的讲筵还是很有影响的。如净作怀素律的疏传,被称为“荐福新疏,精而易行”(21)。有光翌律师曾亲学于荐福寺,后赴四川成都宝园寺传如净疏。及至德宗末期,还可以见到大荐福寺开坛传戒的事实。
3、三阶大德
大荐福寺曾存有一件唐刻石碑的碑额,由于碑上无字,且久已不存,长期以来使人迷惑不解。
毕沅《关中金石记》卷四曰:
“正书,在咸宁荐福寺。此不如何碑之额,今存寺中,碑犹存半截,却无一字可见。”
至朱枫《雍州金石记》则记道:
“今在西安府城南三里荐福寺内,额正书:皇唐三阶大德禅师碑九字。碑文已失,额存寺内”。(22)
这里有三种可能:一、碑本来未刻字。二、碑上之字被磨去。三、毕沅所见碑与额不是一套。无论那种可能性,应首先搞清楚的是这块碑是否为大荐福寺所有。考察大荐福寺佛教的历史,曾流传过三阶教,这块碑应该属于该寺所有。
三阶教是佛教中一个特殊的教派,在一段时间里盛行于长安,有广泛的影响。特别是三阶教的“无尽藏”,有很强的经济实力和再生能力,常引起统治者的注意。在佛教内部,三阶理论常被认为是异端。
三阶教创于北齐,创始人为信行禅师。信行,魏郡(治所在今河南安阳)人,出家后先在相州(治所在今河北临漳)法藏寺、光严寺修学。博涉经论,勤于思索,“与先旧德,解行弗同”,形成了自己一套独特的见解。不久,为了实践自己的理论,舍去具足大戒,头陀乞食。“在道路行,无问男女,率皆礼拜”(23)。隋文帝闻其名,召入长安,乃与同道僧邕禅师步行入京。在长安,信行等人受到仆射高熲的欢迎,为在真寂寺辟专院以处之。因信行等奉行三阶教法,所住之院乃以三阶院称之。
信行撰《对根起行》、《三阶集录》等四十余卷,在长安发展信徒。“又于京师置寺五所,即化度、光明、慈门、慧日、弘善寺是也。自尔余寺,赞成其度焉。莫不六时礼旋,乞食为业,虔慕洁诚如不及也。”(24)开皇十四年(594),信行禅师去世,葬于终南山,树塔立碑。之后信三阶教法者慕先祖遗踪,不断有在此埋葬者,遂从信行塔院衍为百塔寺。
三阶教的理论是末法思想的产物,有明显的反传统色彩。认为佛灭之后第一个五百年为正法时期,第二个五百年为象法时期,第三个五百年为末法时期。三个时期为三阶,尤其第三个时期,只有破戒众生而无圣贤之人。又把佛法分为普法和别法。普法为法无大小,人无圣贤,应普信普敬。别法即有区别之法。所以三阶教也被叫做普法宗。其教徒的修持也与众不同,认为众生皆有佛性,因而敬众生而反对念佛、拜像、读经。忍辱苦行,每日乞食一次,路遇无论男女士庶,率皆礼拜,以申敬众生之意。同时教导信徒竭力布施,充实无尽藏库。这些思想和实践显然与正统的佛教理论步调不一,也与世俗的纲常名教格格不入。所以,信行禅师去世后屡遭禁断。
隋开皇二十年(600),敕令不许三阶教法流行。但实际上其徒既众,蔓延弥广,同习相党,朋引繁多,无法杜其根本。入唐,三阶教法照样流行,无尽藏亦充盈如故。贞观中,长安曾发生守库僧监守自盗并题诗自嘲的事(25)。武则天时,禁止三阶教经典流行,但不禁教法,可以乞食、长斋、绝谷、持戒、坐禅(26)。所以两京信三阶教者无数,无尽藏财货山积。在此期间有一位三阶教名僧,即隶名于大荐福寺的法藏禅师。
大荐福寺有过两位同名法藏的大德,且在同一时代。一位是华严法藏,西域人,或叫康藏,或尊称为贤首国师。这位华严法藏曾任大荐福寺寺主。另一位是下面将要叙述的三阶大德法藏(27)。
三阶大德法藏,俗姓诸葛,苏州吴县(今江苏苏州)人,生于唐贞观十一年(637)。曾祖为吴郡太守,伯父诸葛颖,隋阆州刺史,父诸葛礼,唐少府监丞,法藏为其第二子。年十二,随钦禅师习学经文。高宗永徽二年(652),濮王泰去世。李泰为太宗第四子,即领衔撰《括地志》者。时成乾为太子,泰有夺嫡之意,内交外结,自为朋党。事发,太宗曰:“我若立泰,便是储君之位可经求而得耳。泰立,承乾、晋王皆不存,晋王立,泰共承乾可无恙也”。(28)两兄相争,太宗乃立晋王治为太子。李治即位后果然善待其兄,为开府置僚属,死后又诏令度僧祈福。有此缘故,法藏正式剃度为僧。
法藏崇奉三阶教法,对信行的《三阶集录》靡不探赜索隐,钩深致远。非乞之食不食,非冀扫之衣不衣(29),常作头陀行,与众生作大善知识。法藏认为熔金造像非本,裂素抄经亦属末流,是修假以望真,只有众生才是真佛。武则天建国后,法藏声望愈高。如意元年(692),制请法藏检校东都洛阳大福先寺的无尽藏库。大福先寺位于延福坊,本为则天之母杨氏的宅园,上元二年(675)舍为佛寺,亦以太原为名。则天建周,改名大福先寺。寺宇壮丽,名僧云集,堪为东都第一寺。武周末,无尽藏库由洛阳移至长安化度寺,又请法藏检校,同时隶名于大荐福寺,为大德。是为大荐福寺亦必有三阶院之设。
无尽藏的财物都是施舍而来,原则上非私人所有。用途为三个方面,一为天下佛寺修理之用,二为赈济饥民,三为办无遮大会。信徒施舍非常踊跃,甚至“有大车载钱帛,舍之弃去,不知姓名”(30)。所以钱财数量是非常惊人的。至唐玄宗时屡次明令禁断。每年正月四日,天下士女施钱给无尽藏,玄宗乃先下《禁士女施钱佛寺诏》,认为“事非真正,即宜禁断”(31)。但令下后并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乃再下《分散化度寺无尽藏财物诏》:
“化度寺无尽藏财物、田宅、六畜,并宜散施京城观寺。先用修理破坏尊像、堂殿、桥梁。有余,入常住,不得分于私房,从贫观寺给。仍令御史张樽与礼部侍郎崔据、京兆尹孟礼取无奏数,拣京城大德戒行灼然者共检校。量事均融,处置讫奏闻。诸州长官及按察司所察钱物,以委州使准此勾当。散配处分讫,申所司”。(32)
武则天时,法藏两次奉命检校无尽藏。那时的检校是整饬管理之意,这时的检校则是在朝廷要员的监督下清点上缴。诏令中“拣京城大德戒行灼然者”,显然不是三阶教僧人。
法藏禅师经历了长安三阶教的辉煌时期,在唐玄宗将要禁断的时候去世。开元二年(714)十二月十九日,法藏禅师舍生于寺,终年七十八岁。门人将其送终南山火化,建塔于信行禅师塔右。
唐玄宗在经济上对三阶教进行严厉打击,又随之下令拆除长安各寺三阶院的隔障,使与大院相通,三阶僧与其他僧人错杂居住。同时没收三阶教的经典如《三阶集录》等,予以销毁。令该寺三纲严格纠察,若仍有三阶僧行化诱人,将三纲逐出寺门,等等。经玄宗的禁断,长安三阶教顿见消沉。
三阶教虽屡被朝廷禁止,但一直没有停止过流传。“安史之乱”后,三阶教渐开始公开传教。德宗贞元十六年(800),长安三阶僧公然上奏,乞将三阶教经典正式入《藏》,得到朝廷批准。长安诸寺的三阶院纷纷恢复,如西明寺、赵景公寺、大云寺、净域寺等。
据下面一则史料,“安史之乱”后大荐福寺的三阶教不但恢复,而且该院的三阶僧还“开三阶之奥理”,传法授徒。
终南山楩梓谷曾有一尊胜陀罗尼经幢,建于唐敬宗宝历元年(825)四月二日。石已不存,铭文大略曰:
“大师俗姓员,释号湛然,族本□□,朝邑人也。……因过荐福寺,大德明观和尚开三阶之奥理,示一性之法王,敷普□之□,演收慈之本。乃悟六入匙精□□□□,遂舍□□,方就普利□□传授,无我无人,食任精粗,一衣一纳”(33)云云。
虽然文多谩患,但意思是清楚的。
4、从渐教到顿教
渐者,渐悟;顿者,顿悟,这是禅宗初形成后内部两大门派的主张。这两大门派分别以神秀禅师和慧能禅师为领袖,又分别流行于北方和南方。起初,北禅的渐悟法门盛行,京洛地区奉为正宗。“安史之乱”后,南禅勃兴,北禅迅速衰微,长安禅门也渐由渐教过渡到顿教。此后,南禅成为禅宗主流,禅宗也衍为中国汉地佛教主流。大荐福寺位处京城,也经历了由渐教到顿教的过程。唐以后大荐福寺常被称为“荐福禅寺”,则属于南禅曹洞或临济的法系。
长安是全国禅学比较发达的地区,基础厚实。由于安世高、竺法护等大师的译传,关中地区很早就开始了禅数之学的研习。当时研习的禅数之学多属小乘禅法,依附于般若学而展其枝蔓。东晋道安对这些早期禅法进行了归纳整理,在他的《十二门经序》中有所表述。到了东晋十六国时代,关中禅学有了较大的发展,对禅的内涵有了较深的认识。僧睿法师在《关中出禅经序》总结道:
“禅法者,向道之初门,泥洹之津径也。此土先出大小十二门、大小安般,虽其事既不根悉,又无受法,学者之戒盖缺如也。究摩罗(什)法师,以辛丑之年十二月二十日,自姑臧至长安,予即于其月二十六日,从受禅法。既蒙启授,乃知学有成准,法有成条。……故《经》云:无禅不智,无智不禅。然则禅非智不照,照非禅不成。大哉!禅智之业可不务乎!”(34)
当时被鸠摩罗什门徒摈出长安的佛驮跋陀罗也曾在石羊寺弘禅,从他受学的玄高、慧观继承其衣钵并发展光大,形成一个修禅的集团,独树一帜。北朝时,先有僧稠禅师的禅法在北方较有影响,继之僧实禅师名闻遐迩,“中原定苑剖开纲领,唯此二贤接踵传灯,流化靡歇”。(35)隋文创业,偏重定门,献后去世,为置禅定寺,召海内名禅师一百二十人入内,一时称盛。
中土的禅宗追菩提达摩为祖,然后下传慧可、僧璨、道信、弘忍。至弘忍门下始分神秀和慧能两系。唐长安盛行北宗的渐教以神秀入京洛地区为标志。神秀禅师,俗姓李,汴州尉氏(今属河南)人。少年时遍览经史,隋末出家为僧,后遇弘忍,便依其为师,“以樵汲自役,以求进道”。弘忍于咸亨五年(674)去世,神秀乃住荆州,居于当阳山。久视元年(700),则天诏请神秀入京,“肩舆上殿,亲加跪礼”,“王公以下及京都士庶,闻风争来谒见,望尘拜伏,日以万数。中宗即位,尤加敬重。中书舍人张说尝问道,执弟子之礼,退谓人曰:‘禅师身长八尺,庞眉秀耳,威德巍巍,王霸之器也。”(36)神秀神龙二年(706)二月二十八日去世,张说为撰碑铭,铭文中有“传圣道者不北面,有盛德者无臣礼,遂推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37)之语,可见其声望之高,也可见京洛地区传渐教之盛。
中宗车驾还长安后,大荐福寺聚集了一大批名僧,可谓群贤毕至,其中不乏修禅者。在大家普修渐教的时候,大荐福寺也有禅僧修顿悟法门。下面各以一位僧人为代表作介绍。
先谈谈大福禅师,他是大荐福寺北宗渐悟法门的代表。
大福禅师,俗姓张,初在长安西明寺持《五分律》,后至荆州礼神秀禅师为师,默领法印,暗通幽键。神秀教诲大福曰:“萌乃花,花乃实,可不勉矣!”(38)此与神秀的北宗风格:“身是菩提树,必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是一致的,都是“拂尘看净”的意思。大福闻之乃时时惊惕,依法修持。则天征神秀禅师入京时,大福也希望能随师入京。但神秀以如意杖授大福,令住持本寺,教化四方。约在神秀去世后,大福奉中宗之诏入长安。先敕令大福为涂山寺上座,后又授大荐福寺、庆山寺和龙兴寺的上座。涂山寺在长安城南神禾原。庆山寺在临潼新丰,则天所建。龙兴寺即普光寺,在长安颁政坊。玄宗时,大福禅师似又住持过大安国寺,该寺在长乐坊,本为睿李旦的旧宅,景云元年(710)始立为寺。天宝二年(743)二月二十日,大福禅师去世,终年八十九岁。
约与大福禅师弘扬渐教的同时,大荐福寺还有一位修顿教法门的禅师。这就是王维《大荐福寺大德道光禅师塔铭》中的塔主。
道光禅师,俗姓李,绵州(治所在今四川绵阳附近)巴西人。伯父隐峨眉山,叔父出家修道。道光幼孤,乃入佛门。为求解脱,道光“誓苦行求佛道:入山林,割肉施鸟兽,炼指烧臂。入般舟道场者,昼夜经行。遇五台宝鉴禅师,曰:吾周行天下,未有如尔可教。遂密授顿教。”(39)此后入长安,居大荐福寺修习顿教法门。玄宗开元二十七年(739)五月二十三日,于荐福寺去世。门人明空等,为建塔于长安城南之毕原。
密授道光顿教法门的宝鉴禅师事迹不详,道光在大荐福寺时仍盛行北宗渐教,道光的事迹也仅见王维的《塔铭》,所以他的师承法脉和在大荐福寺的具体活动不清楚。
大荐福寺还有一位传顿教的禅师,完全是嫡传的慧能法系的弟子,即弘辨禅师。慧能为顿教宗派的创始人,门下青原行思和南岳怀让继承法统。怀让传马祖道一,道一门下有惟宽和怀晖在长安传法。弘辨为怀晖的嗣法弟子。
怀晖禅师,俗姓谢,泉州(今属福建)人。唐德宗贞元初(785),礼洪州开元寺道一禅师为师,顿明心要。后赴岨崃山、齐州灵岩寺及百家岩,请问者不绝于途。怀晖苦于请问繁杂,乃西行中条山,然为法者亦蹑迹而往,蒲津人皆从化之。元和三年(808),宪宗诏入京,安置于章敬寺毗卢院。既居上院,怀晖为人说禅要,朝廷名士常来参问。曾被诏入麟德殿赐斋,推为上座。元和十年(815)十二月十一日去世,春秋六十二岁。越明年二月,门人智朗、志操等,奉全身葬于壩桥北原。敕赐“大宣教禅师”,立碑于章敬寺,贾岛撰文。
怀晖所住的章敬寺在长安通化门外,是大历元年(766)内侍鱼朝恩奉为章敬皇后所修的巨寺。“以城中材木不足充费,乃奏坏曲江亭馆、华清宫观(风)楼及百司行廨、将相没官宅给其用”(40)。寺宇总四十八院,殿堂房屋达四千一百三十间,穷极壮丽。怀晖能住在这样的寺里,麟德殿斋会上又被推为上座,可见在京城无疑是禅僧中名望较高的领袖人物了。另据《景德传灯录》载,怀晖的入室弟子有十六人,大部分在河中和长安一带活动,继其衣钵者就是大荐福寺的弘辨禅师。
大中四年(850),唐宣宗诏弘辨禅师入宫问道。宣宗问,弘辨答,共九问九答。弘辨的回答非常重要,不但代表了当时大荐福寺的禅风,而且也是对长安禅宗基本理论的概括。回答简明扼要,通俗易懂,至今禅僧修持之宗旨仍不离其窠白。现据《景德传灯录》和《佛祖历代通载》摘录如下:
帝问曰:禅宗何有南北之名?
弘辨答曰:禅门本无南北。昔如来以正法眼付大迦叶,展转相传至三十一世,此土弘忍大师有二弟子,一名惠能,受衣法居岭南;一名神秀,在北扬化。得法虽一时,开导发悟有顿渐之分。故曰南顿北渐,非禅宗本有南北之号也。
问曰:何名戒、定、慧?
答曰:防非止恶名戒,六根涉境(41)心不随缘名定,心境俱空照鉴无惑为慧。
问曰:何名方便?
答曰:方便者,隐实覆相权巧之门也。被接中下曲施诱迪,谓之方便。设为上根言,舍方便但说无上道者,斯亦方便之谈。以至祖师玄言,忘功绝谓,亦无出方便之迹。
问曰:何为佛心?
答曰:佛者觉也。谓人有智慧,觉照为佛心。心者佛之别名,则有百千异号,体唯其一,本无形状,非青、黄、赤,白、男、女等相。在天非天,在人非人,而现天现人,能男能女,非始非终,无生无灭,故号灵觉之性。陛下日应万机,即是陛下佛心。假使千佛共传,应无别有所得也。
问曰:如今有人念佛如何?
答曰:如来出世为天人师,随根器而说。为上根者,开最上乘顿悟至理,中下根者,未能顿晓,是以佛为韦提希(42)开十六观门,令念佛生于极乐。故《经》云:是心是佛,是心作佛,心外无佛,佛外无心。
问曰:复有人持经持咒求佛如何?
答曰:如来种种说法,皆为最上一乘。如百千众流,莫不朝宗于海。如是差别诸缘皆归萨婆若海。(43)
问曰:祖师既传心印,《金刚经》曰‘无所得法’如何?
答曰:佛之一代实无一法与人,但示众生各自性同一法藏。当时燃灯如来但印释迦本法而无所得,方契燃灯本意。故《经》云:‘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是法平等修一切善不著于相’。
问曰:禅师既会祖意,还礼佛看经否?
答曰:沙门礼佛看经,盖是住持常法,有四报(44)焉。依佛戒修身,参寻知识渐修梵行,履践如来所行之法。
问曰:何为顿见,何为渐修?
答曰:顿明自性与佛无二,然有无始染习,故假渐修对治,合顺性起用。如人吃饭,非一口便饱。
回答之后,唐宣宗非常高兴,赐弘辨“圆智禅师”。弘辨在大荐福寺为大德的时候,南方的禅风要远胜于长安。一则南方本为顿悟法门的发源地,二则武宗禁佛时长安禅僧大量外流。有一位名恒通的禅师曾在这时从外地来荐福寺,七、八年间不能满意:“摩、腾入汉,译著斯文,圣胄来梁,复明何事?”“因辞北阙,经诣南方”(45)。即离开了大荐福寺去南方学禅。恒通禅师后入曹洞门下,住明州四明(今浙江嵊县东)大雪窦院,蔚然行化于一方。
唐末五代以后,开化坊大荐福寺大半废毁,仅余圣容院,寺额和僧众却迁至安仁坊小雁塔塔院。除偶有藏传佛教僧人如明代勺思吉在此修持外,从宋代至民国末,荐福寺一直是禅寺,先后属顿教的曹洞、临济两宗。
自从唐开元十二年(724)正月十五日南禅的神会禅师在滑台(今河南滑县)与北禅的禅师辩论后,奉行渐悟的北禅很快衰微,南禅迅速在京洛地区传播,并上升为主流正宗。至唐末五代,慧能以下分为五家七宗,即先分出南岳怀让和青原行思。后南岳分为沩仰、临济两宗;青原分为曹洞、云门、法眼三宗,合称五家,共有七宗。曹洞宗由良价禅师和本寂禅师开创,根据地在江西。禅风回护细密,言行相应。临济宗由义玄禅师首创,根据地在河北镇州(治所在今河北正定)。门风峭峻,单刀直入。清康熙十六年(1677),抚台杭爱率僧众与士庶迎请终南山灵源寺紫谷禅师住持荐福寺。紫谷禅师传曹洞法门,为第三十世。二十年后,汉军固山又迎请大峨禅师住持。大峨禅师为临济门下第三十三世,荐福寺又成为临济宗寺院。据荐福寺原存墓塔来看,以后至咸丰间,荐福寺一直是传临济宗。禅宗的五家七宗中,临济比较兴盛。宋末,曹洞忽然又崛起,但已不能与临济争雄,所以有“临天下,曹一角”之说。荐福寺禅宗的发展情况也大体与此相符。
①《法苑珠林》卷四十《舍利篇·引证部》。
②《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三。
③《僧史略》上《浴佛》。
④《南海寄归内法传》卷四《灌沐尊仪》。
⑤见《梁高僧传》卷十三《法献传》。
⑥见寺内所藏北宋政和六年李野《大荐福重寺修塔记》碑。
⑦《长安志》卷八。
⑧《唐摭言》卷三:“佛牙楼:宝寿、定水、庄严皆有之。”案:长安无“宝寿寺”,应为“保寿寺”之误。
⑨《佛国记》卷一。
⑩《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一《序》。
(11)《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一。
(12)见《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二《衣食所需》。
(13)《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二《尼衣丧制》。
(14)《南海寄归内法传》卷四《傍人获罪》。
(15)《南海寄归内法传》卷四《烧身不合》。
(16)《宋高僧传》卷十四《文纲传》。
(17)《宋高僧传》卷十四《道岸传》。
(18)《金石萃编》卷七十七常东名《唐大荐福寺故大德思恒律师志文并序》。
(19)《贞元续开元释教录》卷中。
(20)《贞元续开元释教录》卷中。
(21)韦臬《宝园寺传授毗尼新疏记》,《全唐文》卷四五三。
(22)《雍州金石记》卷十。
(23)以上见《历代三宝记》卷十二。
(24)《续高僧传》卷十六《信行传》。
(25)见《两京新记》卷三。
(26)见《大周刊定众经目录》卷十五。
(27)案:唐代同名法藏者有五人:终南山法藏,三阶教法藏,华严法藏,庐山法藏,鄜州法藏,常见有将此五人搞错者。
(28)《旧唐书》卷七十六《濮王泰》。
(29)粪扫衣:拾人委弃之破烂衣物,洗净后缝制而成。
(30)《书化度藏院壁》,《全唐诗》卷八六九。
(31)《全唐文》卷二十八。
(32)《全唐文》卷二十八。
(33)《出三藏记集》卷九。
(34)《续高僧传》卷二十《道宣记曰》。
(35)以上见《旧唐书》卷一九一《神秀传》。
(36)张说《唐玉泉寺大通禅师碑铭并序》,《全唐文》卷二三0。
(37)陆海《大唐空寂寺故大福和上碑》,《唐文续拾》卷三。
(38)《王右丞集》卷二十五《大荐福寺大德道光禅师塔铭》。
(39)《旧唐书》卷一八四《鱼朝恩传》。
(40)六根涉境:六根为眼、耳、鼻、舌、身、意,六境为色、声、香、味、触、法。泛指人对外界的认识状态。
(41)韦提希:阿育王之母。
(42)萨婆若海:般若波罗蜜的异名,即一切智。
(43)四报,即报四恩:父母恩、师长恩、国王思、施主恩。
(44)《宋僧高传》卷十二《恒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