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能的「无相忏悔」,以印度大乘佛教的般若无相空智、涅槃佛性、缘起性空、罪性本空的理论为基础,带动他那不执顿渐的无相施戒壇法活动,并促成神会直接以《金刚经》为根据所开展的「无念忏悔」。
惠能与神会的忏悔灭罪思想,都显示著禅宗以当下本心的自知、自觉、自忏、自净、自证、自悟、自度之灭罪精神,这是从达摩、慧可、僧璨、道信、弘忍等前辈之无相精神继承下来的,两人都权摄了大乘佛教《法华》、《华严》、《般若》、《楞伽》、《起信论》、《维摩》等经论之禅观与忏悔菁华,不执於持戒、礼佛、诵经、禅坐、念佛、禅定与瑞相的观察,不执於多元样式的仪轨化忏悔,亦不执於《梁皇忏》、《水忏》、《法华忏》等礼忏仪节或玄奥哲思观行。他们的忏悔灭罪不一定要在寺庙中才能进行,不一定要制定严密的礼忏仪轨才能进行,不一定要有既定的人数、时间、日期之下才能进行,不一定要僵固在戒律条规、禅定与观慧的框架之中,不一定要事事忏之、禅观瑞相,不一定要建立一个庞大的哲思式系统才算忏悔。亦即,它是佛与众生原无差别、菩提即烦恼、菩提即烦恼,忏罪即行禅、行禅即忏罪之当下清净心的真如佛慧之顿教忏悔、自性忏悔。
但两人的忏悔思想亦各有不同的开展。从敦博本《壇经》来看,惠能的无相忏悔是以般若空智与涅槃佛性为根本基础,至少具有以「以三无功夫永断三世罪障」、「以七仪一心融般若禅行」、「以活泼心戒智慧禅定灭罪」、「一切法上念念不住的正念」四层思想义蕴,他唯传顿教法,但不执於顿渐,侧重於「菩提本无树,明境亦无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即众生本来皆有清净自性的无念、无相、无住之自然忏悔,其忏悔核心是「常见自过患」、「不见他人罪」的自觉自忏,自见自悟,是自见忏悔与不动禅观的一体如如,这样的「常见自过患」,不是智顗那种止观的忏仪,而是以如来藏目性清净心贯串了「净心念摩诃般若波罗蜜法」→「无相偈」→「说一行三昧」」→「说三无法」→「说坐禅法」→「自归依三身佛」(无相戒)→「发四弘誓愿」→「无相忏悔」→「无相三归依戒」(归依三宝)→「说摩诃般若波罗法」→「灭罪颂」→「无相颂」等十二层无相空慧之实相忏悔,既不同於弘忍的《金刚五礼》,亦不同於北宗神秀《大乘五方便》、《大乘无生方便》、《秀禅师七礼》那种看心、看净的无生忏悔,而是在四层义蕴上进行自觉自忏、自念自净、自修自正、自悟自度的无相禅功。他继承并超越了达摩至弘忍间的忏悔思想,对神会的忏悔精进与五宗现实心的禅机忏悔之影响力更大,不论在中国佛教忏悔思想史还是禅宗忏悔思想史上,惠能的无相忏悔无疑具有承先启後继往开来的薪火相传意义。
此中,笔者大略观察了敦博本、敦煌本、惠昕本、高丽本、宗宝本、曹溪原本中无相忏悔进程之衍变,笔者发现,八世纪末至九世纪初,唐代禅宗所传承的《壇经》大致仍依践履著惠能在世时所说过的无相忏悔之进程,未作多大的变动。但十世纪後,北宋惠昕本《壇经》已将惠能的不相忏悔重新编排,无相忏悔又与北宗重菩萨戒的忏悔思想相互交涉,虽然它仍是南禅的顿悟见性禅法,但已非原本样貌。元、明之後的禅宗,大致都依照惠昕本的无相忏悔进程再作调整。但无论《壇经》版本如何衍变,从敦博本、敦煌本(约733~804年)→惠昕本(967年)→高丽本(1290年)→宗宝本(1291年)→曹溪原本(1471年)……等诸本对惠能无相忏悔的奉行、流传与弘扬视之,可知唐代→元→明,乃至今日,近一千二百年的时间内,禅宗大师们都重视著无相忏悔之体证。
神会一样是无相忏悔,但他的无相忏悔是在惠能无相忏悔的基础上开展出以《金刚经》为据的「般若知见」之无念忏悔,从敦煌写本的相关作品来看,其中至少具有「不执罪福的愿罪除灭」、「三无漏学的清净无念」、「实相无相的般若忏悔」、「无住立知的正见无念」四层思想义蕴。这样的忏悔,明显具有《金刚经》般若知见的精神,特别是以「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之四无相境界去开展他那与三无漏学浑融为一的无念无住之忏悔。他的无念忏悔在无形中运用了近似神秀的清净三无而别於惠能的自性三无,但他更强烈的批判北宗看心、看净无生忏悔的非法,认为北宗的禅法是自缚、法缚的渐悟之法,不能真心无念。真心无念必须是不作意、无妄念、不住念的不修而修的直了性之无念禅法,亦是与弟子、北宗禅师、其他禅师、时人贤达等人的问答中随机而说的无相知见。他的无相知见,是缘依於「无住处立知」的无念般若,说出了现实人类正知正见下自心自证之般若忏悔,但又企图建立一个「同如来知见」、「同佛广大」、「同佛深远」、「从空寂本体上起知」的般若知见之无念忏悔,这可说是惠能无相忏悔中「万法念念不住的正念忏悔」义蕴之实践与开展。
惠能常见自过患的无相忏悔与神会无住处立般若知见的无念忏悔,直接影响了四川保唐无住禅师的无念忏悔。但无住又对神会「无住处立知」的无念忏悔再作修正,专破言说与病障。仔细观察保唐无住的语录,虽然他说反对礼忏念佛,其实是重视「捲重云而朗慧日,业障顿祛」,即不执著於大福、小福,大罪、小罪,忏仪或咒愿,活泼泼的让自性清净心自然呈现。至於自称承自神会禅系的圭峯宗密,虽有《圆觉忏》之实践,是一种透过「渐修」以契「圆融觉悟」的实践方法,他将近十九万字的忏悔仪轨,本就与惠能神会等不重视忏悔仪轨的顿见禅法不同;他强调佛教经义的正确认识是顿悟前的基础,但他重视的是《圆觉了义经》的圆觉知见,不是神会依於《金刚经》的般若知见;他强调「欲识传授药病,须见三宗不乖,须解三种佛教」,和会儒道二教,以教融禅,这与禅宗坚固自信「佛心」为宗的顿教法更不一样。由於近十九万字所铺撰的十八卷《圆觉忏》确实有实践上的困难,甚至有一般宗教神灵化的倾向,华严七祖宋代净源遂法类相从,删裁汰冗,成为「《圆觉经道场略本修证仪》」,但即使再怎么凝练浓缩,仍是天台「摩诃止观」式的忏悔仪轨,除了形式仪轨上已不同於禅宗之外,内容思路上亦与惠能、神会直指见心、不重视文字的忏悔思想绝然相异。
此中值得注意的是,惠能、神秀、神会、无相、无住禅师都将三无漏学与禅观结合忏悔灭罪思想的实践,惠能重「自性心地」,神秀重「清净」,神会重「知心无妄」,无相重「莫忘」,无住强调「念不起」,以此开展出不同内涵义蕴之忏悔思想。
宋·契嵩云:「无相忏者,忏非所忏也」、「善观过,莫至乎无相忏」、「无相忏,忏之至也」,1元·宗宝云:「此经非文字也,达摩单传直指之指也」,2皆可作为六祖惠能、荷泽神会二人忏悔思想之最佳注脚。
1 宋·契嵩〈六祖大师法宝壇经赞〉,《大正》48,No.2008,页346下。
2 元·宗宝〈六祖大师法宝壇经跋〉,《大正》48,No.2008,页364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