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美学》第二章 孤明独发 三 定与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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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特色的佛教,以僧肇对中观的阐发为标志,就有统一有与空的运思倾向,一方面主张把有视做假有,另一方面又不偏执于空。禅宗更是如此,它主张般若与涅槃的统一,清净与空的统一,佛性论与空观的统一。

    较早的敦煌本《坛经》,录慧能得法偈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而后来的惠昕本、契嵩本和宗宝本《坛经》都把其中“佛性常清净”句改为“本来无一物”。有学者以为前者属涅槃思想,即涅槃佛性论,而后者指般若思想,即般若空观,分别属有宗和空宗两宗。其实,禅宗正是要统一有宗和空宗,前后两说并不矛盾,不过是各有所偏重罢了。这是中国思想的特点,它是佛教中国化的必然。

    不过,如何将清净佛性与一切皆空的思想融会贯通起来,确实是一个问题。慧能关于定与慧体一不二的思想,应该是这方面的一种实践。

    定与慧,意即禅定与智慧。二者为佛教修习的入门途径。传统佛教又以戒定慧三项连称,并把三者理解为一个连续的修行过程。

    戒是遵守戒律、防非止恶,它大体上是要使用勉强的手段如忍,来达到制压欲望的目的。佛教以为,由戒可生定。

    定是什么?为梵语Dhyāna的音译,按之禅的本义,其意为冥想。汉译为定、静虑、思惟修。又有禅定连称。禅定,本来是佛教的一种普遍的基本的修行方法,指通过结跏趺坐使心念沉静专一、不散乱。定,提出心力集中的要求,虽然面对刹那变化的无数现象,仍能做到恒久寂静,不随境迁。在深度的禅定中,人的前五识“眼、耳、鼻、舌、身”已经停止,只有第六识“意”识独独发挥作用。这就意味着禅定之人对纷纭万千的物质现象(法和相)已经可以视而不见了,所谓的面壁、趺坐、念佛就是如此。意识是人之生命活动的中心,是思维、认识作用的根源,能创生万物,但也能走向“边见”而导致迷误、愚痴。禅宗非常重视意识(意根)的作用,以为把意识控制住了,使之集中于冥想,清净下来,丢开世间法,转而思维出世间法,就为发慧创造了条件或是径直转入了慧。意识的运用是迷与误的转关。因此,禅定主要就是制驭意识。定又称为止或寂,就是排除(杂念)和专一(思维)。说到底,定的质性其实是空。

    慧是什么?按之佛教的本义,慧是勘破因缘、观照空理的智慧。慧是一种积极的人格,它统一了真如和个体。它是戒定慧三学中最为积极的也是最后的功夫。慧又称观或照,它的质性其实是有。

    定与慧、止与观和寂与照,意思相同。定是破因缘,为空,慧是立智慧,为有。从空转向有,也就是从般若空观转向涅槃法身,从“无一物”转向“常清净”。我们来看看慧能的见解。他反对把定慧二者强做分别,说:

    我此法门,以定慧为本。第一勿迷言定慧别。定慧体一不二,即定是慧体,即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善知识!此义即是定慧等。学道之人作意,莫言先定发慧,先慧发定,定慧各别。(《坛经校释》第26页)

    一般论戒定慧的次序,是由戒生定,因定发慧,由外在而渐次向内。反过来,如果有了慧,也可以使持戒变得理性自觉,使定由勉强制止而进乎快乐轻松的正定。以上两个路向,规定了定与慧之间有着先后之因果关系,此关系虽然可以逆向而行,即倒果为因,不过毕竟还是将定与慧分别为性质不同的两事。慧能则将两者重新作解,断言分别定慧是错误的。他把定慧比为灯光,有灯即有光。无灯即无光。灯是光之体,光是灯之用。定慧只有一个体,定是体,慧是用,即定即慧,即慧即定,两者等,“名即有二,体无两般”(《坛经校释》第30),没有先发后发的事。①

    体用是慧能《坛经》所用的基本方法,运用此方法来规定定与慧,其目的即是把佛教认识和佛教实践统一起来,引导人们到达觉悟自性的境界。慧能佛学的核心是顿悟,顿悟没有阶级,自然也就无法讲先定发慧或先慧发定,体用一如是关于两者关系绝妙的注解。

    慧能对“一行三昧”的解释其实也是运用体用方法综合了定与慧:“一行三昧者,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行直心是。”(《坛经校释》第27页)传统佛教的一行三昧,意即专于一行,修习正定。三昧即是定。这里,“直心”就是真如佛性,“常行直心”就是真如的发用,“一行三昧”就是“定慧体一不二”。一行三昧又译为一相三昧,真如法界只有一相,修定修慧亦要直寻真如而去,一行或一相之中有定即有慧,其间无须分别先后。慧能批评那种“坐不动,除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的看法,说“道须通流”,真如(直心)流转活泼地现于人的一切思想和行为之中。

    坐禅是习佛的基本途径,但容易走偏。看心看净的坐禅,偏于定、止和寂,往往变成枯坐,心不免住于法,住于空,那是习禅者的大忌,是难于获得勘破因缘的智慧的。在慧能看来,无论如何,定是消极的守,而非积极的创。《古尊宿语录》记:马祖道一在南岳传法院,独住于一庵,只习坐禅,凡是来访者都不予理会。他的老师怀让去了,他也是如此。于是怀让就拿了一块砖在庵前地上磨,时间长了,马祖起了好奇心,不免问:这是干什么?怀让答:磨做镜。马祖大疑,问:磨砖岂能成镜?怀让坦然答:磨砖不能成镜,坐禅又焉能成佛!马祖于是觉悟:一味坐禅就是执于坐相,而佛非定相,是不能执于一相的。

    从这一公案得到的启示是:只有实践了“定慧等”,把守与创、积极与消极打在一块,才可能获得觉悟。早先干枯坐禅的马祖是一个执迷不悟的人,他执著于外在的坐相,落入了“无记空”,是没有人格的,而觉悟了的马祖却有一个大写的人格挺立起来。由于老师怀让于地上磨砖这一特殊设计的机缘的引发,学生马祖身上的佛性活了起来,并被赋予个性。因为机缘的独特,人格也分外地特出,无可重复。这一个性或人格,就是观空的大智慧,就是真如的清净法身。“无一物”的般若空与“常清净”的涅槃本来是统一的。可见,只有体用一如之境,才是定慧的真谛。而其标志,即必须有一特出的人格生长出来。

    这个道理,慧能把它归纳为一句话:“心地无非自性戒,心地无乱自性定,心地无痴自性慧。”(《坛经校释》第79页)心地“无非”、“无乱”、“无痴”当然是定,但是却分别成为戒、定、慧的条件,又因为都针对“自性”而言,三者其实都归结于慧,定与慧绝难区分。慧能其实并不主张分立戒、定、慧,他说:“自性无非、无乱、无痴,念念般若观照,常离法相,有何可立?”(同上)所谓“行直心”和“定慧等”,就是即定即慧、体用一如的清净自性的人格。慧能禅法“教外别传”的特点,它的创新性,我以为最典型地体现于慧能将平等清净的真如本体与独特机缘的觉悟个性统一起来,成就了禅的人格,由此而具有极强的号召力。这一点以下还要讲到。

    ①  《出三藏记集》卷八谢敷《安般守意经序》论慧与禅、有宗与空宗、有与无、外与内之关系,云:“菩萨者,深达有本,畅因缘无。达本者有有自空,畅无者因缘常寂。自空故不出有以入无,常寂故不尽缘以归空。住理而有非所缚,非缚故先无所脱。苟措心领要,触有悟理者,则不假外以静内,不因禅而成慧。”可见统一定与慧的工作早已有人做了,可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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