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法门,从上已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坛经校释》第31—32页)
相是什么?粗略地说,就是事物的相状,即我们常言的现象,是时空中的具体存在。相另有一义,指性,如“诸法实相”,此相意为真如,最高的实在,超越时空而存在,“诸法空相”,此相意为诸法的空性,诸法无自性。慧能“无相为体”之“相”意即现象,之“体”意即“诸法实相”之“实相”,即真如之体。
《坛经》释无相云:
何名无相?无相者,于相而离相;……但离一切相,是无相;但能离相,性体清净。此是以无相为体。(《坛经校释》第32页)
相,是人的诸知觉活动与诸心理活动(六根)所针对、所形成的对象,佛教称为对境。作为现象,相在数量上是无穷的,种种相,构成了众生生死轮回的现象世界。因为相切实地关联着人的现世生活,人们往往就把它们看得极为重要,对它们生起计较之心、执著之意,称为取相或著相。所谓“离相”,并不是要求人们离开现象界,这是不可能的,切实地说,“离”就是要求众生无须执著于现象,只把它们看做因缘和合的结果,本来就是空的,这也就是无相。因此,所谓“离”或“无”,其实就是与通常人们认识事物的角度、方法、途径相反,与人们的常识、常行违异,而造成诸现象的破坏。同一个对象,在反向的观照之下,会具有完全不同的性质和意义。例如,看山,通常人们观念中的山就是地面上高耸的部分,由土、石头和树木等组成,每个人所见到的各种不同的山都向这一个概念归约,并由此形成许许多多与山相关的概念。这种认识活动,就叫取相。但是禅宗却认为可以不把山看做是山,即不把当下所见(山)向山的概念归类,而是仅视为当下所见之物,即纯粹的现象。这叫“于相而离相”或叫“忘缘”,这也就是禅宗所谓的“破相”或“扫相”。由于脱离了时空的具体环境,作为观想对象的现象就走出了原先生活当中的意义域,如某个人具体的切身的苦难经验,可以离开生死轮回之境而被看空,于是这一苦难就不再是系缚这个人的绳索了。此当下所见的经验赋予人某种独特的感受或悟解。禅宗认为,这个超越的、不可重复的悟解极其根本、绝对重要,是人生最亲切、最真实的经验。借助于它,人才返归自身本性的清净。任何对相的执著,都使人陷于无尽的烦恼,使人不可能保有自性的清净,获得最亲切的人生经验。因此,“无相为体”。
慧能“无相为体”的思想,是有其来源的。在佛教中,法是诸法,界为分界,诸法各有自体,现象界表现为林林总总。而依大乘般若学,所有的界都共有一性,即真如之性,如来界与众生界平等不二,因此法界不二,现象界虽然林林总总,其本体或本质却只能是一个,现象与实相是统一的。《观无量寿佛经》云:
诸佛如来法界身,遍入一切众生心想中。是故汝等想佛时,是心即是三十二相、八十随形好。是心作佛,是心是佛。诸佛正遍知从心想生,是故应当一心系念谛观彼佛。
长于想象的印度佛教认为,佛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分别是说如来的身体右三十二种殊胜的相状,佛的身体有八十种所具足的吉相,求佛之人可以从中取相,以之为方便寄托而求得解脱。①而念佛三昧和坐禅,是通过修一相如念佛净心或静坐来修佛之无量功德的,这种修行方法的理论基础就是“是心作佛,是心是佛”的万法唯心的平等观。但是,唯心的修一相的方法有可能引导人执著于一相,达不到无差别的佛境界,对真如之体的把握也就无从谈起。于是《文殊说般若经》就有如下的说法:
法界一相,系缘法界,是名一行三昧。……入一行三昧者,尽知恒沙诸佛法界无差别相。
法界一相,系缘法界,这是一个关于本体界与现象界统一不二原理之经典的定义。慧能的思路就是顺着这个定义演化下去的,以为若要真正掌握佛法,在方法上必须以“无相为体”,在任何时候、对任何现象均不执著,自然也就对任何现象都不倚轻倚重,于是行、坐、住、卧,在在都可以显现真如,即是“于相而离相”。“无相”是离相,只是把相看空,并非与相绝缘。《华严经》卷三五《宝王如来性起品》云:“如来智慧,无相智慧,无碍智慧,具足在于众生身中。”“无相”是如来藏智慧的品格,“无”字不能看死,看死就不免有相了。“无相为体”的体,就是“法界一相”的“一相”,即普遍的清净的真如之体。但是要注意慧能的思路,不是在念想之中收摄所有的相以得到平等,而是反过来,主张对所有的相都不即不离以得到平等。慧能这一思想,是把大乘般若学和涅槃学的“法界不二”学说贯彻到底了。与“法界一相”相比,我们也许可以说,“无相为体”更体现出某种宗教现象学的方法论特点。
《坛经》中讲,法达诵《法华经》七年,还“心迷不知正法之处”(《坛经校释》第81页),于是就请慧能为他决疑。慧能说:“经上无疑,汝心自邪,而求正法。”又说:我不识字,你就将《法华经》对我读一遍。法达读毕,慧能道:七卷《法华经》尽是譬喻因缘,如来广说三乘(大乘、中乘、小乘),讲来讲去,无非是强调“一佛乘”罢了,并没有其余二乘。《法华经》上讲“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何以“诸佛世尊”“出现于世”,那是为了启导众生“开”、“生”、“入”“佛知见”,这就是“一大事因缘”。广说三乘、诸佛出世,都是为了这“一大事因缘”而施设的方便。《法华经》这样说,确实有“譬喻因缘”的意思。但是慧能解经,却是直指人心:“人心不思本源空寂,离却邪见,即一大事因缘。”外迷著相,内迷著空,于相离相,于空离空,这样内外不迷,就离两边。一念心开,就是出现于世。这并非广说三乘、诸佛出世的方便。慧能进而开导法达说:
心行转《法华》,不行《法华》转;心正转《法华》,心邪《法华》转。开佛知见转《法华》,开众生知见被《法华》转。(《坛经校释》第82页)
《法华经》有助于开佛知见,但如果人被佛经所转,则读经适得其反。对佛经也不可执著。所谓的“法界一相”,自然可以涵盖广说三乘、诸佛出世的方便,但是如法达七年读《法华经》而不开悟,则可见如此的“方便因缘”极容易落入对相的执著,而“无相为体”则专为破相而设,循此,习禅的主体有更大的自由。
念是什么?从心理学上讲,念是认识主体对于对象或自身的心理活动。在佛教看来,念是对所经验之事记忆而不忘却的心理活动,或称为心思。它的对象即无数的境或无数的法,而这些境和法都是外在的,是引起人欲念的、迷惑人、系缚人的现象界事物。念是人基本的心理活动,生存着的人不免对外境起念,于是人就有无穷的烦恼,所谓的尘劳妄念。佛教以为,念这种心理活动表现为刹那刹那的心念相续而作,无有间断,这叫“念念相续”。
应观过去所念诸法,恍惚如梦;应观现在所念诸法,犹如电光;应观未来所念诸法,犹如于云忽尔而起……(《大乘起信论校释》第181页)
人的意识活动像河流一样,总是前念后念不停地转换,永远不会中断的,一旦中断,人的生命就结束了。而且,佛教非常强调念的连续性,又由于佛教以为境和法都是心所造,心理活动的对象为心理活动的结果,念就差不多是内化了的心理之流。这种看法,颇有些类似于现在人们常用的意识流概念,比较符合人的心理活动的实际情况。念佛,实际是通过不间断的对佛的忆念这种心理活动或是借口念诵佛为助,以使种种妄念不能进入心理活动之流,从而达到清净自心的目的。但是,念佛这种活动还是得求助于他力,只是一种方便而已。《大乘起信论》论修行止观门的正念云:
若修止者,住于静处,端坐正意。不依气息,不依形色,不依于空,不依地、水、火、风,乃至不仅见、闻、觉、知。一切诸想,随念皆除,亦遣除想。以一切法本来无相,念念不生,念念不灭。亦不得随心外念境界,后以心除心。心若驰散,即当摄来住于正念。是正念者,当知唯心,无外境界,即复此心亦无自相,念念不可得。(《大乘起信论校释》第167页)
这里,几乎要求人摒除一切心理活动所必须依赖的条件,包括方便,也不去想自己正在正念真如(“此心亦无自相”)。因为真如是无相的,不会因为念而生灭,正念(“正止”)真如,无非是使心完全寂止,与真如同体。但是,“住于静处,端坐正意”和“心若驰散,即当摄来住于正念”,就不是方便,就不需要借助念这种心理活动了吗?我们且来看看慧能的见解:
于一切境上不染,名为无念;于自念上离境,不于法上生念。若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断即死,别处受生。……即缘迷人于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见,一切尘劳妄念,从此而生。故此教门,立无念为宗。世人离见,不起于念,若无有念,无念亦不立。(《坛经校释》第32页)
“无念”说不能按其字面去理解,它的核心思想是“自性起念”。慧能并不是要求人断绝念想,因为念是人的生命活动,一旦念想停止,人的精神生命就完结了。“无念”的提出,只是针对迷人因执著于念而生起的邪见妄念,如果真的能做到无有念想,那么“无念”法门也是不能成立的。因此,“无念”只是要求做到“于念而不念”,“于一切境上不染”,而不是“百物不思”。他又进一步申说:
无者无何事?念者念何物?无者,离二相诸尘劳;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自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常自在。(《坛经校释》第32页)
所谓的“无”,是在诸“二相”如生灭、有无、空有、人我、是非、染净、内外之间取一个不即不离的立场,而真正的立脚点是在真如,“念”是念真如。“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如果人从自身的佛性起念,尽管身历种种“见闻觉知”,却能不染万境而常自在。而这种“自在”境界,只有从自身真如起念才能做得到。要而言之,真如是体,念从这个体上发用,它的本性是清净,那么念就与一切“见闻觉知”的对象形成对境,但又不与对象死扣染著,而是不即不离,一切“见闻觉知”也就不过是真如的发用罢了。自性起念而不染万境,自然,人心也就不会起来烦恼了。这就是人的自由解脱。因此,说“无念”,并非如同《大乘起信论》那样单单要求起“正念”,排除一切心理活动的对境,仅留一个真如心在。那是有体而无用。
从念这种心理活动的本性上看,它必须要有对象,它要在不同的对境上不断地转移,才能进行下去,才能保持其活力。既然“念念不断”,那么就是“见闻觉知”,而只要对境不执著,于法不生念,就是在真如上起念。“性含万法是大,万法尽是自性。见一切人及非人,恶之与善,恶法善法,尽皆不舍,不可染著,由如虚空,名之为大。”(《坛经校释》第50页)
不执著染著就是在真如上起念,在真如上起念就是不执著染著,自性和对象两不偏废,体用一如。这里,又是体用关系在起着方法论的作用。
而且,作为人的心理活动的念,它的本性是变化不定的,因此它必须无住。
住是什么?、住是指人停顿、持续于某一念而不可解脱。即执著。
无住者,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无有断绝;若一念断绝,法身即离色身。念念时中,于一切法上无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缚;于一切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此是以无住为本。(《坛经校释》第32页)
慧能讲“无住”,与他讲“无相”和“无念”不同。“无相”是“于相而离相”,“无念”是“于念而不念”,都是主张不即不离,两者却正好给“无住”做了注脚。人的心理活动是在一念与一念之间运动转移的,作为对象的“相”与“念”正好一一对应,一念一念转换着一相一相,构成了人的意识活动之流。如果“念”的意识之流中断了,法身就与色身相分离,人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格了。慧能认为,真如法身是以色身为宅舍的,法身与色身统一为一个真实的生命体——人。①就这个生命体而言,他的意念是不会中断的,“无住”是人的本性。前念、今念、后念,刹那刹那生灭,分别为过去时、现在时和将来时三种生命的时态,它展现为一股意识生命的绵延之流。因此“无住”可不是像“相”和“念”那样的“于住而不住”,它就是“无住”。
汝若不得自悟,当起般若观照,刹那间,妄念俱灭,即是自真正善知识,一悟即知佛也。自性心地,以智慧观照,内外明彻,识自本心,若识本心,即是解脱,既得解脱,即是般若三昧。悟般若三昧,即是无念。何名无念?无念法者,见一切法,不著一切法,遍一切处,不著一切处,常净自性,便六贼从六门走出,于六尘中不离不染,来去自由,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名无念行。若百物不思,当令念绝,即是法缚,即名边见。悟无念法者,万法尽通;悟无念法者,见诸佛境界;悟无念顿法者,至佛位地。(《坛经校释》第60页)
人如果著相、系念、有住,就心有烦恼。烦恼使人的生存状况恶化,因此,须“以无住为本”。
① 《楞伽经》是主如来藏识心的,该经卷一云:“世尊修多罗说:如来藏自性清净,转三十二相入于一切众生身中。”这是说,如来藏的藏是胎藏,它自性清净,有三十二相好,众生身中本来具足。此仍然是用了佛教传统的方便说法。印顺评论说,那是一种通俗浅显的如来藏说,与神我说非常近似的。参看拙著《中国禅宗史》。
百丈怀海这样评价三十二种相与八十种好:菩提树下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属色;十二分教,属声。只如今截断一切有无声色流过,心如虚空相似。(《古尊宿语录》卷一《百丈怀海大智禅师广录》)
黄檗希运说也相似:问云:心既无相,岂得全无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化度众生耶?师云:三十二相属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八十种好属色,若以色见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古尊宿语录》卷三(《黄檗断际禅师宛陵录》)
② 《大乘起信论》也认为法身与色身是统一的:“法身是色体故,能现于色,所谓从本已来,色心不二。以色性即智故,色体无形,说名智身。以智性即色故,说名法身遍一切处。所现之色无有分齐,随心能示十方世界。无量菩萨,无量报身,无量庄严,各各差别,皆无分齐,而不相妨。此非心识分别能知。以真如自在用义故。”(《大乘起信论校释》第1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