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本《坛经》有一个冗长而且很特别的标题,整理和研究《坛经》,首先遇到的就是标题问题。上个世纪,由于多部敦煌本《坛经》写本的发现,使得《坛经》研究成为热门。近二十年来,不断有敦煌本《研究》的新录校本面世。这些录校本标题各以为是,极不统一,还需作进一步的探讨。专门写文章对敦煌本《坛经》标题进行研究的有邓文宽先生和方广錩先生①。邓、方二位先生,发表了不少有益的见解,颇受启发。但是笔者认为这一问题,仍有未尽之处,故不揣浅陋,谈谈自己的看法。
敦煌本《坛经》无论首尾完整或残缺,共得五种,其中有标题者为三种。它们是敦博本、旅博本、斯坦因本。录校者要以此三种标题为据,录校出敦煌本《坛经》正确的、加新式标点、以现代形式表示的标题。为了研究的便利,不妨将三种标题按原写法抄录下来。
敦博本:
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波(般)若波罗蜜经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
大梵寺施法坛经一卷兼受无相 戒弘法弟子法海集记
旅博本:
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
「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施法坛经一卷兼受无相
「戒弘法弟子法海集记
斯坦因本:
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
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一卷
兼受无相 戒弘法弟子法海集记
方广錩先生对以上三种标题,描述得非常清晰,有抄录下来的必要:
敦博本分作两行,“由于‘韶’字已到地脚,所以‘州’字换行齐头抄写。也就是说,敦博本之分行,并非标题格式的特殊要求,如果纸张允许,它可以抄成一行。特殊的是在‘无相’与‘戒’之间留约三四字之空:‘戒弘法弟子法海集记’用细字。”
旅博本分作三行,“‘「’符在敦煌遗书中表间隔,一般记于所标注字的右上方。从这两个间隔符号来看,应该说《坛经》标题不仅冗长,还有一定的书写规则。仔细研究这个标题,第一行末字‘经’下明明仍有余空,但抄写者毅然换行,并降一格,用间隔号,抄写第二行。说明在抄写者看来,‘六祖’以下必须换行。至于‘戒’上的间隔号,意义似乎与前不同。因为‘无相’两字已接近地脚,无空三四字的余地,所以只好换行后再空三四字接抄,也就是说,‘戒’上的间隔号,所表示的似乎不是一定的要换行,而是提醒人们注意,‘戒’字前一定要留空格。”
斯坦因本分用三行,“虽然”‘经’字已到地脚,但换行后的‘六’字降一字,说明标题的此处是按敦博本提示的必须换行的规则书写的,否则会像按一般规则换行的后齐头。‘一卷’二字已经到地脚,‘兼’字另起时只降一字,与‘六’字齐头,意为此属正常换行。因此,斯坦因本的书写格式实际与旅博本相同。唯‘兼受无相’用细字。”②
通过以上方先生的分析,不难看出敦煌本《坛经》标题的复杂性,标题中出现了换行、空格、间隔号、细字等各种现象。根据方先生的分析,敦博本“可以抄成一行”,中间无分行;旅博本和斯坦因本标题中的“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与“六祖”以下分开,自成一行;而“六祖”以下文字,又是可以抄成一行,无分行,此处与敦博本又相一致。从中可以看出“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自成一行,是一个完整的句子,作为书名与本书相符,似乎不成问题。“六祖”以下可以抄成一行的文字,给录校者出了一道难题,那就是“无相”与“戒”之间的那个空格。“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一卷”与“弘法弟子法海集记”都能理解,上一句可以列入书名,下一句为原编者署名。如果“兼受无相”与上连,“戒”字与下连,文字皆不通。然而三种原写本明明白白的空格,即使不理解也要相信空格一定是要有的。
首先要解决的是空格两边的字,“兼受无相”与“戒”,能否连成一个完整的句子,然后再解决空格的问题。《坛经》一书,开头便说:“惠能大师于大梵寺讲堂中升高座,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受无相戒。”书中还有多处关于惠能大师“受无相戒”的内容,说明“无相戒”是一个不可分割的词,“兼受无相戒”是一个完整的句子。在这里,此句的归属始终是录校者讨论的焦点,有将其上连归入书名,也有将其下连作为原编者暑名的一部分,但都没有作出令人满意的解释,尤其是对空格的解释。下面看看录校者是如何解决这一问题的。
把“无相”与“戒”连属,组成一个词,潘重规先生注意到这个问题,他把敦煌本《坛经》标题录为:
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
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一卷
兼受无相戒 弘法弟子法海集记
并作如下校记:“伦敦本‘兼受无相’顶格(此处有误,并非顶格,原文降一字),空二格书‘戒’字。敦博本‘兼受无相’下亦空二格书‘戒’字。案:‘戒’,字当与上‘无相’连属,与‘弘法弟子’分开。”③邓文宽行生认为“这个认识无疑是正确的。”④方广錩先生对潘先生的录文提出疑义:“潘录文时将‘无相’与‘戒’之间的空格删除,又在‘戒’与‘弘’之间留出若干空格。但也没有说明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⑤潘先生录出的标题具有代表性,不少录校者都是这样作的,把“兼受无相戒”与“弘法弟子法海集记”录为一行,并且不说明理由,将“无相”与“戒”之间的空格去掉。⑥我们可以把“兼受无相戒”作为一个完整的句子看待,但去掉空格不等于就把空格问题解决了。
周绍良先生对这一问题非常重视,不是简单地把空格去掉。周先生录作:
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
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一卷兼受(授)无相[戒]
[受无相]戒弘法弟子法海集记
并作如下校记:“根据邓文宽君研究,敦煌写本,一般习惯,对于熟悉用字、用词、乃至短句,常采用空格形式,省去重复之字。所见极是。此处空格,即依其式样,校补‘戒受无相’四字。”⑦方广錩先生是这样评价的:“周绍良先生力图解决这一问题,认为‘兼受无相’以下可能是漏重文符号,故而空缺,这可备一说。”同时认为它不符合敦煌遗书的书写规则及其重文符号的标著法,“周先生上述推测似难成立。”⑧周先生把此处的空格看做漏重文符号,重文是先有字,下标重文符号,“戒”字在下,不会上漏重文符号,这也是周先生考虑不到的地方。
对这一问题研究较深的是邓文宽先生,他说:“《坛经》原标题共分三层意义,一,其正题是‘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二,副题是‘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一卷兼受无相戒’;三、‘弘法弟子法海集记’是整理者署名。唯一错误的是‘戒’字本该属上文,旅博本和另两本均误属下文。”⑨
邓先生应用现代标点做如下处理,认为正确的标题是:
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
——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一卷兼受无相戒
弘法弟子法海集记⑩
邓文宽先生的提法非常新颖,正题、副题与整理署名的提法,十分准确地把握了标题的三层意义,不能不被看做是录校者,用现代眼光和加新式标点研究古代文献的新成就。但是,把“兼受无相戒”归入副题,并把“无相”与“戒”之间的空格去掉,认为“戒”字“误属下文”,这样的解释似乎不能让人满意。
把“无相”与“戒”分开,对空格问题作深入研究的是方广錩先生。方先生认为敦煌本《坛经》标题的正确写法是:
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
——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一卷兼受无相戒
弘法弟子法海集记(11)
方先生所录标题与邓先生有相似之处,即把“兼受无相戒”归入副题,只是留有空格。这是目前所有录校者唯一没有去掉空格的,并对空格进一步作了解释。方先生认为:“所有敦煌本《坛经》写本的‘无相’与‘戒’字之间都有空格,我们没有理由否定这种格式的正确性。现在的任务是解释何以会出现这一现象。我认为它或者与慧能首创的‘无相戒’及其理论有关。无相戒即以清净佛性作为戒体的一种戒法。因佛性无相,实相为空;诸法既空,罪性亦空。持戒者心无系缚,远离执著,视诸戒犹如虚空。在实际修持中,也不如其它戒法有日常的仪轨与行相,故曰‘无相戒’。是否正因为‘无相’命名,所以留几个空格以示无相呢?这当然也是一种猜测,尚需进一步考证。”(12)对于方先生的这种猜测,我觉得有些牵强,“无相戒”是惠能大师独创的一种戒法,崔正森先生说:“从无相戒的戒体——无相心(自性清净心)和无相戒的内容——无相(自性)忏悔(发自自己自性上)、四弘誓愿、无相三归依(自心归依自性三宝)、归依自性三身佛(自心归依自性三身佛),看来发自自心的自性自度,自成佛道,是惠能无相戒的根本特色。”(13)无相戒是《坛经》一书中非常重要的内容,并内容非常丰富,包括无相忏悔、四弘誓愿、无相三归依、归依自性三身佛四个内容。《坛经》所谓“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相戒的离相,就是要人们不要执著于具体戒相。任继愈先生说:“禅宗语录从慧能开始,就提醒人们不要死抠字句。”(14)禅宗不仅不死抠字句,它主张不立文字,所以不可能在文字上搞出什么花样来。方先生的这种猜测正如他自己所说:“尚需进一步考证。”总之,我对此看法是,可备一说。由于专家学者没有一个统一的看法,给人们无所适从之感,下面谈谈我对这一问题的看法。
上文提到邓、方二位先生把“兼受无相戒”归入副题的一部分。但似与本书不符,受无相戒是《坛经》中的一部分,《坛经》开头那句:“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讲堂中,升高座,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受无相戒。”其中“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受无相戒”,就已经包括在标题中的“施法坛经”四字之内。“受无相戒”是“施法坛经”的重要组成部分,没有“受无相戒”,也就无所谓《坛经》,坛是对戒而言,“兼”的意思是不存在的。古诗文有些标题之后有“并序”字,是序在前,与文分开。如果“兼受无相戒”是标题的一部分应在“施法坛经”后受无相戒,才能表现出“兼”的意思。再看“受”字,受与授通,有两种涵意,一为传授,二为接受。我以为这里的“受”应作“接受”解,是指《坛经》的集记者法海,而不是传授无相戒的惠能大师。《坛经》是集记者法海所记,空格也一定是集记者所留。如果将“兼受无相戒”归入书名,惠能大师一定要对空格问题作出解释,惠能大师没有解释,我们还是归入法海的名下。郭朋先生在给此句作注时说:“‘兼受无相戒’云者,法海身为比丘,必当先受比丘戒,从慧能学禅,复受‘无相戒’故称‘兼受’。”(15)郭先生的这种解释无疑是正确的,只是把“无相”与“戒”之间的空格去掉,这是不应该的。对原写本的空格不理解,照原书录校,留出空格存疑,应作如是处理较好。
讨论到此,问题的焦点还是在空格,法海“兼受无相戒”,为什么要在“无相”与“戒”之间留有空格?佛说以戒为师,惠能大师首创“无相戒”,戒就是师,法海对戒和师都要表示出极大的恭敬,同时,对戒的恭敬就是对师的恭敬。所以我从旧式书信的格式中得到启发,遇有长辈名称式相关词都要换行抬头或空格书写,以示恭敬。“兼受无相戒”的法海,为了表示对戒的恭敬,所以空格书写,这就是为什么要空格的原因。“兼受无相”与“戒”空格是为了表示对“戒”的恭敬,也正是说明此句为原编者署名的一部分。《坛经》的原编者署名,没有必要写得如此冗长,“弟子法海集记”已经足矣。其实不然,细加分析才能知道,“兼受无相戒”与“弘法弟子”之间有其内在的联系,“兼受无相戒”就等于得到了惠能大师的真传,获得了弘法的资格。集记者在这里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他就是“兼受无相戒”的“弘法弟子”法海。可想而知,当法海写到“戒”字时,空格书写,以示恭敬,这是完全可能的。以上我的这一粗浅的看法,也只能是一种推测,尚需进一步考证。
关于细字(指标题中的小字,方先生写作细字),旅博本无细字,斯坦因本“兼受无相”与敦博本“戒弘弟子法海集记”为细字。斯坦因本“兼受无相”写作细字,表示集记者法海的谦逊,与“戒”字空格大写,形成鲜明的对照,是证明此为原编者署名的又一例证。敦煌本“兼受无相”非细字,“戒”字以下为细字。从中可以看出三种原写本标题的一个共同点,无论是否细字,“戒”字始终与“弘法弟子法海集记”字体大小一致,这也是“兼受无相戒”为什么是原编者署名的重要原因之一。
综上所述,我以为敦煌本《坛经》标题的正确写法应为:
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
——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一卷
兼受无相 戒弘法弟子法海集记
以上看出斯坦因本的标题符合现代形式,但也不能说敦博本、旅博本不对,古人无标点,全靠自己断句,自己理解。古人能理解,今人未必理解,千百年后,给后人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加新式标点是为了给今人看,所以还得在理解上下工夫。我的说法不知对否,敬请专家指正。
① 邓文宽:《近年敦煌本〈六祖坛经〉整理工作评介》(《周绍良先生欣开九秩庆寿文集》,中华书局,1997年)、《敦煌本〈六祖坛经〉书写形式和符号发微》(《出土文献研究》,1998年第三辑)及邓文宽、荣新江《教博本禅籍录校》(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有关标题的校记。方广錩《关于敦煌本〈坛经〉》(《敦煌文献论集》,辽宁人民出版社,2001年)、《谈敦煌本〈坛经〉标题的格式》(《敦煌坛经合校简注》,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
② 以上三段文字见于方广錩《关于敦煌本〈坛经〉》。
③ 潘重规老居士校定《敦煌坛经新书》(佛陀教育基金会,1994年)。本文转引邓文宽《近年敦煌本〈六祖坛经〉工作评介》和方广錩《关于敦煌本〈坛经〉》。
④ 邓文宽:《近年敦煌本〈六祖坛经〉整理工作评介》。
⑤ 方广錩:《关于敦煌本〈坛经〉》。
⑥ 参阅郭朋《坛经校释》(中华书局,1983年)、李申、方广錩《敦煌坛经合校简注》(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杨曾文《敦煌新本·六祖坛经》(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年新版)。
⑦ 周绍良:《敦煌写本坛经原本》,文物出版社,1997年。
⑧ 方广錩:《关于敦煌本〈坛经〉》。
⑨ 邓文宽:《敦煌本〈六祖坛经〉书写形式和符号发微》。
⑩ 同上。又邓文宽、荣新江《敦博本禅籍录校》。
(11) 方广錩:《关于敦煌本〈坛经〉》。
(12) 方广錩:《关于敦煌本〈坛经〉》。
(13) 崔正森:《无相戒研究》(《禅露》,2002年春)。
(14) 任继愈:《以禅宗的方法整理坛经》(《敦煌坛经合校简注》,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
(15) 郭朋:《坛经校释》(中华书局,198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