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佛性论》 第六章 即心即佛与无情有性 第三节 即心即佛与无情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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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中国佛性思想的整个发展过程看,它经历了由阐提无性到众生有性,最后又发展到“万类之中,个个是佛”的无情有性理论。对于由阐提无性到众生有性的思想历程,我们在第三、四、五三章已作了具体的论述,本章的前两节,我们又对后一个历程,即由众生有性到无情有性的发展线索作了简要描述,这一节我们将结合中国佛教史有关的佛性思想,对众生有性与无情有性作一些剖析比较。

    一  木石无性与无情有性

    木石无性的思想,一开始是作为心神佛性说的对立面提出来的。梁武、宝亮等以神明妙体为佛性,木石无心,故木石无性。均正曾引述宝亮的话说:“若外物者,虽即真如,而非心识,故生已灭也。”白马寺爱法师曾执当果为正因佛性,以此简异木石无当果义,这是以无当果义说木石无性。竺道生的理佛性与真理自然说实已包含着无情有性的思想,但他在正面论述阐提有性时,所持的论据是“阐提是含生之类,何得独无佛性?”此说也从反面说明木石无生,故无佛性。实际上,佛教史上凡是以神明、心识乃至觉悟之性释佛性的,大都在论证众生有性的同时包含着木石无性的思想。

    对于无情与有情的有无佛性问题第一次进行正面的系统论述的,是三论宗的创始人吉藏。在《大乘玄论》中,吉藏以理外理内、通门别门、所得人无所得人等不同角度论述了众生与草木的佛性有无问题。他说,就理外说,“理外本无众生,哪得问言理外众生有佛性不……是故理外既无众生,亦无佛性。”①若约理内说,“不但众生有佛性,草木亦确有佛性。”②当别人对他这种说法表示诧异时,他泰然对答,并说这是“希闻多怪”③。之后,他引了许多经文及先前大德所说为证,说明约理内说,草木也有佛性。例如,他在引述《大集经》所说的“观一切诸法,无非是菩提”,僧肇所说的“道远乎哉,即物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涅槃经》所说的“一切诸法悉有安乐性”等文证之后,说:“此明一切诸法,依正不二,以依正不二故,众生有佛性,则草木有佛性”④,“若众生成佛时,一切草木亦得成佛。”⑤这里,吉藏是以依正不二来说草木有性,亦即草木与众生互为依正,不可强以众生为正,草木为依,亦不可以草木为正,众生为依,二者一而非二,无二无别。此是“通门明义”。“若论别门,则不得然,何以故?明众生有心迷,故得有觉悟之理,草木无心,故不迷,宁得有觉悟之义”?这是以有心无心,能否觉悟说草木无心,既无心则不迷,故无所谓觉悟。

    此外,吉藏又从相反的角度论证了理内无众生,无佛性,理外有众生,有佛性,并以“观心望之,草木众生岂复有异”?说明有则俱有,无则俱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其实按照吉藏的思想方法,说理内理外,有佛性无佛性并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通过相反两个方面的论证最终说明“至于佛性非有非无,非理内非理外,是故若得悟,有无内外,平等无二,始可名为正因佛性”⑥。对于有所执著的“有所得人”,不但《涅槃》中明言为佛性的空亦非佛性,佛性本身亦不是佛性;对于毫不执著的“无所得人”则不但空为佛性,一切草木并是佛性。

    隋净影寺慧远根据《大般涅槃经》对于佛性的有关论述,分佛性为二。在《大涅槃经义记》中,慧远说:

    一能知性,谓真识心,此真识心众生有之,外法即无。故上说言佛性者谓众生也。又妄心处有此真心,无妄心处即无真心。故上说言凡有心者悉有佛性。

    二所知性,所谓有无非有无等一切法门,此通内外不惟在内。今此所论,约初言耳。⑦

    慧远的二性说,是以知性之真识心,释《大般涅槃经》所说的“非佛性者,所谓一切墙壁瓦石无情之物”⑧,以非有无之所知性说通内外之“虚空”、“中道”等佛性论。

    元晓在《涅槃宗要》中也阐发了与慧远相类似的思想,但论述的角度与慧远不同,元晓以报佛性与法佛性二种佛性说谈无情佛性的问题。当有人问《涅槃经》既说墙壁瓦石等无情物非佛性,又言佛性犹如虚空,非内六入非外六入,合内外故名为中道,若依后文瓦石等物则是佛性,如是相违,云何会通,元晓答道:

    通者解云,若依有情无情异门,瓦石等物不名佛性,若就惟识所变现门,内外无二合为佛性……若前文为报佛性,后所引文为法佛性……亦不相违。⑨

    就是说,就报佛性说,瓦石等无情物非佛性,约法佛性言,佛性遍一切有情无情。

    禅宗南宗嫡传荷泽系明确主张佛性遍一切有情,而不遍无情。牛头山袁禅师与神会曾有一番问答:

    问:佛性遍一切处否?

    答曰:佛性遍一切有情,不遍一切无情。

    问曰:先辈大德皆言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今禅师何故言道,佛性独遍一切有情,不遍一切无情?

    答曰:岂将青青翠竹同于功德法身?岂将郁郁黄花等般若之智?若青竹黄花同于法身般若,如来于何经中说与青竹黄花授菩提记?若是将青竹黄花同于法身般若者,此即外道说也。何以故?《涅槃经》云,具有明文,无佛性者,所谓无情物也。⑩

    禅宗素以教外别传著称,神会在此却一反常态,引经据典来了。当然,是否引经据典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他的思想是否需要经典。当他的思想与经典相悖时,他当然不会拿经典来束缚自己,但当经典的论述符合他的需要时,自然不妨信手拈来,以增强他的论据。神会所以引用此段经典,主要是因为这段论述与他的思想相吻合,祖师禅之即心即佛,实还强调自心之迷悟,此心又同一般所言真心,清净心略有不同,更侧重于众生当前现实之心,故其佛性说自然会把无心之青竹黄花排除在外。对神会此反黄花般若说,马祖道一门下的慧海禅师更有一番发挥,当众座主问他何故不许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时,慧海答道:

    法身无象,应翠竹以成形,般若无知,对黄华而显相,非彼黄华翠竹而有般若法身也。故经云:佛真法身,犹若虚空,应物现形,如水中月。黄华若是般若,般若即同无情,翠竹若是法身,翠竹还能应用。

    意思是说,所谓法身犹如虚空,能应物现形,若说翠竹则是法身,那翠竹也应该能应化现作他物。所谓般若本是指灵妙智慧,若说黄花则是般若,般若岂不同于无心无识之无情物。慧海这样解说了一番之后,众座主还不得其意。慧海便接着说,其实,是与不是,都无须太刻板执著。若见性之人,说是亦得,说不是亦得;若不见性之人,说翠竹著翠竹,说黄花著黄花,说法身滞法身,说般若不识般若,总成执著,不得开悟。这段话与吉藏所说之于无所得人,众生与草木并是佛性,于所得之人,众生草木皆不是佛性,有类似之处。当然,二者之落点是相反的,吉藏以无所得为归趣,而禅宗人以本觉真心为旨归。不过,对禅宗也不可统而言之。因为前期禅宗更侧重于人心、自心,后期禅宗则更侧重于万类之中,个个是佛,所谓翠竹法身,黄花般若之说是也。

    二  本觉真心与真如佛性

    从木石无性与无情有性两种佛性说的思想内容看,二者有共同点又有殊异处,不同的是一个把佛性仅仅局限于众生范围,另一个则把佛性扩大到万物之中。如果对二者的不同点再作进一步的考察,人们又会发现,造成二种佛性说相互殊异的根本原因是对佛性义的解执不同,木石无性说是以心识、觉性解佛性,而无情有性说则是以真如释佛性。

    无情有性说可以湛然与后期禅宗为代表。关于湛然的无情有性说怎样从真如遍在推出无情有性,我们在第二节中已作了详细论述。这里我们再看看后期禅宗无情有性说是以什么为理论根据的。

    严格地说,后期禅宗并不直接以真如为佛性,而是以心为佛性。但此心与慧能所说的自心、人心,已不尽相同,前者主要指当前现实之心,后者则更具有真心的意义,佛教中所说的真心已不局限于有情物之心识,而是一切诸法之本原,正是从这个思想出发,后期禅宗才会有黄花般若之谈,运水搬柴之说。从这一点上说,禅宗的世界观归属问题,实不可统而言之,如果说前期禅宗的世界观更接近于主观唯心主义(当然也包含客观唯心主义的成分),那么,后期禅宗从总体上说则属客观唯心主义、相对主义。

    与无情有性说不同,木石无性说多强调心神、自性之觉悟,此说以心神佛性论与迷凡悟圣说为最典型。心神佛性论可以梁武、宝亮等为代表,迷凡悟圣论则为天台、华严、禅宗所共同提倡,其中尤以祖师禅之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更重一心之觉悟。宗密在《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中说:“然达磨西来,惟传心法,故自云:‘我法以心传心,不立文字’。此心是一切众生清净本觉,亦名佛性。”(11)“欲求佛道,须悟此心”(12)。宗密这里所说之本觉之心,也就是前期禅宗所说之自心,意谓“一切有情,皆有本觉真心”,在迷在悟,此心不异。欲求佛道,无须远寻外觅,悟此本觉真心本来是佛可矣。既然成佛须悟此心,墙壁木石等无情物本自无心,当然不可说木石有性。简单地说,这就是木石无性说的思想进程及理论根据。

    三  六祖“革命”与心的宗教

    禅宗千言万语,无非教人认识一个心。我们研究禅宗思想,也不得不在心上多下些工夫。谈六祖“革命”,也得从心谈起。

    所谓六祖“革命”,是指慧能对佛教之宗教仪式、佛性说、修行方法等进行了一系列比较重大的改革,从而使禅宗成为最富有中国特点的佛教。因此,所谓六祖“革命”,并不是佛教的革命化,而是佛教的中国化。

    一如我们在本章开头所指出的:六祖“革命”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即心即佛的佛性说,顿悟见性的修行方法和不离世间、自性自度的解脱论。这里先看看慧能即心即佛中“心”的具体内涵及其宗教意义。

    在学术界、佛学界,有一种看法认为,禅宗所说的“心”是指“真心”、“如来藏自性清静心”,非指“肉团心”、“具体心”。笔者以为这种看法有一定的道理在,但更以为对禅宗所说的“心”,不宜笼而统之,而应具体分析,具体对待。

    其一,诚然,印度佛教经论中常常说及“心”,例如“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心佛与众生,是三无差别”,“心如巧画师,能画诸世间”等等,这些经论中所说的“心”确实非指“肉团心”、“具体心”,而是指“真心”、“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但这并不意味着禅宗所说的“心”也非是“真心”不可。相反,如果禅宗所说的“心”与印度佛教经论中所说的“心”竟然毫无差别,都是指“真心”、“清净心”,那么,禅宗之成为最具中国特色的中土佛教反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其二,在中国佛教中,并非只有禅宗才提倡唯心说。实际上,中国佛教在天台之后,就已出现唯心的倾向,华严宗更把法界真心,视作万法之本原,一宗学说之归趣。如果禅宗所说之“心”亦纯属“真心”,那么,它不过在重弹天台、华严之老调,六祖“革命”又何从谈起呢?

    其三,不容否认,后期禅宗黄花般若之谈,运水搬柴之说,确实是一种“万类之中,个个是佛”的无情有性论,他们所说的“心”无疑更接近于“真心”、“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但是,这丝毫不能排除前期禅宗的迷悟所依、直指见性的心是指当前现实之心。

    其四,前期禅宗所说之“心”的具体内涵的最直接根据,是《坛经》对心的具体论述,这一点,我们在本章第一节的“佛性平等与心性本净”中已经列了《坛经》关于“内调心性,外敬他人”,“若怀不善之心,念佛往生难到”,“法无四乘,人心自有差等”,“常须下心,普行恭敬”等许多论述,说明这些心很难作为“真心”、“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来理解。

    最后,我们还从前期禅宗的即心即佛说与后期禅宗无情有性说的区别,说明何以前期禅宗仅限于众生有性,众生即佛,后期禅宗则主张“万类之中,个个是佛”,此中之关键,仅在于一个是直接诉诸当前现实之人心,另一个则在神秘主义的机锋、棒喝、话头、公案的背后,藏有一遍在万物的“真心”。

    表面上看,慧能的直指人心,即心即佛说只是改变一下心的性质,实际上,这一改变,导致了禅宗思想一系列重大的变更。从思维形式上说,他是以一个具体的现实的人心去代替一个抽象玄奥的、经过佛教学说百般打扮的“如来藏自性清净心”。这一替换使得慧能实际上把一个外在的宗教,变成一个内在的宗教,把对佛的崇拜,变成对自心的崇拜,一句话,把释迦牟尼的佛教变成慧能的“心的宗教”。这种“心的宗教”的思想实质及其宗教意义,有点类似十六世纪欧洲马丁·路德对基督教所进行的改革:

    他破除了对权威的信仰,却恢复了信仰的权威。他把僧侣变成了俗人,但又把俗人变成了僧侣。他把人从外在的宗教解放出来,但又把宗教变成了人的内在世界。他把肉体从锁链中解放出来,但又给心灵套上了锁链。(13)

    ①②《大乘玄论》卷三。

    ③④⑤⑥《大乘玄论》卷三。

    ⑦《大般涅槃经义记》卷一〇。《大正藏》卷三七,第88页。

    ⑧《大正藏》卷一二,第581页。

    ⑨《大正藏》卷三八,第253页。

    ⑩《荷泽神会禅师语录》。

    (11)(12)《续藏经》第一辑,第二编,第一五函,第五册。

    (13)《马格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第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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