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有出家制,出家的可以还俗吗?还了俗可以再出家吗?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依“律部”说:出家的可以舍戒还俗,佛教与社会,都不应轻视他;出家与还俗,每人有自决的权利。还俗的原因很多,做一个如法而行的在家弟子,不也同样的可以修行解脱吗?不过,还俗要合法的,公开的舍戒而去,不能偷偷的溜走(以便偷偷的回来)。男众(比丘)还了俗,可以再出家:落发,受沙弥戒,受具足戒,又成为僧伽的一分子。但不论过去出家多久,年龄多高,对佛教的贡献多大,这些资历,由于舍戒而全部消失了,现在还要从末座——最小的比丘做起。女众如舍戒还俗,是不准再出家的。为什么不准再出家?律师们也许会知道原因的。总之,出家是大丈夫事,还俗并不等于罪恶:佛法是这样说的。
出家与还俗,与世间的入籍、出籍,入党、退党一样,都有一定的制度,决不能要去就去,说来就来的。我出家以后,一直往来于闽院、武院、普陀佛顶山阅藏楼,对中国佛教的实际情况,实在知道得太少。民国二十六年,抗日战争开始,我却在武院病倒了,恹恹无生气,一直无法康复。忽有三位僧青年,从宁波来到武院,大家爱国情深,决心要投入抗战阵营。甲同学知道了沈君儒到了汉口,就渡江去拜访。沈君儒为他介绍,到山西李公朴主办的民族大学去学习。于是甲同学脱下僧装,参加革命阵营去了。似乎不到三四个月,由于日军的侵入晋南,民族大学瓦解,甲同学又回到了武院,重披僧装。不久,去香港宏法,成为宏法海外的大德。那时,我感到非常难过。虚大师门下的僧青年,竟这样的来去自由!新僧!新僧!我不禁为虚大师的革新运动而悲哀。在我出家的岁月中,国难,教难,而自己又半生不死,这一年是我最感到沮丧与苦恼的日子(其实,这种情形,中国佛教由来已久,只怪自己无知,自寻苦恼)。一九四九年时,在香港见到了又一位,使我更感到震惊。一位天台宗传人,本来在香港弘法。抗战期间,决心还俗从军,以身报国,这是多难得呀!后来,由于香港某教团的需要,设法请他来港。一到香港,马上披起大红袈裟,讲经说法,大法师又回来了。等某教团的事务办妥,又一声不响地从事世俗工作。天台宗被称为老派,而竟与新僧同一作风,这是我意想不到的。这位天台传人,一直到退休,才以居士身分,与佛教界相见。过了好几年,台湾中部某寺,举行住持晋山典礼,长老们大多来了。他宣布重行出家,据说长老们为他证明,他就是老法师了。从此弘法中外,住持道场。脱掉又穿上,穿上又脱下,一而再地自由出入,我这才知道,在中国佛教界,是由来久矣!以上还可说爱国爱教,事难两全,而另一位优秀的僧青年,却大为不同。弘法多年,忽而与同居人改装还俗。由于生活艰难,只好再度出家,在台北临济寺闭关。槟城某法师来台,想请一位法师,于是关中的青年法师,被推介而出关了。槟城的极乐寺,是福建鼓山涌泉寺的下院,历届的监院与大护法,都是闽北人。这位去槟城的青年法师,恰好是闽北人,所以得到护法们的拥护供养。大概一年吧,青年法师得到了不少供养,所以一回台湾,就重过家庭的生活。这样看来,还俗的只要闭关一次,就恢复了完全的僧格,可说中国人自己想出来的制度。我以为,这决不是创新,而是中国佛教的惯例。以上几位,有的根本不认识,总之与我说不上恩怨。我所以说起,毫无对人的攻讦意义,而只是略举一例,慨叹佛教界的法纪荡然,由来已久。“入僧”与“出僧”,没有法纪可言,传戒有什么意义?如说佛教(出家众)要组织化,那真是缘木而求鱼了!
出家受戒,舍戒还俗,是僧伽“依律而住”的基石,这才能达成“正法久住”的目的。大概地说:佛法传来中国,最没有成就的,就是律。早在宋代,离律寺别有禅寺、讲寺;等到只有“传戒训练班”式的律寺,持律只是个人的奉行,无关于僧伽大众了。我国出家与还俗的杂乱,原因是:一、中国文化以儒家为主流,儒家重道德而不重法治,佛弟子受到影响,总觉得律制繁琐,学佛应重内心的解脱。在来台湾以前,听说“天理,国法,人情”,现在台湾上下,改为“情,理,法”。提倡法治而人情第一,可说是“甚希有事”。佛教中,大家人情第一,这样的来去自由,也没有人提出异议。见多了成为常态,只要回来了就好。二、重定慧而轻戒律:唐无著文喜去五台山,遇到有人(据说是文殊)问:“南方佛法如何住持”?文喜答:“末法僧尼,少修戒律。”文喜反问:“此地佛法如何住持”?那人说:“这里是龙蛇混杂,凡圣交参。”文喜不忘律制的佛法立场,那人所说,就是大乘佛教了。“龙蛇混杂,凡圣交参”,等于中国佛教隆盛期的忠实描写。等到蛇多龙少,大家向经忏看齐,大德如凤毛麟角,在社会人士的眼光中,到底佛法是怎样的宗教?三、与佛教的受迫害有关:公元千年以前,中国佛教已经历了“三武一宗”的法难;赵宋以后,又经历了多少的折磨(如宋徽宗,明世宗)。严重的僧尼被杀,轻的也被迫还俗。好在法难时间不久,佛教恢复,心存佛法的又回来了,不一定再受戒。例如禅宗的沩山灵祐,在唐武宗毁佛时,被迫还俗。他觉得道在内心的修证,不在乎有没有落发,后由门人劝请,才再度落发的。还有政府(如唐肃宗)为了筹措经费,大批的出卖度牒(出家的可以免兵役与免丁税),这样的出家众,怎能如法清净?如真是“王难”、“贼难”(如衣服被盗贼剥光,只能临时找衣物来蔽体,再来乞化僧衣,也不能说是还俗),那是佛教的大不幸!但一再遭受迫害(被迫还俗又出家),引起的副作用——还俗而又自由出家,是相当大的。中国出家众,是多苦多难的!这样的脱却僧衣,重新穿上,出于无奈,是可以谅解的。不过被迫改装再出家,还是会引起副作用的,僧伽是会一天天杂滥起来的。如要整顿佛教,要先将一切出家的纳入组织,有出家与舍戒的档案可查(及“王难”而被迫的),进一步做到破戒(不是犯戒)的勒令还俗,不得再出家,僧团才会有清净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