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子七月十七日，进城谒汉中山靖王墓，汉昭烈远祖之墓也。松柏成行，气势宏敞，自古称为胜地。州署匾书“古中山国”四字。西去古寺基，有碑独立，上有偈云：“惯经行脚老禅和，南北东西又路多。幸得台山蓦直去，行行勘破赵州婆。”此偈正中余意。仍回客店。
    次早，三十里高门镇，早餐。沿途淤沙难行。经桃园过梨园，枣林内有葡萄架，随购而食，味甚美，余尝之，一味是多味，多味是一味，但究竟是一味多味有味无味，愿与大众一参。三十里曲阳县，出城向西北行，山冈小径，路旷人稀。据云此路诸多不靖，最宜小心。行至二十里，天变，细雨。十里南口，住店。
    十九日，天暗，仍行，十里党村。传言此树左近迭出抢案，须人多可行。近来台山一带，阴雨连绵，滹沱泛涨，全路是水。十里郑家庄，十里过流沙河，对岸三里贾家口，十里王快镇，二十里王柳口腰子河，水流迅激。十里长寿庄，住店。天色将昏，到时大雨。
    二十日，早晴，三里白玉河，十五里阜平县。渡大河，无桥无舟，骡亦不前。河中乱石滚滚，水声如雷，深约三尺。对岸里许，天色又变，恐有大雨，急急赤足执杖而行。行近河中，脚踏石滑，被水冲倒，是时真常独露随他去，涛涌澜翻不碍人。似有人托余而行者，顷刻里许，冲靠彼岸，觉有扁担靠身，翻身上岸，开眼，始知樵人来救。未得弥陀接引，先有樵夫接引，众生与佛，二而不二。礼谢樵人，随带湿衣而行。进山十五里，李家台，道路崎岖，异常难行。过黄土亮、安芝岭、不老树、万年桥，共二十余里，过大河。岸上见有小和尚坐地哭，问之，谓路头走错。带伊同行，经栗元铺、东关、下关，共十八里。河有行宫，清初创建，今但有乱石围墙而已。一里教场，昔日练兵处，住店。
    次早二点钟，戴月起行，天明抵招提寺，树木围绕，静室幽深。三里龙泉关，有城。上山五里益寿寺，三里印沙石，十里虎跑泉，稍息，时有王善人亦憩于此，互谈。伊云：“我专学文昌之行，救人之难，济人之急，容人之过，悯人之孤。行时时之方便，作种种之阴功。虽行之未遂，而时存此心。”旋即别去。二里长城岭，秦始皇造。昔云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庚子之乱，轰塌城门，往来行人诸多有碍(直隶山西交界)。二里印崖法师塔。十三里射虎川，台鹿寺，林木深幽，气象宏大，喇嘛住。五里石嘴台，山前口水出清河，转弯普济寺，即南山广慧和尚所募修。十五里海会寺，广老重修。十三里北统，住店。
    二十二日，早行，七里明月池，昔人晦夜见皎月澄池，故名。己亥年，余在此礼秽迹金刚，此像最为神妙。此时冒雨而行，五里沐浴堂，相传文殊菩萨沐浴处。九里台怀镇，前有巡检司署，今改为僧俗保安会。半里大行宫，昔乾隆六巡五台，建宫于此，今已废，稍有围墙，树木犹存。因雨大，入显通寺。客堂诸师迎入换衣，命住前清行宫。时当秋令，如江南初冬气候。幸有暖榻，静坐禅观。
    五台山在山西雁门关内，代州五台县属。由县治至台顶百二十里，古名清凉山，乃曼殊大士之化宇也，以岁积坚冰，夏仍飞雪，曾无炎暑，故曰清凉。五峰耸出，顶无林木，有如垒土之台，故曰五台。雄据雁代，盘绕数州，在四关之中，周五百余里，左邻恒岳，秀出千峰；右瞰滹沱，长流如带；北凌紫塞，遏万里之烟尘；南拥中原，为大国之屏蔽。山之形势，如莲花状，五峰中立，千嶂环开，曲屈窈窕，巍严敦厚，他山莫比，故有大人状焉。其间鸣泉历历，万壑奔飞，嘉木森森，千峦绵布，幽涵神物，蓄泄云龙。虽寒风劲冽，瑞草争芳，积雪夏飞，名花竞发，此其常境也。若夫精心钻仰，刻意冥求，圣神灵区，有时而现，或神灯触目，或佛光摄身，或金阁浮空，或竹林现影。金刚窟里列圣森森，百草头边神光赫赫。披云拨雾，或登物外之天，蹑险扪萝，每人非常之境，实百灵之中府，乃万圣之玄都。其间灵境有不可得而名言状示者，不思议境界，非人间也。征其原因，乃曼殊大士之所持，如幻三昧之所现。无方无体，非色非空，触类而彰，随缘而显也。
    次日休息，至云水堂晤晴朗师，前在金山禅堂同参。伊问一向用功何如，余答：“惭愧惭愧!昔日虽不能识心达本，断欲去爱，二六时中，与安身立命之计稍有相应。近来数载行有为法，烦劳太过，念头不能归一。又加宿业所感，病魔缠绕，种种颠倒，执假迷真，苦之极矣。”伊云：“宿业人人皆有，不过轻重不同。无业不来，来即有业；业冤牵缠，万不饶一。经云：众生业报不尽，终难证道；末后业报最大，苦恼难忍难受。若人生恨，不肯甘心忍受，业根未尽，重新再来。所以悟达国师十世高僧，尚招人面之报；波斯匿王多劫善因，还受最后之苦。因果不昧，如影随形，一定理也。”言别，互约天晴上台。仍回原住。
    显通寺古名大孚灵鹫寺，汉明帝时，腾兰二尊者来此，以五台环绕中有山形，若天竺灵鹫寺，依山名。帝以始信，乃加“大孚”二字。后魏孝文帝再建，环匝鹫峰，置十二院。前有杂花园，故亦名曰花园寺。至唐太宗重修，武后以新译《华严经》中载此山名，改称大华严寺，观国师于中造疏。至前清太宗重建，感通神应，赐额“大显通寺”。古传中有两堂圣众，非戒定慧全者莫与，然今非昔比矣。历朝敕旨护持，地在鹫峰前麓，面南，平周约百余亩，其头门回首朝北有匾“悟震大千”四字。二大门有牌楼，两面店房。第三大门朝东，有额云“大显通寺”。天井历代御碑颇多，左右碑亭。观音殿铜藏像二十余尊，文殊殿铜藏像亦多。大佛殿中供大佛，两旁罗汉及铜藏像，前住持乐净重建。无量殿寿佛丈六金身，殿有七大圆门，门门相摄，处处融通。千手殿铜千手观音像高丈余；铜殿，明妙峰禅师铸全铜造成，高约二丈余。内供藏铜像多尊，万佛围绕，蒙藏庄严，供器甚多。殿前有铜塔五座，亦高二丈有余，分东西南北中，按合五台。殿前甬道，外周环住有四十余堂僧众，仍归一处开饭，所食小米、油麦面，别无他物。合寺共约二百人。显通寺乃腾兰派，在五家宗派之外，为僧界朝山挂单之所。夏天僧俗朝山颇多，蒙藏喇嘛更四时不绝。自去秋国变后，山中诸多不靖，朝拜者绝踪，靠香火者昔矣。
    二十四日，往塔院寺，门前牌楼书“清凉胜境”四字。遇行妙大师，前在天台山住洞相见，欢喜无量。伊云：“我现在专念阿弥陀佛。”问用何念法，伊云：“也不贪净境，也不参是谁，也不除妄想，也不求见佛，只要至诚恳切实心念去，声声不离，念念不断，口口相应，句句真实，心不离念，念不离心，心心在念，念念在心，念到一念不生处，西方极乐显家风。”斯言实念佛准绳也。
    文殊殿后大塔，在灵鹫之前，汉腾兰天眼见此。有阿育王所置佛舍利塔，历代帝王不废修饰，亦名慈寿塔，明万历己卯重建，高二十七丈，状如澡瓶，十三级。宝瓶高一丈六尺，镀金为饰，覆盘围七丈一尺，匝以垂带，悬以金铃百余个，更造金银宝玉等像，及诸杂宝安置藏中。余绕塔三匝，请守塔喇嘛开门入内敬礼。殿上供有铜藏像大小数十尊，蒙藏供器七珍八宝等，种种精奇，外围千佛。下有紫铜转轮藏五百个，今剩三百八十一个，上刊梵文“唵、嘛、呢、叭、*(左口右弥)、吽”。下层黄铜转轮藏百零八个，今剩六十一个，高二尺许，周尺许，亦梵字，用手推去，快如飞轮之速。另有蒙藏五彩画绘佛菩萨说法利生像六十片，玻璃罩安置。大塔周围四角四亭，亭内各有五彩转轮藏一架，高约五尺，内装《藏经》。喇嘛俗呼转轮藏，其意谓之大转法轮。塔后藏经阁中，供五彩大转轮藏，高约三丈，如宝塔状，十数层，内装《明藏》全部，三人方能推转。台山进香，用烛者稀，点灯者多。余点四盏，悬在轮上。僧云：“可转藏么?”余问：“转有何益?”僧云：“慧灯高悬清凉界，法轮大转利人天。”
    登楼远眺，对面南台独秀，高出云表。天晴则景色愈奇，有云冠于峰巅，土人谓之山带，三日之内必雨。一脉寒烟，淡涵秋色；两溪流水，洗涤尘心。楼上供《明藏》一部，今多残阙。下楼见大转轮藏旁有千佛绕毗卢像，莲花宝座三层，花花有佛，均铜铸可推转。见喇嘛十数人绕塔，余问其故，僧云：“《梵经》所载，绕塔八万四千匝，灭尽河沙罪垢，功德不可思议也。”
    塔下佛足碑，《西域记》云：“摩竭陀国波吒厘精舍大石，释迦佛所遗双足迹。其长一尺，广六寸，千辐轮相，十指皆现华文卍字宝瓶鱼剑之状，光明炳焕。昔佛将示寂，蹈此石上，告阿难言：‘吾今最后留此足迹，以示众生。有见者生大信心，瞻礼供奉，灭无量罪，长生佛前。’”云云。后外道起嫉心，除之愈显，如是八番，文彩如故。唐贞观中，玄奘法师自西域图写持归，太宗令刻石以福邦家。明万历壬午秋，有沙门四人，夜梦莲花月轮现于塔际。既觉，各言所梦，异之。及晚有僧正道持佛足图贻之，见是双轮印相，喜曰：“此真梦兆也。”遂勒石。是夕，众闻空中珠佩杂乐之音，僧出户视之，神灯点点。此圣神嘉赞也。塔左丈室，行登大楼，则见殿阁嵯峨，佛塔巍巍，烟霞覆其上。进内地藏殿，遇南岳圆明师，前在文殊洞住有六年，曾访过，畅晤一番，回寮。是晚雨雪交加。
    二十六日天阴，与退院及方丈谈及文殊显化事，究竟如何。答：“若问菩萨显应之事，真正不可思议。经云：‘众生如梦，世界如花。’故得染净融通，圣凡交彻，不离当处，岂隔纤尘?是以澄神之士，入清凉者，或睹真容，或窥妙域。菩萨圣境，初不远人，若能念念忘机，管取头头示现。如斯灵宇，不唯兹山，若天台之方广，鼓山之竹林，终南之棕榈，白鹿之灵隐，神境显彰，载诸传记，信不诬矣。”是日天变数次，或雨或雪，或猛风怒雷，或冰雹雪珠。自北台而来，乌云漫天，其势甚恶，如余宿业顿现：或贪爱如雨润，或瞋恚如雷霆，或障碍如乌云，或嫉垢如冰雹。跋山涉水，参访明人，即所以求销除之法也。
    二十七日，微雨。早餐后，上圆照寺，古称普宁寺。殿堂五进，中供铜藏像、小铜塔、五彩转轮藏颇多。永乐初，印度室利沙者来此土，诏封圆觉妙应辅国光范大善国师，赐金印旌幢，遣送台山。后示寂火化，舍利造塔藏之。一在都西，建寺曰真觉；一在台山普宁，建寺曰圆照，寺僧约二十余人。右旁上广宗寺，俗呼铜瓦殿，鹫峰南麓。正德初，上为生民祈福建寺，铸铜为瓦，故称铜瓦殿。紫柏僧可诗云：“方丈萧萧倚鹫峰，显通久寂讲金钟。更怜铜瓦风霜老，只恐重来不一逢。”适有朝山二僧，同进方丈，迎入坐。云：“自癸卯晤别，瞬目间十载矣，逝者如斯，瞿塘滟滪之峡水，莫能速于此者。”伊云：“尺璧非宝，寸阴是竞。”遂别。
    独步上顶真容院，经大牌楼，松风鸟语，天然佳境。四望白云出岫，行住无心，寺院林立，殿阁岿峨，左右峰峦，争奇竞秀。台中风景，即在目前矣。门内左向喇嘛宫，随谒大喇嘛罗藏增坠，西藏人，蒙藏呼为佛爷，其衔为钦命五台山掌印札萨克堪布大喇嘛某某。进文殊殿，观带箭神像，颇为奇妙。后至正殿，适殿主他去，旁有客僧，立于门首。余云：“何以不进?”老僧云：“无门可入。”少僧云：“外面也是一样。”老僧云：“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其意颇觉有味。言次，殿主已到，开门同进。中供文殊、普贤、观音，座下青狮、白象、朝天吼，均铜铸造，约高八尺，神妙异常。四围各殿，铜藏像、小铜塔颇多，蒙藏庄严种种供器奇异等物，非言能尽。
    监院喇嘛邀至伊寮等处参观，遂问：“贵刹建于何时?”答：“唐僧法云自建殿堂，应装神像，未识真容。与塑师恳求七日，忽光中现文殊像。图摹塑成，因名真容院，俗呼菩萨顶。历代人君不废修饰，永乐初，敕旨改建大文殊寺，赐《贝叶灵文》、蒙古《经咒》、梵文《藏经》，亦有汉文《清藏朱书》，御制序赞，钦造文殊镀金等像。”遂问殿有几处，答八九处。问房有多少，答古称一藏，今塌大半。问多少人数，答四五百众。问何处人多，答蒙藏满洲及关东人俱有。问斋粮足否，答不敷。问从何设法，答往蒙藏募化布施。问日用功课如何，答早晚上殿诵经。问用何法器，答吹大法螺、击大法鼓。遂辞而回。
    二十八日，大雪。暖阁静坐，半夜就枕，不觉天晓。忆圆通禅师偈云：“不因言句不因人，不因物色不因声。夜半吹灯方就枕，忽然这里已天明。”
    二十九日天晴，午后经法王寺，昔妃子出家处，俗呼妃子寺。广缘寺古名大王寺，世传昔有王子出家，故名，均喇嘛僧住。旋至碧山寺，古称普济寺，亦名北山寺，成化间代王成炼始建，门前老树数十株，有历代御碑戒台。殿内悬墨迹《华严经》全部，书成大宝塔形式，长约三丈，阔约五尺，康熙十二年姑苏南禅寺沙门某某敬制。大殿藏经阁上有《明藏》，零落不堪。阁下铜像铜塔，虽小而秀。东西厢房，为药材栈。守门有七岁小和尚，六旬老道人。余问二人在此做什么，小和尚答曰：“修行。”余云：“小小孩提何故早修?”伊用手指老道云：“他修不为迟，我修不为早。”词意深妙。丈室左房内，有二客对谈，略云“知危识险，终难遇险。亲贤就善，必好安身。施恩布德，世代荣昌。嫉妒怀冤，永贻患难。损人利己，终无显达。害众成家，岂能久长”等语。
    过牌楼，一里般若寺。正殿左畔金刚窟，深不可测，今已杜塞。外造小窟石头小门，高约尺许，宽约八寸。点灯钻进十余步，见有小小佛像数尊。仍出，考此窟，乃万圣秘宅。祇桓图云：“三世诸佛、供养器，俱藏于此。迦叶佛时，楞伽鬼王所造神乐及金纸银书《毗奈耶藏》，银纸金书《修多罗藏》，佛灭度后，并收入此。”昔佛陀波利入此，未出，又唐·无著禅师至此参访，忽有老翁牵牛而至，邀师入寺。翁呼均提，有童子应声出迎。入见殿堂金色晃耀，命坐。翁曰：“近从何来?”师曰：“南方。”翁曰：“南方佛法如何?”师曰：“末法比丘少奉戒律。”翁曰：“多少众?”师曰：“或三百或五百。”师问：“此间佛法如何?”翁曰：“龙蛇混杂，凡圣同居。”师曰：“多少众?”翁曰：“前三三后三三。”师不解其意。欲宿未许，命童子相送。至门外，师问童子前三三后三三是多少，童子即呼大德，师应。童曰：“是多少?”师无对。复问此是何处，童曰：“金刚窟。”言讫，童子与寺俱隐，但见五色云中文殊乘狮而去，不复再见。师悟彼老翁者文殊也，童子者善财也，牛者狮子也，遂顶礼而谢，师因驻锡建寺于此。
    余四来五台，屡参金刚窟，都因心不真切，一无所见，愧之极矣。后上白水池，其泉若乳，山人多取洗眼。般若寺右边即太平兴国寺，进后门，宋·僧睿见结庐于此，自发誓愿者四：眼不睹非法之色，耳不听非法之声，口不道非法之语，心不缘非法之事。太宗平晋，闻师有道，召见，敕建寺，赐额曰“太平兴国寺”。以师主之，即杨五郎师也。正殿廊房住有喇嘛二十余人，专持密宗，净修梵行。经宏恩寺，高树密层，仍回显通。
    三十日天霁，参观退院诸寮，遂同晴师出寺散步，见山田无多，长有油麦，将收割，旁种蚕豆，方才上市，因寒故迟，别无他物。土人素来纯厚，平常唯食油麦小米，无多嗜好。遂回显通。
    阴历八月初一日，早五点钟，与晴朗师并引导师，携带干粮棉衣先往东台。行近东庄，有小孩来云：“快舍针来快舍线，早早去见文殊面。”晴师颔之，此是台山土风。引导师直向小路，幸余知此道难走。伊云最近，定由此进。余同晴师仍走大路，登七十二盘，碎石崎岖，缓缓而上，至观音坪。昔日有寺，今已无。以上无路，人迹罕至，未曾至者必须熟人引导。踏雪履冰，至东台顶。顶高三十八里，周三里，形若鳌脊。四面一览，其东南西北四台，皆从中台发脉，一山连属，势若游龙，唯南台独秀。东望明霞即大海也，亦见沧瀛诸洲，因名望海峰。显通至此四十里。
    东下数百步，那罗延窟，古称灵迹，其内寒风凛洌，盛夏有冰。吐纳云霞，或灯光时出。《华严》云：是菩萨住处，亦是神龙所居。宋宣和间，代牧康弼与慈化大师见异人入那罗窟，遗笠子于峰上，建塔藏之。东溪之水北注滹沱，南入阜平，西北繁峙，界上有寺，亦名望海，后废。今蒙古王修石室六间，如洞形，其墙厚数尺，向无人居，内供文殊佛像数尊，门前御碑倒地。台高甚寒，又无人迹，腹中已饥渴，导师未至。候至三点钟，始见其来。遂加棉衣，食干粮，啮冰雪，又同往北台。
    二十里华严岭，昔法云寺唐三昧姑开化处。坦之诗云：“欲览诸山胜，先须登法云。万山开釜口，五顶各支分。”今有破室三间，石造，久无人居。回顾二师在后约四五里，余见天色不早，知北台现有人居，不若先登，请人接引伊等，遂急急过岭下坡，忽来一阵大风，将余吹悬于空，御风而行，飘里许而坠。彼时正念分明，颇觉奇异。西望日已落山，天渐昏黑，抖搂精神，达顶天已黑。
    住持有一喇嘛二和尚，知余上台，早备欢迎。见面不识，问曰：“某居士来乎?”余云：“相逢不相识，且向那边寻。”复恳速去接伊等，随带海螺吹声而行．以防虎豹。黑漫漫踏雪直下三四里许，一接引导师，一负晴师至。晴曰：“自东台至北台，无一处可息，不逢一人。既无明路，天又昏黑，积雪甚深，寸步难移。若非二师接我。即难活命。”顷刻一师回，曰：“引导师恐已遇不测。”余又礼请二师再觅，多次不见。晴师一夜哼声不绝，余亦通宵未眠，心中不安。直待天明未至。喇嘛又见二虎由台前向后，皆曰：“导师被虎食矣。”余仍礼烦二师分路寻觅，伊等应诺而去。
    余虔礼文殊，随游台一匝。此台高四十里，顶平，周四里，亦名叶斗峰。风云雷雨，出自半麓，有时下方骤雨，其上暴晴。四方云气，每归朝而宿泊焉，常有大风吹人堕涧。东望海天，北眺沙漠，放眼壮观，益觉此念清凉极矣。其灵迹黑龙池亦名金井，侧有龙王祠，四方祷雨辄应。龙池西北古灵应寺，今蒙王修石室三间，中供佛像、文殊像数尊。遂与喇嘛文记谈论，伊云：“人之在心犹鱼之在水，鱼之在水，果知水乎?人之在心，果知心乎?鱼能知水则龙矣，人能知心则圣矣。故百姓日用而不知，呜呼!人为万物之灵，生既不能知，死又岂知乎?可不痛哉!”伊乃蒙古解元，汉文甚好，道念颇真。
    是日候至十点钟，引导师音信全无，即别喇嘛往中台。不数里，雪中见虎爪迹，有盘子大。晴师战栗不敢前，余云：“若欠宿债，亦难逃避。无欠不还，是欠早还，何必畏惧。”急催速行。此地是余当年失路见牧童骑牛指迷处，详前记中。
    五里澡浴池。五里中台，高三十九里，顶平周五里，有寺名演教，唐建。弘治间，玉禅师重修，铸铁塔供舍利，今无。蒙王修石室三间，久无人居，冰柱数尺。中台峰峦雄旷，翠霭浮空，亦名翠岩峰。西北二台，接臂五溪发源，二水注清河，三水出峨谷入滹沱水。经云“峨谷之水出于中台”，即此也，其灵迹为灵鹫峰。台东北有万年冰十数丈，炎夏不消。忽有僧赶至云：“引导师昨晚落后十余里，又脚软难行，偶见猛虎，遂将担子弃置路旁，直滚下山，摸至半夜，到塔儿沟宿，今预约在清凉桥会。”余闻言，放下身心，直往西台。沿路满山柔草，包黄，日光照处如金毛相似。
    十里八功德水。五里至台，高三十五里，顶平周三里，亦名挂月峰。寺名法雷，唐建。法聚师重建，又圮。今蒙王造石室三间，人不可居。台中有塔二座，西北角铁像三尊，御碑横竖。台上有泉。十里清凉桥，即吉祥寺，思昙重建。离尘和尚不剃度、不分爨、不蓄私、不别众，凡有作务以身先之，故内外诸省皆知清凉桥丛林，代不乏人。此寺在中台下南溪上，窗外涧水潺潺。精舍对山多古意，明窗流水适天机。主人亦是旧相识，迎入。余曰：“大殿工程圆满，颇赞苦心。”伊云：“不耐烦者做不成一事，不自反者看不出一过。”余曰：“有容德乃大，有忍事乃济。”午餐而别，遂与引导师同行。
    过岭，七里凤林寺，四面高山，古木寒岩，道绕重楼，门控碧水。嘉靖间，彻天和尚卓庵住，常有盗贼至，见二虎据门，贼因呼为二虎禅师。万历初建额曰凤林，师辟谷七月乃终，塔于本山。一江和尚诗云：“五月清凉界，谈经入凤林。松风和梵语，流水奏幽琴。云淡曼殊面，花妍古佛心。不须觅黄卷，遍演法王音。”余当年住此数十日，被时当家一人，专修净业，虽目盲，而心地甚明。是时天已大黑，腿痛鞋破，足跟迸裂。八里出谷，至显通，时约十点钟。
    初三日休息。
    初四日，二里殊像寺，地面辽阔，形若椅，老树甚茂。门前牌楼钟、鼓楼、明清御碑。大殿高大，左右海岛上有五百罗汉，中供文殊驾狻猊像。据云：乃神人所造，系油麦面和成，见者肃然生难遭想。礼别。殿后有藏经阁，《明藏》一部已残缺。左右厢房颇多，昔日颇兴盛也。遂出，回显通。
    初五日，往罗侯寺，在显通之东南隅，有历代御碑。老喇嘛迎入，同至各殿，铜像铜塔精巧晃妙。后至西方殿，见两旁《贝叶灵文》、蒙满《经咒》、梵文《藏经》、汉文《清藏》罗列其中，造成大大车轮，如莲花状。七宝池八功德水，罗网栏楯，光明五色，白鹤、孔雀、鹦鹉、舍利、迦陵频伽、共命之鸟，上供佛像观音势至，下有清净海众诸上善人，周匝围绕，种种庄严奇妙。余点灯敬礼，伊拨转机关。左转花开见佛，右转花合，形同真像。余曰：“西方极乐水鸟树林，皆能说法，此鸟会么?”伊答：“会者自会。”言罢，邀至客堂饮茶，遂问上刹建于何代，答“唐建。张天觉于此见神灯有感，更加修饰。成化间赵惠王重修。清初大兴。今有房数百间，喇嘛二三百人”等语。遂别，仍回显通。
    初六日，往善财洞。在显通东南里许山麓，林壑幽深，就湾依山，有殿数处，其末有洞，名曰善财洞。洞外有室，连接大殿。守殿喇嘛，蒙古人，手执小转轮，念快转快，念慢转慢。问之，答：“念唵、嘛、呢、叭、*(左口右弥)、吽。”言次入内，见大小铜像有数十尊，像设庄严。问常明喇嘛，答外出。住有喇嘛五六人，专事静修。因华蒙语不通，故未多谈。即回显通。
    初七日，与晴师往南台，智慧师随送。是早，天寒地冻，有数处积水，履冰而过。二十里白云寺，稍息。上山道险难行，涧中有石，石中有沙，如药丸大小，土人呼为金沙舍利子。相传能治百病，余验未应。
    十里千佛寺，即千佛洞，南台东北崖畔。洞大约三间，中供石像，洞内有小洞。余己亥年初次入洞，须脱衣，另请一人坐于凳上，背向洞口。余先将右臂撑进，头亦随进。两脚在坐人背上着力，慢慢钻进。洞内黑暗，小和尚递灯一盏，曰：“与你一只眼。”余闻豁然，伸手接进，大放光明。千年暗室，一灯能破。见有小佛像三尊，坐于石壁之上。夏日潮湿最重，寒气侵入。向前数步，有水寸深。灯光照入，见有千百灯光来来去去，映于水面。忽有大石落于水中，声震山谷，灯即不见。心甚奇之，即念文殊菩萨。弃灯急出，如一梦也。今年雨水太多，难进。由大殿至五髻童子殿，老和尚迎进。余问现状如何，伊云：“老朽无用，只以慈悲为根本，念佛为究竟，诸事不理，万缘放下，老老实实，一心念佛。”遂念南无阿弥陀佛。言罢，以面饷。食毕，又行。
    十里金灯寺，南台东北麓，元建。成化间，一庵重修。性善诗云：“梵刹碧山旁，金灯夜吐光。众生心有感，菩萨用无方。”今殿宇零落异常，内有粥饭僧一人。五里碎岩，沿山五里，瑶草奇花，异香彻鼻。慧曰“花香”，晴曰“风香”，余云“二师心香”。已到南台，高三十七里，顶若覆盆，周一里，亦石锦绣峰。山峰耸峭，烟光凝翠，细草杂花，千峦弥布，犹铺锦然。支山南延六十里，其灵迹仙花山，即南台之山名。有寺名普济，宋建，后废。今蒙古人修石室三间，前有御碑，后有藏塔，亦无人居。性善诗云：“策杖寻幽上翠巅，清凉春尽景方妍。千岩花缀千岩锦，五顶峰连五顶天。梵刹岧峣凌日月，经堂寂寞锁云烟。真容欲睹知何在，极目苍苍意悯然。”
    礼别下山，至白云寺。地面宏大，左右有钟鼓楼、御碑，可知昔日之盛。今仍有殿房数十间，僧四五人，慧师辞归。是晚宿此，与客僧畅谈。伊云：“文殊菩萨，因功浩渺，果德难量，备诸藏教，灵异非常。故《大华严经》云：‘东北方有处名清凉山。从昔已来，诸菩萨众于中止住。现有菩萨名文殊师利，与其眷属诸菩萨众一万人俱。常在其中而演说法。’即遥指此处。又《宝藏陀罗尼经》云：‘佛告金刚密迹主言，我灭度后于南赡部洲东北方，有国名大震那，其中有山，名曰五顶。文殊童子游行居住，为诸众生于中说法。’及有无量天龙八部围绕供养等，则更确指此处矣。”此外，自古及今神人彰显甚多，略引数条：
    (一)汉明帝时，摩腾竺法兰者，四果圣人也，始至此土，以天眼观，即知此山文殊住处，兼有育王置佛舍利塔。(二)宇文后周时，有化人来游此土，云“礼迦叶佛说法处”，并往清凉文殊住处，至山现文殊像，腾空不见。随者乃知文殊化身。(三)唐初师子国师僧九十九人，乃三果人也，跣足而来，礼清凉山。(四)唐·道宣律师行超三界，道重百灵，感诸天人常侍卫焉，诸天冥远之事无不明答，乃知清凉文殊所居。以上皆出《感通传》。
    五台不产百谷，半麓以上，并无林木，唯生香草，细软如绵。其诸台麓溪壑之间，纯生杆珠异草杂花，不可悉记。其金芙蓉，他山所无。至若灵芝神药，啖者能开迷易骨，自古往往有之，然非肉眼可识。今据《妙济传》略录数品：名花有六，曰日日菊，昼开夜合；曰金芙蕖，亦名陆地莲；曰零苓香，出妙香；曰鬼见愁，能驱邪；曰钵囊；曰玉仙，出南台。其他如台蘑，如天花菌，蔬中佳品也。药草尤多。五台台内梵刹六十四所，台外三十六处，成败不一。俗人数百家，土人最苦，呼为受苦人，商人稍好。余以寒冷，未能久留。
    初八日，早起程，原路出山。经普济寺，挽留过午，当即谢却。进龙泉关，冬境仍转秋景。至招捉寺，天已大黑，住持迎入。夜饭毕，闲谈：我等出家人要明因果，粒粒施主辛苦。吃了若不修行，做牛做马还补。云云。
    初九日，步行，至贾家口住。
    初十日，午后至曲阳，腿软足痛，勉强而行。日已落山，路绝人行，忽有二人负枪大步而来，知非善类，无处躲避。伊等喝云：“放下来!”余时惊而不畏，遂告并无银钱，但有铜元数十枚，旧衣一件，无他物。言时，即将包袱打开，袍子与铜元放下，并解衣脱鞋示之，告称：君等拿去，不够吃一餐酒，不如赐我，亦是恩德。二人见无物可取，遂挥予去。予礼谢，匆匆而走。幸先知道路不靖，稍有川资，早存定州，故此次得兔。
    天已大黑，村内觅有小店。见余口音不同，又无行李，即拒不纳。再四相商，不应。见有小庵，并无人居，进内稍息。适来一老者，询及情形，招往其家。入门见华堂深邃，家资颇丰。余赞云：“好。”老者曰：“先生不可以客地为家乡，认化城为宝所。”送住客厅。夜饭毕，伊云：“我一生无能，凡见好人有难，即尽力相救。坏人有难，亦随缘方便。”余曰：“先生功德无量。”是晚安息。时约三鼓，起行，赶京汉快车。老者命伊子送行。二十里，天渐吐光，伊子别去。余行至十点半钟，到定州。五台至此，地名、里数详前记。
    是日风狂雨大，住寓，巧遇宝秀、性慈诸大导师与蒋钱诸居士。朝台同寓，秀老问：“人传虚云和尚在终南茅篷入定多日，有此事否?”余答：“实有其事。”又问：“见地如何?”答曰：“言言明心，句句见性。”宝公问：“华山大霖律师有道宣再来之说?”答：“是苦海之慈航，歧路之导师。”又询：“金山大定长老境界如何?”余曰：“百花影里过，片叶不遮身。”又问：“通智法师如何?”答：“师常说，凡夫颠倒，为欲所醉，耽荒迷乱，不知其过，真有切实功夫，于诸女色心无染著。”秀师谈：“世俗痴人，倚权仗势，昧心丧德，百般取巧。纵得巨富，岂能长久?”性老云：“因果不昧，报应甚速。如影随形，丝毫不差。”性老云：“若无切实工夫，名利关头，五欲牵缠，不能出离。非二六时中，磨炼身心，久久纯熟，方可解脱。”
    话言未了，妙成法师与诸居士亦来朝台同寓。
    钱公问：“如何是明心见性?”成师曰：“明心本净，见性本空，此心非是，色身之内肉团血心，亦非方寸之中生灭妄心，乃是周遍法界，洞彻十方，超出对待，绝诸戏论，不灭不生，非有非无，虚灵不昧，圆妙应物，卷舒无碍，出没纵横，随缘而不变常住之真心。故过去诸佛，概证此心，现未后学，咸明此心，众生在迷，而迷此心，行人发悟，而悟此心；达摩西来，直指此心；一大藏教，惟显此心；古今知识，开示此心，宗门参禅，专参此心，诸祖说法，说对此心，我等凡夫，用的此心，有心用到无心处，无心犹隔一重关。”慈师云：“百尺竿头重进步，十方世界现全身。”妙师说：“虚空粉碎，大地平沉。”性老言：“若人识得心中法，山河大地一口吞。”张君问：“如何是本来面目?”宝公静默。又询：“念佛的是谁?”慈师答：“不是家里人，不谈家里话。”又问：“狗子有无佛性?”宝师说：“路逢剑客须呈剑，不是诗人不语诗。”
    次早天霁，各往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