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秦俑坑战车
张仲立
秦始皇兵马俑坑的问世极大的丰富了古代军事史的内容,也向我们提出了进一步认识和确定秦俑坑出土的军事内容所代表的战争历史阶段的课题。本文拟从对秦俑战车的分析入手,对这一课题及其有些相关问题作些探索。
一 一号坑战车
秦兵马俑一号坑已发掘清理部分共出有战车八辆。车辆的规格和型式较西周和春秋时代的战车有很多发展,同时又与二号坑出土的“陷坚阵,要强敌,遮走北”的轻车有一定差异。一号坑战车的车轮较山东胶县西庵西周车马坑和河南洛阳中州路战国车马坑的战车都大,而轨宽又较上述车马坑战车为窄,这种变化是与当时车制发展不断趋向完善的总的历史态势一致的,是人们在实践中进一步认识到车辆高度适中、任力平衡、节省马力的结果,也是制车技术发展的结果。一号坑战车箱体的变化则有不同,除了其它原因外,与战车功用的变化当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山东胶县西庵车马坑的西周车辆舆广164厘米,进深67厘米。河南洛阳中州路车马坑的战国战车的舆广130厘米,进深150厘米。秦俑一号坑的战车则多为舆广150厘米,进深120厘米。它反映了战车作战中需要较大回旋余地的长兵击刺类战斗的规模和频率随着时代推移在不断降低。如果再考虑秦俑一号坑战车上都出有面径53厘米左右的战鼓和悬置的金以及悬鼓悬金的支架这一因素,则不难判断,秦俑一号坑这种战车其实是较少机会进行长兵击刺类战斗的。
一号坑军阵的排列中显然也没有给这些战车密集的进攻冲击创造条件,而是将战车牢牢地“包围”在阵中,将那种冲击和首当其冲的防御留给那些科头徒裼的步卒。
显然,一号坑的战车虽然是从车战时代的战车中脱胎出来的,其实质却与车战时代的战车大相径庭了。一个很巧妙的例证是在二号坑第三单元末尾的“将军俑”车是二号坑试掘出土的各类车中唯一箱体广150厘米,进深120厘米的战车,一号坑中的战车却与其尺度相同。一号坑战车乘员也完全是头戴长冠的低级官吏,这表明,秦俑一号坑的战车,其实首先应该看作是指挥车。较之先前的战车,它已经不需要再去完善和满足长兵作战的条件和空间,其日益完善起来的,是它的指挥设施和指挥职能。当然,战争是极其复杂的过程,在一些特殊情况下,这种指挥车也不可避免地要和敌方交手,这应是一号坑战车仍然保留着一些作战功能的原因之一。
战车在实施作战中的地位的下降是一种必然的趋势。随着兵士人身束缚的不断弱化,随着兵器手工业的发展,尤其是大量强弓劲弩的装备以及对正面进攻的狙击力量和狙击手段的加强,一场厮杀的最后胜负已经只能仰赖拥有绝对多数并训练有素的步卒去决定了(这里排除其它政治因素)战车往昔的殊荣已随着历史的发展成为过去了,它只是以其高度代步的功能被继续用为组织和指挥作战的有力工具,所以旌旗金鼓一应俱全,将、佐、御则统统成了编配在车的当然乘员了。
二 关于二号坑战车
(一)二号坑的轻车
我们说战车地位的下降是一种历史的必然趋势,尤其是在实施作战方面。然而轻车却异军突起,迅速成为一支重要力量,不过它毕竟是以一种新兴的兵力种类出现的罢了。二号坑轻车位于二号坑军阵的右后侧,八行八列六十四辆,阵容齐正严密,是秦俑坑最引人注目的部分。
这些轻车最突出的特点是体现在其名称的轻字上的。轻,既指其轻捷的特性,也指其形体特征。二号坑轻车的箱体较一号坑箱体小,舆广110—130厘米,进深100—120厘米,车上也不装备一号坑指挥车的悬鼓悬金的支架,也不隶属实际上会大大拖住攻击速度、影响战车作用发挥的步卒,配员只有三人,是名符其实的作战车,在冲击、奔袭等大距离运动作战中具有明显的优势。
二号坑轻车舆小体轻,乘员三人尤其是左右车士的活动范围相对很小,不过车士的武器配备表明,它们的作战方式与传统战车上左主射右主刺的形式不同,是以友右皆射为主要作战方式的,必要时辅之以长兵击刺。轻车作战的任务也是以追奔逐北、触侧冲击为主,而很少正面接战的。在整个车战时代,战车的作用,尤其是其速度、杀伤“火力”,大概从来没有象此类轻车这样被发挥到极致,而这种极致的时代却是在车战时代已经消逝,步战形式高度成熟的时代,是颇有异趣的。其实也不足怪,正是这种非常成熟的步战时代所特有的纷云争斗的战争舞台,为战车提供了发挥其特殊作用的机会和条件,它要求战车设法成为一支轻锐。轻车完成了这种转变,它以一种新的兵力种类,活跃在其时的战争舞台上。
二号坑的轻车和轻车所显示出的使用征象,第一次使我们比较准确地掌握了它的属性,理解了兵法中关于“轻车先出”,“轻车翼卫”的真正含意,理解了《孙膑兵法》中屡见不鲜的“轻车先出居其侧”的战术思想的深邃,理解了战国时期史事中常常“车骑”或“轻车锐骑”关联出现的原因。还值得指出的是,关于战国时代史事记载中经常出现的“车千乘,骑万匹,带甲百万”,车六百乘,骑六千匹”(《史记·苏秦列传》等),“战车千乘,奋击百万”(《战国策·秦策三》),人们常常将这里的步兵按照车战时代的车徒隶属关系去类比。这种理解显然忽视了该时期远较以前车战时代复杂得多的内涵。秦俑坑战车所表现的应该是这种复杂内涵的一部分,它使我们不能不去考证,上述所谓车千乘、车六百乘的车,实则主要指二号坑这种轻车,车的实力和威力,实则主要体现在它的身上。
《左传·哀公二十七年》即有晋“将为轻车千乘,以压齐师之门”的记载,事在春秋末年,已有大规模轻车武装。当然,时当轻车发展早期阶段,容有一些差异。然《吴子兵法·应变》中的“千乘万骑”,《六韬·犬韬》中的“千乘万骑,前驱旁驰,”其乘指二号坑这种轻车,则想必无需怀疑的。尤其是后者,形象地描述出两种兵力的配合冲击态势,与二号坑所显示征象,是十分相合的。
(二)二号坑的骑兵用车
二号坑左后有六辆车108骑组成的骑兵阵营。如果将这些骑兵用车和一号坑步兵指挥车作一比较就会发现,如同步兵指挥车要满足其指挥功能,为击鼓鸣金留足了空间和制好了支架一样,骑兵用车则适应骑兵作战迅捷的特点,最大限度地减轻车的负载,以便作战中确保骑兵特长的发挥。骑兵用车乘员只有二人,这不但减少了一百多斤负载,而且还利于缩小车舆体积,以减轻车辆自重。骑兵用车舆广100厘米,进深90厘米,是秦俑坑目前所知最小的车辆,比一般轻车的车舆还要小,这与骑兵的速度往往比一般轻车还要快是相应的。
骑用兵车的功用,王辉强先生曾指出是“供指挥官乘坐的”(1),这样,它便和一号坑步兵指挥车有着相同的意义。不过以六辆骑兵用车通而论之,笔者以为,除作指挥车的功用以外,当还有其它的功用在,比如装载一些少量的以供战斗中随时补充的消耗性武器以及某些战术上的配合行动等。
(三)二号坑第三单元的战车
位于二号坑后部介于轻车和骑兵之间的,是由19辆战车8骑约四百多人组成的阵营,其中居中后有一辆指挥车,载有将官,并隶属32名步卒,其余战车中,多数编员11名,即至多3名乘员和8名步卒。约有4辆战车编员为35名,该单元的属性应该以数量居绝对多数的编员为11名的战车单位来决定,这种战车旁边出有秦俑诸坑现知最大的Ⅲ式箭镞,镞长41厘米,重约100克,笔者曾著文认为,这种箭镞,“其发射显然非重弩不可。整个秦俑坑目前仅见这么一组力量配有如此重型装备,推测应属车弩”(2)。这当时是一种新的兵力,与车战时代的战车已迥然不同了。
三 对秦俑坑军事内涵的基本认识
(一)秦俑坑的车就其基本职能实际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曰指挥车,一号坑是步兵指挥车,二号坑则因单元而异,前文述及的那辆将车,或应是掌握这支特种兵力的较高一级的指挥车,兹限于材料,留作以后考定。二曰作战用车,轻车和弩车皆属此。这两大类车又具备以下特征:
1.车体的形制都较前代为轻。大抵车辆在车战时代,适应战争的需要,车舆面积趋向增加,以尽量满足甲士交战时回旋击刺射的空间。春秋晚期以后,车舆面积则趋向缩小,秦俑坑无论战车还是指挥车,其车舆面积都有显著缩小,负载减轻,车体结构进一步完善,材质考究,设计合理,用材较细,但坚固利转。
2.车的个体特征随着在编队中职能的不同而有差异,同是指挥车,步兵指挥车和弩兵指挥车因其速度要求不高,但车上指挥设施较多而车舆较宽,骑车则对速度有严格要求而舆体窄小,便是极好的例证。反映了军阵内战斗分工的情况。
3.指挥车的指挥职能和指挥设施随着战争历史的发展,指挥艺术的日臻严密而不断加强和完善,与之俱来的是其作战功能的蜕化,其性质也发生了根本变化。另一方面,作战用的轻车和弩车则是异军突起的一种新兴兵力总类,作战方式和战术目标都带着一种全新的印记。
整个秦俑坑的战车都已经不能和车战时代的战车同日而语了,秦俑军阵拥有一定数量的战车决不意味着它和车战时代有着难解的瓜葛,决不意味着秦军保留有车战时代的残余,正如骑兵作战时代不因为拥有一定数量的辅助战车而意味着它保留有车战时代的残余一样。对秦俑坑各类战车粗略的分析已经说明,秦俑军阵的战车所显示的丰富多彩的内涵,正标志了步战阶段的成熟时期。各种兵力有力配合、在更广阔、复杂的背景下进行的大规模的作战,是这一时期的主要特征。这一时期的许多著名战例都深刻地反映这一点,秦赵长平之战,邯郸之役,王翦伐楚,……等等,莫不如此。秦俑坑的内涵则从另外一个角度为我们认识此一时期的战争特征,提供了更形象准确的资料。
(二)秦俑坑的军事内涵代表了我国战争历史上步兵阶段的成熟时期,归纳起来,这一时期起码有以下两个显著特点:一是其以步兵为主,同时有轻车、锐骑和劲弩的有力配合的兵力配置,二是两军配置的布阵和用兵方针。
秦俑坑所代表的秦军显然早已抛弃了传统刻板的三军配置,代之以更适应变化万千的军事争锋局面富有生气的两军配置。这种两军配置的史料俯拾皆是,表明它具有普遍的意义。大到一个战役的兵力调配,小到一些具体战斗的部署,都有这种配置的痕迹。长平之战中,秦将白起和裨将王龁将兵攻赵,用的是两军配置。李信伐楚中,信及蒙武将二十万人南伐荆中,“信攻平舆,蒙武攻寝,大破荆军”(3),也是两军配置。这种两军配置的方式是和一种新的军事思想即关于奇正的军事思想相关联的。这种军事思想产生得很早,在孙武时代已见诸理论,孙膑时代则不但有很广泛的战争实践,而且已有理论上的深刻阐述,是战争实践发展到较高阶段的重要标志。
秦俑军阵是一号军阵作为主体的,它拥有了几乎整个军阵人数的85%以上,对二号坑而言,它为正,在正常情况下,正面的进攻和防御的主力,它是责无旁贷的承担者。二号坑人数很少,但是兵种复杂,拥有特殊作战手段,正如拙文《秦俑二号坑军阵与轻车锐骑材士》所云,它“代表着一支轻锐兵力种类”,是为奇兵,《史记·白起列传》中“秦兵佯败而走,张二奇兵以劫之”的奇兵,正是这种兵力。”
兵法云非正兵安能致选,这是秦俑坑军事内容的主体乃是表现一号坑所象征的正兵的原因。然而对我们来说秦俑坑军事内容的最突出的成就却应该是其对奇兵、对奇阵的使用的刻划。因为,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种用奇的历史,剥夺了以往车战时代的堂堂甲士的优势地位,使“沟深垒高不得以为固”,“车坚兵利不得以为威”(4)。《孙膑兵法·奇正》云:“奇正无穷,分也”,它在具体实施中常常又将其所率分为两部去考虑,或三分用二,或三分用一,极得其妙,曹操是深谙奇正之术的兵家之一,《曹公新书》认为的用奇是“己二而敌一,则一术为正,一术为奇”,又云“奇兵旁击”,又有“先出合战为正,后出为奇”之说,其实古人临阵出奇,多有变化,所云高深难测,不好把握,是很自然的。即以秦俑坑论,不仅一号坑和二号坑两个阵容表现为奇正相副,就是一号坑和二号坑军阵内部,也有着奇与正相副的关系。以一号坑为例,其前排三列横队210名步卒与其带甲本阵相对,便有着奇正。这210名步卒又叫做选锋,兵法云:“阵无选锋曰北”。它对于本阵,显然也是奇兵。
二号坑的用奇,则复杂得多。因为这个阵容范围内,无论是车是骑还是步弩、车弩,都是大阵的一部分,又相对为独立的军事单位,是所谓阵内有阵,大阵包小阵。其中每个特殊兵种,相对其它几部分都可以称奇。实际作战中,轻车、锐骑和车、步、弩兵的速度悬殊很大,所以它们在多数情况下应该是分开使用的,分合使用的具体实施,当视战争发展的具体情况而异。但其在兵力编组上,却都作为一种能够实现特殊战斗目标的特种兵力——一种奇兵而一起编组。如果需要,它们的很强的分合能力,又能导出一幕“易则多其车,险则多其骑,厄则多其弩”(5)的历史活剧,在这里,轻车、锐骑、车骑或步弩又都有机会扮演既相对一号坑大军为奇,又相对二号坑其它部队为奇的双重角色。正所谓“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6)。
注解:
(1)王辉强:《秦兵马俑与秦军作战方式》,《文博》1987年1期。
(2)拙著《秦俑二号坑军阵与轻车锐骑材士》,《文博》1987年1期。
(3)《史记·王翦列传》。
(4)《孙膑兵法·善者》。
(5)《孙膑兵法·八阵》。
(6)《唐太宗李卫公问对》
(原载《文博》1988年6期)
秦俑学研究/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编.—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