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阗做搜集古物的准备
作者:(英)马尔克·奥莱尔·斯坦因
11月11日,经过一个短途行程,下行约8英里,到达喀拉喀什河左岸的乌加特村。灰暗的天气笼罩着一层厚重的霾雾,我感觉仿佛置身于多雾的伦敦之秋。附近的山脉,隐隐约约似如一幅图画,对岸陡峭的山嘴,从帐篷处远望,虽然距离只有1英里远,但尘雾弥漫,仅现出模糊的线条。山嘴名叫科马利,是乌鲁嘎特山脉伸向平原的最后支脉。那天我们的营地就设在乌加特。
根据地形的特征(此处无须细说),我相信杜特依?德?兰斯和格瑞纳尔认为科马利就是玄奘所记述的著名的和阗佛教圣地瞿室陵伽山是正确的。据《西域记》记载,山上建有一座佛寺,表明这里是释迦牟尼“为诸天、人略说法要”的地方。近旁有一个受到膜拜的“大石室”,人们确信并广为流传有一位真正的阿罗汉,住在洞里“入灭心定,待慈氏佛”。现在这里是圣人马赫布霍加的麻扎。它位于右岸高耸的砾岩峭壁的顶端,承袭了古老的佛教圣地的声誉,成为和阗穆斯林们特别崇拜的朝觐地。当农民因水位低落担心粮食歉收时,他们特别相信圣人会保佑他们。据说按办潘大人最近已代表官方以开明献礼的形式承认此处为圣地。
244
中国求法高僧所见到的山洞仍旧保存在离山顶约55英尺的悬崖边上,可以沿着突出的悬崖走上去。岩石上建有半隐居的照看麻扎的谢赫的居室。洞穴本身深约40英尺,大约高8—10英尺。人们认为它曾是圣徒的隐居地,后被异教徒用烟熏死在里面,这就解释了洞壁上的黑垢。虔诚的朝觐者们都习惯于跪坐在洞穴里祈祷,冬天则点起火来御寒,因而洞壁自然留下了烟熏的痕迹。上面有一间小屋可从下面缘梯而至上层,从阶梯看上去像是岩石裂开的一道窄缝。玄奘据传闻说裂缝像是一条通道,后来被突然落下的岩石封闭,以隐蔽阿罗汉。
除了与玄奘的旅行有关外,科马利石窟本身对我也就有一种奇特的诱惑力。石窟里发现过古代印度佉卢文桦树皮书页手稿残片(现称杜特依?德?兰斯手稿)。据格瑞纳尔先生介绍,这些文稿是他和他的同伴连续两次访问科马利时,当地人卖给他的。当地人声称,这是他们在石窟中和其他遗物一块儿找到的。很明白,他们两人均未亲眼看见出土过程,甚至不知确切的出土地点。那些将这种珍贵的文稿卖给法国旅行家的人们,似乎曾以所谓宗教禁忌为借口阻此法国旅行家亲自对石窟进行调查。但我却没碰到什么困难。我发现性情达观、面容丰润的毛拉就像我在印度蒂尔萨斯的普罗希塔老朋友们一样,都已一致地准备好向我介绍这个石窟以及它的神秘的壁龛。认真仔细地检查,使我有充分理由怀疑这些手稿是从石窟里发现的,虽然谢赫们清楚地记得那些来访的法国探险家,但他们或村里人都对石窟里所谓的文书一无所知。考虑到其他同样的手稿已在喀什噶尔分散卖给了俄国人,看来可能是本地的“寻宝人”为了掩饰真正的发现地点而扯上了石窟。
245
考察这个神圣石窟时,我曾有机会欣赏和阗地方宗教戒律的松弛。没有一个人,无论他是多么虔诚的穆斯林,在进入圣地时脱掉自己的靴子。那些穿套鞋的人确实把套鞋脱在了外边,但平民百姓没有如此精制的鞋,于是一直穿着他们用羊皮制成的高统软靴或用长布带子扎紧的便鞋。这个地区冬季特别寒冷,我很怀疑和阗人在冬季会有多少次真的脱去鞋子。我经常和印度寺庙的印度教或伊斯兰教的教徒们交朋友,我总是设法避免脱去皮鞋的麻烦(对欧洲人来说,衣着不整既不方便又不礼貌),每次都少不了进行一番宗教上的调和工作。但在和阗,要想躲过这种着凉的机会,甚至连别处必不可免的小小礼貌也用不着。
乌加特是一个大村子,分散的房舍四周环绕着葡萄园,并以此而闻名。据说葡萄干和无核小葡萄干远销阿克苏、喀什、吐鲁番等地。葡萄藤都循着一个方向生长,沿着低矮的篱栅,排列成一行行平行线,在整个新疆南部都如此,现在刚开始进入冬前为根茎埋土的工作。在伊斯兰教传入后,乌加特村民信仰程度淡薄,似乎还长期沉溺于异教的方式。我奇怪地联想到,或许是普遍地栽培葡萄而致如此。我对当地考察的工作,以及我盼望已久的从喀什噶尔转来的邮件——这是整整一个月以来从家乡和印度寄出的信件,要及时进行处理,因而我不得不在乌加特住了下来。11月15日,我抄近路返回和阗。穿越从科马利山脊伸向耕作区南边的克萨村附近荒凉的砾石滩时,我惊异地发现,伸向城镇的肥沃的土地已如此迅速地披上了冬装,长长的夹道两旁白杨和柳树的叶子都已凋谢,迫使我们终止了在山上的测绘工作的风暴,同时也卷走了当初我来喀拉喀什时一片明亮的秋色。
在一个月疲惫的旅行之后,随从们和牲畜都需要在和阗进行一次短暂的休整,同时,我也需要时间去检验第一次探访后买到的那些古文物,它们都是在各地发现而落入我委托的代理商手中的。在我逗留的这一星期内,派到沙漠古遗址去探察的小分队也带着收获回来了。小组是在吐尔地的带领下出发的。吐尔地年龄较大、经验丰富,来自玉龙喀什镇,是可以信赖的“寻宝人”。他去过当地出名的古代遗址丹丹乌里克。他们带回的物品中,我感到最满意的是几片上面写着印度婆罗谜文字的壁画和象征佛教崇拜的灰泥浮雕碎片,还有一小块毫无疑问是真正的中亚婆罗谜文草写体文书碎片。
247
“寻宝人”深入探查发现这些遗物的那个遗址,据他们说要穿过沙漠再向东北前进9—10站(站,指驿站,历史上,驿站的距离,各地不同,多以30—50里相间。——译者)之后才可到达。它非常像是赫定博士在去克里雅河的途中所见到的遗址,即他游记中所谓的“塔克拉玛干古城”。他曾从绿洲北边塔瓦库勒的另一条路到达那里。我向潘大人转告了探察结果,他遂令塔瓦库勒伯克寻派两名曾为赫定博士做过向导的猎手。11月20日,两名猎人艾合买德?摩根和喀斯木阿洪由伯克亲自把他们带来和阗,我准备向这两名猎手进行调查。在先遣小分队负责人在场的情况下,经对他们进行询问,证明那个地方就是丹丹乌里克。同时,鉴于吐尔地获得的样品似乎可以说明它是开始系统发掘的最好地点,这样也就可以放心地安排考察这个遗址的行动计划了。
248
回来后,我紧接着就拜访了和善的朋友按办大人,感谢他对我的全力协助,使我在山区的勘察测量工作得以顺利进行;同时我又借助于伟大唐僧的事例,向潘大人阐明了我沙漠之行的目的。两天之后,他回访时,我给他看了吐尔地带回来的古物样品。经过潘大人的亲自审视,他确信,我是怀着一个美好的愿望在著名的古代取经者的路线上旅行。他答应我,在今后的探察中,尽其所能使我的考察工作更深入些。我无法用更恰当的言辞来表达对他的感谢之情,只能希望玄奘的圣灵能够使我报答按办对我的帮助。对我这一番诚挚的敬意,翻译尼牙孜阿洪要比所期望的更好地完成了这次翻译任务,因为按办极为严肃地问我,是否相信“唐僧”的灵魂仍然存在。看起来在中国佛教徒的心目中,玄奘如同一位光辉不灭的阿罗汉或菩萨,果真如此,印度考古学家应更明确地宣称玄奘是他们自己的保护神。
我再次把帐篷支在前次的房东、亲切的老人阿洪伯克的庭院里。虽然这地方十分清静,很合我意,但却不能抗御日渐增强的寒冷。在刚结束山地天朗气清的长途旅行后,托合提阿洪的房子显得太阴暗而闷人,我宁愿住宿在寒冷的室外,把我的小帐篷安扎在庭院里。许多有待修理的装备、马具等需要我的关照,这都是“黑山”的崎岖小径以及难以驾驭的牦牛在旅途中所造成的各种损害,使得鞍具工、铁匠、裁缝在我眼前忙碌了好一阵子。古物贩子们带着绝大部分来自约特干的印章、古钱、古陶器和类似的小物件,但并没有所谓的“古书”,看来,我要找的那个有古书的特殊“寻宝人”已看出我对他及他的工厂不像过去那些人那么信任。
249
但我在和阗的那些天里,着手准备的并不仅仅是这些项目。自从我回和阗后,不断增加的一大批人要从我的医药箱内得到施舍。身为当地伯克和中国官员的病人,都是不容拒之门外的。虽然我的药片还未能达到病人们所期望的那样神奇的治疗效果,但我的名声却被他们说得像一位“巫医”一样传遍全县各地。据我所见所闻,和阗像是一个各种疾病传播的温床。虽然我带的药仅能治好极少数病人,但无数各种疾病的患者天天都被带到我这里来。一个医务工作者在这里能找到广阔的工作天地,但我担心他的收入是否能抵得上对那些祈求解除病痛的一大批人的施舍。中国乞丐与无业游民也是我病人中的常客,他们的情况充分表明,对于治疗营养不良的疾病,需要的是一些经济上的恩赐,因此每次都要施舍一回。那些中国官员们是否知道这些贫困、靠乞讨无疑有时还靠抢劫为生的同胞对他们的统治存在着多么大的威胁。
250
很明显我的沙漠旅程必然长期远离绿洲,因而在出发之前,对绿洲本身的古老地区有必要做一次彻底的调查,以了解它的古代地形。同时,我决定派出拉姆?辛格去昆仑山五号峰以东的高大山脉进行测绘,籍此填补我们最近的测绘与迪西上尉在普鲁地域测绘间的空白。估计在一个月内能完成该项任务,然后拉姆?辛格前往克里雅河,在丹丹乌里克与我会合。
11月23日,我们一起离开和阗,同路行至玉龙喀什河畔的加木达村,我们以前去喀朗古塔格时曾经过此处。晚上在那儿宿营,并受到了以前拜访过的中国老朋友王大老爷的款待。这位矮小的中国人已住在此地10年,专营玉石交易。玉石是从附近的玉龙喀什河内冲洗出来的。有时他还偶尔冒险做些开采玉石矿的投机生意,但老天却从未使他交过好运。我的翻译告诉我,他想返回北京,但所需的路费还远远没有积攒够。显然,这是一个离乡背井的人最大的生活愿望。我发现王大老爷是一位聪明的向导,他到过加木达沿河左岸向南的每一个古代遗址,他也是我的亲密伙伴,能讲几句突厥语。第二天早晨,我穿过了一片风蚀了的古代遗址,它仅以通常所谓的“古城”而知名,是一块散盖着陶器碎片大约有1平方英里的地面。在这里还发现了唐代的中国铜钱,但却不见建筑物的遗迹。
251
约行6英里后,我们进入开采玉石的地带,在开阔的平原上,宽约半英里至1英里,伸展在河的左岸和西面山脉的缓坡砾石之间。这种珍贵的石头就是在河床早期冲积的乱石中找到的。自古以来,和阗就以产玉闻名于东方各地,在中国它比任何其他地方所产的玉石都要珍贵得多。汉文历史有关古代和阗的大量记载,应主要归功在它的玉石的价值上。
我兴致勃勃地对遍布这个荒芜平原上的各个坑穴进行考查,在开始的1英里或2英里地面上,玉石矿坑似乎已被废弃很久,部分大坑已填满了沙土。再往上,我们来到叫作恰勒玛卡赞古遗址不远处,有很多新近挖出的坑洞,到处都是大量的碎陶片,掺杂在一些碎玻璃与碎矿渣中,散盖在平原上。从河边到山脚约有1英里半。这个地区的中心有一座低矮的土岗,上面盖着从河床运来的大石块,引起了我的注意。它的浑圆外形使人联想到可能是佛教的浮屠塔,仔细检查证明确如所想。不幸的是,在我之前已有别人猜测过这个建筑的性质,并且挖了一条大深沟直通土岗中心。看来“寻宝人”已在这里挖掘过。目前土岗直径大约98英尺,从地面隆起的高度约15英尺。由发掘可见,其结构为以粗糙的石块紧密结实地砌成地基,又以类似材料在上面建筑围墙。中心部位有一填满松散泥土的深坑,里面可能是遗物。
252
有一点无可怀疑,即这些遗物所表明的古代居民区遗址与附近的玉石矿区有关。遗址南部边缘的玉石矿坑仍在开采。我们大约在其中穿越了1英里半,到达矿区小背地赛利克?托合拉克,在那儿支起了帐篷。矿坑很大,通常是正方形或长方形,都是穿过砾石层和河中沙层挖成的。向下挖10英尺便达到碎石层,在这些石层中可以找到由河水冲下来的玉石碎块。价值可观的玉石块出现得很少,但总会有获得意外财富的机会,这足以吸引富人们——即从和阗及突厥斯坦其他城镇来的小资本家们的垂涎。他们从农村雇佣10—30名贫困的壮劳力,让他们根据需要去挖掘。他们的报酬是食物、衣服和每个月6枚和阗天罡(约合2个印度卢比)。他们分不到玉石,但赚大钱时可得到额外的报酬。王大老爷承认,好多人投入挖矿的资金,从未见到收回来。然而偶然也能碰上鸿运。有位喀什噶尔富人,我在一个矿区找到他时,他正在指挥20名工人挖掘。他承认最近3年里共支出30个银元宝,现已净得价值100个银元宝(合13000卢比)的玉石。
253
虽然中国当局对玉石开采未加任何控制,但矿业“所有权”一旦被宣布,其他探矿者便须尊重。我见到一些半开采的矿坑已搁置多年,但人们告诉我,最初那些开采者的权利从未受到怀疑。没有一个矿坑从地表掘下去的深度超过20英尺。我想,如果再深下去,河里的水就可能渗进矿坑而迫使停工。平坦的堆积区沿河岸向上伸延至河谷,大约有一天的路程,至此河谷成了狭窄的峡谷。采玉人曾到那儿探访过,可是仅是小规模挖掘,而且是断断续续地到处都挖,这就诞生了称作库马提的矿区。目前冬季只有雇佣工200名在开采。即便在夏天,这一地区生活也较为艰苦,人也很少,或许不会超过此数的两倍。
这种采玉方法与采矿完全不同。夏季洪水流过后,在河床内捞玉的古老作业,仍在沿着加木达上游的河谷中进行,正如中国古代史书上记述的一样。这样搜寻玉石的办法没有一个资本家愿意干,因而在这每年一度的短暂时期,吸引了一大批绿洲上的贫困农民像买彩票一样地来到这里碰碰运气,但所得无几,可是在贫困的和阗人心目中,从砾石中找到一块有价值的玉石,可以说是许多世纪以来他们一直抱有的愿望。
254
汉代以来中国史书都记述了许多有关玉石的资料与轶事,这就使得小小的于阗(和阗)闻名于清朝。法国汉学家雷慕沙在他的《和阗城史》(巴黎,1820年版)一书中,收集并翻译了许多有关玉的记载,这是欧洲有关和阗的最早记述。能在该书详尽讨论过的玉石矿坑旁阅读它,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255
沙埋和阗废墟记/(英)马尔克·奥莱尔·斯坦因著; 殷晴,张欣怡译.-兰州: 兰州大学出版社,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