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发掘佉卢文木牍
作者:(英)马尔克·奥莱尔·斯坦因
1月28日早晨,我的第一件工作就是派出拉姆?辛格和大胆的差役伊不拉欣阿洪向西去做一次侦探性的考察,去察看在这个方向需要走多远才能找到燃料和负重的骆驼容易通行的地方。我的目的是想摸清楚,在这个遗址的工作结束之后,是否能够让我的探察队直接安全地穿过沙漠到达我将去探察的克里雅下游的废墟阿克提肯即喀拉墩遗址。在东面远处没有考察目标的情况下,我们直接穿过沙漠大约50英里的旅程,可以避免绕过尼雅和克里雅多走的一个大弯。
刚刚目送这个小分队骑着骆驼、带着充裕的水和食物安全地离去,我就急匆匆地动身奔向伊不拉欣在一年前曾捡到过佉卢文木牍的那座废弃的房屋。在尼雅时,他曾宣称还有大量的木牍遗留在这里。我无法对他隐瞒这些木牍的价值,而他后来又曾后悔自己没有留下一些,因而我在路上一直监视着他,到这里后更注意防止他逃跑或对这个地点做出任何可能的干扰。我那种期望兼有疑虑的复杂心情,当到达废墟时,马上就变得轻松愉快起来。从帐篷向东走了大约1英里,我就看到了伊不拉欣指引给我的那个废墟。它就像一块高高的小台地一样矗立在风蚀的低洼地上。当我爬上斜坡时,立刻就从象征着这个废墟坍塌物的全部的粗大木头碎块中,找到了3块有字的木牍;当我爬上顶端,在其中一间仍能看出墙壁遗迹的屋子里,又发现在里面散布着很多木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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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不拉欣把它们扔在这里仅仅一年,积沙层甚薄,只能护住上面的简牍不受积雪的侵蚀。伊不拉欣马上给我指出他挖出这些不知其价的古物的地方,那是在一间小屋子的西南角,它位于这座建筑北侧其他房屋中间(N.I.)〔1〕。沙土上面清晰可见的西墙与一个用砖修建的大壁炉间,有一个宽约4英尺的壁龛。就是在这里,他用手挖出了沙土,发现了一堆木牍。但那里没有他要寻找的“财宝”,于是他把那些发现物仍按某种顺序摆放成几排的古文书扔到了隔壁房间。我真是交了好运,在那次发现之后这么快就来到了遗址。这些木牍很多世纪以来因掩埋在流沙下面而保存下来了清晰的字迹,如果完全暴露在风雨和阳光之下,可能就不会再存在多久了。仅仅一年的日晒和或许是最近落下的雪,已使顶上暴露在外的木牍字迹褪色和部分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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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首要的工作是在伊不拉欣扔掉这些宝贵古物的地方安置一个岗哨,以防止它们被损坏或散失。接着,人们就开始去清理他最初找到木牍的房间。这是一件很轻松的工作,因为屋子只有14英尺×16英尺大小,而且地面上埋的沙土并不深。在北边靠近风蚀斜坡处,沙土只有2英尺深,到南墙根也只增加到大约4英尺深。当清理工作正在进行时,我有时间对这整个建筑的特点作了仔细的观察。它基本上是用木料建成的,河边的森林以及古代遗址里许多白杨的陈迹,说明木料供应是非常充裕的。用作屋基的粗大横木,其厚度和完好的程度令劳工们十分吃惊。它的上而安置着4英寸见方的木柱,既支撑着房顶,也作为墙的支架。这些支柱与有规律的间隔大约1英尺的较小木柱之间,又用小木条横着连结起来,其中有些还可以在它们原来的位置上找到。这个木头框架绑上用红柳条呈对角线编成的结实的笆子,再在两面抹上厚度不等的白色硬灰泥。未被沙土埋住的墙壁全部都塌毁了,原来支撑它们的木柱虽已朽裂,但仍有许多矗立在沙土上。
当这间屋子逐渐被清理出来时,在原来地面各处和西边与壁炉两侧相连的墙台上,发现了大约两打写着文字的木牍。没有任何迹象说明它们是否是从伊不拉欣在屋子西南角壁龛里挖掘出文书的主要存放处分散出来的。继而,我亲自对其抛散的发现品进行仔细搜寻,结果发现了85块木牍,而且在清理北侧其他房屋时,这个数字又大大增多起来。我发现自己在这一天的工作中所找到的文物资料,比我原先所希望的要丰富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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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了大量保存完好的木牍,因而尽管只作了初步粗略的检查,我已掌握了它们主要的使用特点和形制。除了少量系长方形外,那天找到的都是楔形的,长度在7—10英寸之间,而且明显地看出原来是成对的,用绳子绕过一般宽1—2英寸的方头,并穿过尖头两面钻通的小圆孔扎在一起。许多这样成对的木牍,即使两片已经分开,部分古绳仍然完好,而且一些木牍特制的方形槽内还留有嵌住绳子的泥印。可是只有在以后发现了真正保存完好的样品后,我才能完全确定这种木牍文书所采用的巧妙的捆扎方式。因此,我将这一点以及和它的使用相关联的技术问题,留待下一章再充分介绍。
正文一律用佉卢文书写,自右向左横书至较长的一侧;字都写在木牍的里面,即当这些木牍捆扎成双时相对的一面。向外有泥印记的一面,旋即证明是用作封套的,上面常以同样的文体,成单行写着简短的条文。从其位置和形式上,立刻使人感到或者是内容摘要,或者是发送者的姓名或地址。当木牍从沙土中取出时,我以强烈的好奇心检查了每一块上的字迹。这些成对捆在一起的木牍,互相保护着,写在内面的佉卢文黑色墨迹,就像昨天刚写上的一样鲜明;另外一些则必须用刷子清除掉黏附在表面的沙土。相对而言,只有少数木牍的字迹褪色而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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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木牍的字迹虽然出于很多人之手,但并不难看出都是在印度普遍应用在贵霜朝诸王的碑文上的那种佉卢文字体。这些国王在公元初的3个世纪内统治着旁遮普以及印度河以西地区。和阗最早的钱币以及杜特依?德?兰斯的桦树皮文书残片,是中亚已知仅存的佉卢文遗物,也有充分的理由划入这同一年代。即使在忙于收集出土的、数量如此惊人的不平常的文书,远未能做仔细的检查之前,我就绝对地肯定了它们非常古老和稀有的价值。
在这一天的紧张劳作中,以及在昏暗的暮色中走回帐篷时,总有一种想法,使我不能过于乐观。的确,这些即将包好、打上标签作为第一天成果而运走的上百件木牍,恐怕已超过了以前印度国内外所有可供佉卢文研究的资料总数,但这些奇特的文书外形显著相似,而且前言格式完全一致,因此会不会仅仅是同一文献的复制品,或者会不会是某份祈祷词或佛经的摘录呢?大部分木牍上仔细地做了封印,似乎确实说明其内容具有更多的实用性,很可能是书信,也可能是契约或者是一些官方文件。从历史的和考古的意义上讲,我知道如果它们确实提供了这样的记录,则其价值将无限增加。这种猜测似乎过于完美,叫人难以相信。
回到我相当暖和的帐篷里,刚刚写好关于第一次发掘的详细记录后,即急切地去对比和研究那些保存完好的不寻常的木牍。根据从杜特依?德?兰斯的残片和许多旁遮普石刻上所获得的经验,我知道即使由研究碑铭的专家来译解这些文献,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工作,因此我已准备好碰到诸如草体文字以及不能肯定的语言和内容等。但那天夜里我坐下来裹在皮大衣里工作,一直到逐渐加剧的严寒把我逼进被窝为止——温度计表明第二天早晨最低气温是﹣9℉,已确定了两点重要之处。
对能够准确读出的单个或复合字母及反复出现的特殊变音词尾的一系列音值分析,使我肯定其使用的语言为一种早期的印度俗语,可能与和阗最古老的钱币上的铭文以及杜特依?德?兰斯的残片上所用的方言非常相近。在对这些木牍做粗略的对比后可以肯定,尽管它们开头的简短程式完全一致,但正文在内容与题材方面差别很大。仅在几天之后,我就成功地准确地译解了开头的程式。凡上面写着“大王陛下敕书”者,均明显是传达行政命令的特别文书。同时,根据前几天的研究及其他一些观察,如木牍上的数字等,我已足以解除怀疑,不再担心这些铭文式的发现物在全部译解之后会是一些千篇一律的、在所有佛教社会中为虔诚的信徒们所喜爱的佛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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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还未能弄清楚这些木牍内容的真实性质,可是这一天的发现已得出了一个正确的结论,即随着佉卢文从印度西北端传来,印度的一种古代方言大概也从同一地区被移植通用于古代和阗地区。这种情况只能是产生于一些影响广泛的重大历史事件,而这些事件如今我们已完全茫然无知。使这些事件重见天日的前景,令我以极大的兴趣去寻找这个遗址中可能保存着的更多的发现物。
当第二天早上,我开始清理废墟南侧的房屋时,我在这个方面的愿望的确切根据得到了证明。南侧的房屋右角与头天发掘的那排房屋的东端有道门相连,进去首先是间小房子,只有10平方英尺大小,可能是个前室,内有约3英尺高的大土台,其长度几乎和房间一样,似乎是供随从们用的。这种设置和现今在突厥斯坦房屋中所见到的确实相似。在这里找到的古物仅有一块长方形木牍,一头有把手,非常像是印度的木制书写板,这是在丹丹乌里克发现物中早已介绍过的。上面也很吸引人的是两面都有窄行竖写的文字,或者是韵文,或者是某种清单。
当开始清理南边紧靠着的一间大屋子(N.IV.)时,就再没有时间再去顾及那些个别的发现品了,因为立即就开始从覆盖地面的薄薄的沙土中挖出了意外数量各种样式大小不同的写着文字的木牍。这间屋子26英尺见方,灰泥土台环绕着3面,8根残留的木柱在地中央排成方形,可能曾支撑着一隆起的屋顶,以利通风透光。其形式仍可见于突厥斯坦大建筑的厅堂。保护性的沙土层在这里只有2英尺深,因而除一排断柱外,墙壁毫无所存。发掘出来的第一批写字的木牍也靠近沙土层的表面,损坏严重,它们的扭曲和裂开了的木片清楚地表明是暴露在外受到可怕的夏天日晒所造成,这是因为原来保护它们的沙土大部分被风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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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我更加高兴的是,我找到了在沙土保护下面或多或少清晰可辨的60块木牍,它们是在这间屋子的南边土台上找到的。在一些地方,特别是靠近墙的中间处,它们被扎成小捆立在灰泥台面上,好像最后的居民把它们放在那里时一样。但是其他写有文字的木牍,从其位置上看,有相当一部分曾在过去显然是这间屋子被废弃后不久被扰动过,因为除了南边和东边土台正前面覆盖地面的松散沙土中散布着约20块木牍外,我还在前面曾介绍过的排列有木柱的这间屋子中央的南部,发现了两打以上的木牍。
当这些木牍被拿开后,看到它们是放在一张很结实的正方形席子上,席子必定是中间屋顶上的材料,曾支撑着它的细木椽也在它的底下被发现。这张席子躺在离原地面1英尺高的位置,这说明屋顶坍塌下来之前,刮进来的沙土已积聚的深度。在席子上找到的木牍只能是后来才放在那里的。它们很可能是被急于寻找遗物而来探访这座废弃了的住室的人——类似现代的“寻宝人”扔下的。那人对这些被最后的主人当作“废纸”一样丢弃的古代记录,不会比伊不拉欣更为重视,他曾把从另一间房屋里有幸挖出来的一堆木牍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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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张席子下面我找到了更多的木牍,它们由于席子的妥善掩护而保存得特别好。接着,我们来到了一个椭圆形的抹灰的土台前,从绕其周围隆起的边缘看来,它定是一种敞开的火炉。但是比这些结构细节更有趣、更迷人的还是那铭文式的文书,其形状和大小都很不相同。与第一天发现的同样的楔形木牍再次出现了,但是在数量上远远少于写板。这些写板尽管在细部和比例上有很大的不同,但普遍是长方形的,通常都有一个圆形或五角形的把手,两面都写着佉卢文字,类似于印度的书写板,而其用途则由此可知。
其他的写板长度有的竟达到了30英寸,但是相对地较窄,它们的形象和靠近一头有规律的小孔,使我好奇地联想到非常早的时候印度手抄本用过的棕榈叶的形状。写板上的小孔肯定是为了便于携带和保存,然而并不是像棕榈叶手抄本一样用根绳串结许多块成为“菩提”书形式。这些写板不仅大小完全不同,并且大部分(近30块)清楚地表明书写形式很不规则,有的行间夹有小行,有的经常向不同的方向书写,有的结尾则用数字符号。从不同的手迹、涂抹的痕迹以及类似的迹象来看,它们不会是文书或有规律有联系的陈述,而可能全都是备忘录、带表格的报告、账单和其他琐碎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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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N.IV.发现的长方形写板可分为两类。一类书写得非常工整细心,做工也特别精致,发现时马上引起了不小的疑问。这些长方形写板长度不同,在4—16英寸之间,它们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因其写字那面较窄的两侧有突起的边缘,好像是饰边一样。两道边缘中间与长边平行地写着5—13行文字,通常在开头处有一个佉卢文数字,其前面还有一个梵文或印度方言的字,意思是“在……年”,接着在正文里同样有规律地出现前面带有“在……月”“在……日”字样的数字。这些无疑说明在我手中的写板是标有年代的文件或各种记录。然而,我对于这些写板独特的样式和它们使用的方式却一无所知。
由于忙于指导发掘和对每样发现物的清理、登记工作,我当时没能去了解这些写板和在这同一废墟里大量发现的另一类写板之间的关系。那一类长方形写板通常很小,没有超过长8英寸、宽5英寸的,在它们平整的反面很少有字,而正面凸起的中心一律有一个方形或长方形的槽,显然是供嵌入一个封印所用,边上同时还有一行或两行横写的佉卢文字。只是到后来,当下面将要述及的大垃圾堆献出其所藏的古物时,我才获得了一个简单而又确实的解释,即这些特别的有印记的写板,曾被当作封套安在大写板凸起的边缘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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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两天给了我丰裕的劳动报酬的建筑物,损坏得非常厉害,以致无法对它们真正的特征做出肯定的结论。埋在其下未遭损毁的文献记载,无疑会提供某种线索,但我知道要全部译解它们还需要付出多年的辛勤劳动。不管挖掘的这些房屋曾是地方行政机构所在地,还是僧侣们的居室,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在这里找到的文件只能是逐渐积聚起来的,而且在此地被废弃时留下。
在这里有一个考古学上很有意义的事实,所有这些发现的文献中,没有找到一片真正的纸张;在挖掘过的其他房屋混杂的垃圾中,也没有发现一点纸张的痕迹。因此很明显,不管这种比木头更方便的书写材料在中国的历史有多么久远,但在根据我的发现物所做的古文书学研究所指明的那个时候,它还没有传到突厥斯坦。用木板作为书写材料,确曾见于很古老的印度文献,特别是佛教经文。这很容易理解,像突厥斯坦这样一个不出产印度古代使用的棕榈叶、桦树皮等书写材料的地区,只有广泛使用写板。当我在遥远的古代和阗地区东部边界的这座埋在沙漠下面的遗址里,发现自己拥有了第一批用印度文字写在写板上的标本,该是多么惊奇而兴奋啊!
那一天,整天都从东北方向刮着小风。风力虽然不大,但在天寒地冻的情况下,也足以使人感到阴冷异常,而且流沙也被刮得四处飞扬。当风吹拂着按照发现时的样子摆放着的古代写板时,几乎抹掉了我用半冻僵的手写在通常较软写板的表面用以表明顺序的铅笔字。其实用不着如此提醒我沙漠风沙的侵蚀力量,因为眼前就是颓废的建筑物,由它及遗址中其他废建筑所显示的侵蚀程度,是不会被忽视的。这座废墟现在所占据的这块小台地,较之四周地面高出12—15英尺,这明白无误地是由于周围逐渐被风蚀所致。堆积着建筑物碎块的地方仍保留着原来的地平面,而附近只有泥土的开阔地面,则由于风蚀作用不断地洼下去、再洼下去。在这块曾被尼雅河水灌溉过的地方,涌来的流沙已无法填满低洼地或者保护这些废墟,深15—30英尺的广阔沟壑在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在那光秃秃的黄土地上,风可以随便地显示它自己的挖掘力。那些仍然存留着古代建筑的地面也慢慢地被切割或从底下被掏空,就像被流水冲刷的一样。斜坡前面所看到的粗重的木料碎块,表明是全部坍塌下来的原来房屋的一部分,它们的坍塌是由于屋子下面的泥土被风剥蚀所致。在我帐篷附近不止一处,找到了大梁和木柱的碎块,这是仅存的古代建筑的遗物。最后木头由于长期暴露在外面变得酥脆,裂成碎块很容易被风刮跑,只有铁锅破片、石头和金属小碎块遗留在原地,说明那里曾是古代的居住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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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指出土佉卢文书的尼雅遗址编号——译者。
沙埋和阗废墟记/(英)马尔克·奥莱尔·斯坦因著; 殷晴,张欣怡译.-兰州: 兰州大学出版社,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