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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5河西人情:倪家营子

作者:王蓬





     
  一
  高耸的祁连山雪峰愈来愈逼近眼前,进山的谷口依稀可见,一大片稀疏的树林横在前面。突然一个指路牌高耸路边,倪家营子沿此路前行6公里!
  怎么,大名鼎鼎的倪家营子竟在这里!记得上小学时,读过一本报告文学《气壮山河》,写的是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后,为打通新疆国际通道,组织了西路军渡过黄河。由于孤军深入没有后续支援,在河西走廊遭遇到数倍于红军的马家军围追堵截,西路军浴血奋战,陷入重围,时值天寒地冻,饥寒交迫,又经连续几个月的恶战,寡不敌众,最终兵败祁连,过河时的两万多红军健儿大部分壮烈牺牲,加之被俘、被杀、流散,最终仅有400多人到达新疆。作品中写了高台、古浪、倪家营子几次血战、恶战。其中倪家营子坚守时日最久、最关键、也最惨痛。书的作者是两位将军程世才和李天焕,都是西路军的幸存将领,由于是亲身经历,所以书写得惨烈悲壮、真切感人。我由此记住了西路军,也记住了倪家营子。近年,关于西路军的回忆录、亲历记、传记、专访、专著出版的越来越多。西路军主要由红四方面军组成,这支红军创建过川陕革命根据地,笔者所在的汉中就有西乡、南郑、镇巴、宁强等县属于红色根据地,有许多人参加了红军,据调查,参加四方面军的就有四千多汉中儿女。在镇巴县高耸的革命烈士纪念碑上密密麻麻地刻写着张狗娃、李火娃、刘幺娃们的姓名,仅从名字就不难看出这些都属于那个社会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阶层,穷则思变,才革命。从大批留下姓名和没有留下姓名的红军战士中,产生了两位将军,二炮副司令员符先辉和河南军区司令员彭辉。我曾采访过符先辉将军。将军虽已过世,对他的教诲却仍记忆犹新。
  二
  出于对先烈的敬重,对西路军事迹就分外关注,购阅过多种图书,对西路军起始终末有一定了解。如今见着西路军当年的重要战场倪家营子,顿有一种悲壮心绪袭上心头。这天,我们本来是离开张掖去肃南参加裕固族自治县成立50周年纪念活动的,但看时间来得及,于是调转车头,直驱倪家营子。
  据多种史料记载,倪家营子位于祁连山北麓,不是一个集中的村落,是许多寨堡的总称。这些寨堡小的两三户,大的七八户。所谓寨堡,是与河西走廊许多农家院落一样,先用黄土筑成三四米高的围墙,形成院落,再在院内盖住房和畜圈。河西历史上便是战争多发之地,故群众多筑寨堡,较大的还修有碉楼,也是一种对匪盗、野兽的防御。这些大大小小的寨堡有四十多个,分布在宽约三四里,长约十多里的戈壁旷野上。恰好为经历了高台、古浪血战后剩余的包括徐向前、陈昌浩、王树声、李先念、李卓然、程世才、郑维山等高级将领在内的一万余名西路军将士提供了安营扎寨之处。
  最后长达40天的恶战拉开了序幕。当时占据西北的马步芳、马步青、马鸿烈等所谓的“五马”,调动了甘肃、青海两省五个骑兵旅、三个步兵旅,再加手枪团、宪兵团和民团共约五六万人,且弹药充足,配有大炮和重机枪,装备良好。马部骑兵素来剽悍,加之封建军阀对革命、对红军的偏见与仇恨,遂把倪家营子围得水泄不通,在随后的四十多个日日夜夜中,苦战血战的惨烈程度惊天地,泣鬼神。时任西路军总指挥的徐向前日后在其回忆录《历史的回顾》中,详细写了倪家营子保卫战:
  “马敌重兵来犯,我军创病皆起,战局摄人心魄。敌人每次进攻,均先以大炮猛烈轰击,而后组织大量步骑兵发起冲锋。什么花马营、黑马营、白马营、红马营……都拿上来了。我军连一门迫击炮也没有,全靠近战对付敌人。每当敌人冲到我阵地前沿时,部队突然冲出围子,进行反击,肉搏格斗,杀退敌人。有些围垣被炮火击毁,指战员利用断墙残壁,拼死坚守,直至将冲进的敌人杀出。因为子弹缺乏,步机枪几乎失去作用。我在前沿阵地去看过,战士们的步枪都架在一边,手里握着大刀、长矛、木棍,单等敌人上来,进行拼杀。在这里没有男同志和女同志,轻伤员和重伤员,战斗人员和勤杂人员的区别,都屯自为战,人自为战……”
  这样的血战长达四十多天,时值隆冬,祁连山下,冰天雪地。敌人装备齐全,有棉袄皮衣,吃饱喝足,骑着战马,来去如风。人员、枪支、弹药、粮草随时可获补给。西路军却一无所有,无弹药、无粮草、无后勤、无医药、无任何补充,唯独有不屈不挠的革命信念和视死如归的精神。在那些难忘的日日夜夜里,西路军战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饥寒交迫中煎熬。最苦的是伤病员,没有医药,没有绷带,从破旧衣服上撕些布条包扎伤口。没吃没喝,只能咬牙硬挺,几乎每天都有战友牺牲倒下,许多伤病员清晨再也叫不醒来。所以不少亲历倪家营子保卫战的老红军都在回忆录中称倪家营子是打不垮的战场,是血染的寨堡,是一片气壮山河的英雄土地。
  三
  半个多世纪的风云过去了,如今的倪家营子是个什么模样?还有没有幸存的群众?当年血战的寨堡是否还有遗迹?这都是我想知道的事情。开往倪家营子的沙石公路在祁连山下蜿蜒,两边是生长得茁壮茂盛的庄稼,以小麦和玉米为主。小麦正在收割,玉米一片墨绿,地里有干活的群众。车开进一处村落,道路平整,两边房舍开有商店、邮局、信用社和餐馆,还有置于街头的台球案,形成一条不短的街市。正准备打听倪家营子,却突然发现街边一处机关模样的大门口悬挂着“临泽县倪家营乡人民政府”的招牌。原来这就是倪家营子了,与回忆录中写的由寨堡构成的战场的情形,已完全不一样了。
  我们在倪家营子转悠,希望能找出当年血战遗留的痕迹。倪家营子果真很大,我们到的乡政府正是中心地带,十字形街道规划得很有序,两边都是近年新修起的四合院落,已不再是土墙土屋,大都用砖砌垒,新式门窗,很有些乡里新村的味儿,压根儿没见到一座残留的寨堡。
  我突然想起,有文章说西路军从倪家营子突围进入祁连山后,当地群众不忍心看见战死的西路军战士暴尸野外,便自发掩埋,由于烈士太多,有回忆录讲是五千人,也有说是六千人。我曾把几种史料做过比较,徐向前、李先念、程世才等几位亲历过倪家营子血战的先辈均讲进驻倪家营子时西路军尚有一万三千兵力,血战40天,突围进入祁连,召开红石窝会时,仅存不到三千人。这其中不排除第一次撤离倪家营子时,遭遇伏击,又接中央固守倪家营子50天的电报后重返倪家营子,一出一进,牺牲减员是必然的。但推算仅是牺牲在倪家营子的红军健儿多达五六千人也是不会错的,如此大数量的英烈遗骨,当地群众也只能挖大坑进行集中掩埋。建国后在此立有西路军烈士纪念碑。
  于是,我向村民打问烈士纪念碑在哪里?马上就有人指给我方向:“顺水渠走,那边就是。”一个穿红衣衫的放羊的小姑娘一听我要去烈士碑,便主动拉着羊带路。这时我才注意到一条和街道并行的宽达两米的水渠,波涛汹涌,不像西部干旱地区,倒像江南水乡。有回忆文章说,西路军在倪家营子时不仅无粮,连水也没有。想想也是,万余人马进驻这片村寨,前后四十多天,要消耗多少水,几眼水井全部用干,最后连冰块都无处搜集。倪家营子所在的临泽县属张掖地区,由于濒临祁连山主峰,所以形成了河西走廊水量最大的黑河。从祁连山流出滋润了张掖这片河西最大的绿洲,再流向古居延,即今内蒙古额济纳旗,形成波光浩渺的居延海,干涸也是近几十年的事情。但河西所有的河流都只在春夏冰雪融化后才汇纳百川,积流成河,冬天则全是冰雪覆盖,满河的白石。西路军进驻河西时正是隆冬,怎能不遭缺粮缺水之苦?粮草水源素为兵家重视,历史上的著名战役就提供了许多教训,马谡街亭之失,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被魏军断了水源;袁绍官渡之败,则是被曹操烧了粮草。红军革命意志再坚强,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啊。假如当时是夏季,再有这么大股的水该有多好……
  顺着波涛汹涌的水渠,走过一大片庄稼地,老远就看见高耸在玉米地边的纪念碑,有三丈多高,上面刻写着:红军烈士永垂不朽!环顾四野,庄稼茂盛,白杨环立,祁连山峰疾风吹动乌云,一派不干好事的模样。我在烈士纪念碑下伫立良久,极力联想当年的情景,想起有文章说距纪念碑不远便是王家庄,当年红三十军的指挥部就驻扎在那里。看见不远处寨堡模样的村子,便问牧羊姑娘那是不是王家庄?小姑娘回答就是。
  四
  红三十军军长程世才,日后写出近二十万字的回忆录《气壮山河》。政委李先念后来也写过《西渡黄河和西路军》。他们率领的红三十军是早在鄂豫皖根据地创建的红军队伍,久经考验,英勇善战,是西路军中的中坚和主力。在防守倪家营子时,尽管三十军渡过黄河以后,连续战斗,部队疲惫至极,减员很多,但仍担任了正面防守任务,战况遭遇最为惨烈。一次,一伙疯狂的敌人竟冲进了三十军军部,军长程世才刚提枪出门,迎面就冲进五六个马家匪兵。一个敌兵端起刺刀向程世才刺来,他背后的一个战士情急之中一把将刺刀攥住,又有几个战士上来用枪托敲碎敌人脑瓜,这个双手被刺刀割得血淋淋的战士,顾不上包扎,捡起敌人丢下的武器又冲了上去。一时间,军长、政委、警卫员、炊事员全部上去,两军混战。直到冲进的这股敌人被消灭,威胁才暂时解除。军部尚且如此,前沿阵地就更为惨烈。倪家营子的王家庄由于地处正面的突出部位,正对着进犯的敌人,故承受的压力最大,每天在阵阵炮火轰击之后,便是成营成团马队的轮番冲击,喊杀声从早到晚不绝。时任营政委的周纯麟带领一百三十人的连队坚守在此,打退两千多敌人的多次进攻,歼敌四五百人,可自己的部队也仅剩下九人,还都负了伤。建国后曾任上海警备区司令员的周纯麟将军1983年曾专程到倪家营子,找到当年激战的王家庄,抚摸着土墙上的弹孔,泪流不止,说这是他一生最难忘记的地方,想到这里,就想起一天之中倒在血泊中的一百三十多位战友。
  五
  好在这处王家庄已被保护了起来,还打了围墙。河西雨少,尽管土墙土堡没有多大损坏,半个世纪前恶战留下的残墙弹孔也依然存在,但庄内杂草丛生,荒凉中透出浓浓的沧桑之感。我突然想到宁夏的文化名人张贤亮经营镇北堡,获利丰厚。若是把倪家营子以及当年西路军血战的高台、古浪遗迹保护起来,发展红色之旅,不仅能使游人受到革命传统教育,还能发展振兴河西走廊的旅游业呢!
  在倪家营子徜徉时,遇到几位村民,我问他们知不知道西路军的事情,他们回答:“知道,那都知道,从小就听大人们讲哩!”
  我问:“你们家住过红军吗?”
  “住过,那时家家户户都住满了红军。”
  想想也是,虽说有四十多个寨庄,但都不大,万余红军驻扎,肯定都要利用起来。我看着这几个村民年纪不过50岁,恐怕没见过西路军。
  “那都是爷爷奶奶时候的事,我们父亲那会儿都是碎娃,还有些记得红军,我们这一辈全都没见过……”
  是的,细算起来,已是七十多年前的往事,两代人了。
  太阳从云团迸出,日已倾斜,我们要赶路,便匆匆离开。再次环顾倪家营子,这个祁连山下的普通村落中竟然走出了一位共和国主席(李先念)、一位共和国元帅(徐向前)、一位共和国大将(王树声)和近百位将军、部长、省长,但也倒下了数以千计的红军健儿。正如一位哲人所说:“每当人类为新生活开辟通道时,其代价总是牺牲自己最优秀的儿女!”
  有幸经历、目睹这历史沉重一幕的倪家营子,注定要因为承载了众多先烈英灵、英雄业绩而彪炳青史,永远存留于人们的记忆中。
  

从长安到罗马——汉唐丝绸之路全程探行纪实(上卷)/王蓬.-西安: 太白文艺出版社, 20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