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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侦察员

（美）艾格尼丝·史沫特莱；袁文等

一个脚穿草鞋，头戴斗笠的农民来到湘东一个小镇。衣服整洁，裤子上有新的补钉。他在一个卖烤红薯的炉灶边停下，买了一个红薯就在街边吃起来。 　　他同卖红薯的小商贩闲话一阵后穿过街道，走进街尾一家茶馆，拣一张空桌坐下，打量矮小阴暗的茶馆。邻桌上十来个人，有的喝茶，有的谈天，有的嗑瓜子。瓜子皮满地乱抛。人们用怀疑的眼色望着这个陌生来客。他是地主军阀派来的探子吗?不象，肯定不是。那些坐探一类行事装成和尚道士、算命先生，在茶馆里泡磨菇搞消息。现在地主老财不需要这类坐探了，因为国民党军队又占了这个村镇，地主老财跟国民党兵打回乡里了。 　　一张茶桌上有三个农民，其中一个十分客气地对生客打招呼：“老兄弟今天请过饭没有?” 　　陌生人回答吃过了。他接受邀请移座到三人的桌子上交谈开来。“贱姓王，家住茶陵县，到西边山里走亲戚去。家有五亩好地，光景还算过得去。家里人口多，三男一女，谷价是……。” 　　他很客气地说他们家的事。隔座一个农民插话问道，他有个亲戚名叫周定一，周家就隔他那村子不远，可认识不? 　　陌生人犹疑一阵说，讲周定一认识的，不过不太熟。“周村隔我们村里还远”他解释道。 　　在场的人们留神听着、瞧着他。一个青年激动地说：“喂老哥，你真的是从茶陵县来的，确是?能不能跟我们讲讲，国民党军队又占了茶陵县可真?这一带地主老财们说国民党军队打破了茶陵县把共产党都杀光了。” 　　陌生人盯着青年农民，冷冷地说道：“白军并没有打进茶陵县城。赤卫队缴了团防局团丁军阀队伍的枪。同强大的工人农民一起把守县城。” 　　外路客人讲白军赤卫队使得那些老乡们感到惊奇。他们互相眨眼琢磨着。团防局团丁、军阀队伍可是白军呀，赤卫队正是红军啰! 　　大家对他提出一连串的问题。茶馆里别的人们围了过来。茶馆女老板也走过来听。她青裤子蓝棉袄，矮胖个子，满面红润，一头黑发，脑后一个巴巴头，髻子上撇着一根银簪子，簪头小红花平整地贴在耳边发际。 　　陌生人小心谨慎地回答提出来的问题。对在场的人边回话边提问。青年农民对他这样的拘谨直截了当地说道：这里没有地主的坐探狗腿子!村子里每个人我们都清楚!” 　　“白军地主回来前狗腿子可先来过这里!”小妇人点头暗示道。 　　“不错”，青年农民答道，“我们脑子笨让他们过去了。一个家伙有枪，快到茶陵时被一个人夺了他的枪!” 　　“他想探听啥?”陌生人问。 　　小妇人答：“他想打听本村别村的农民协会情况。还问过赤匪的事。”陌生人抬头问：“什么赤匪?”“他对红军怎么个问法?”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大家挤近了些，一个瘦得骷髅似的老渔翁说道：“他打问过什么?我张柏林告诉你!他问红军住在那里?我告诉他红军躲在西面什么地方。我可知道红军驻在南面。我跟他说红军有好几万，他们都不让地主军阀有好活的。”我接着问他：“你说说，穷人为什么要同军阀打仗?”他装腔作势地讲什么对老板要无限忠心、党国至上、忠勇为爱国之本。 　　一个农民说：“我们家隔壁的人跟我说，红军在耒阳活捉军阀兵五千。收了他们所有的枪支弹药。红军有大砲能打几十里。还说朱德就是伏魔大帝关云长。那是真话我听到很多人这样讲!前几天一个南边来的人和他跟我讲的话一样。” 　　老渔翁插话道：“我听说过朱德有一回穿了一件长衫子①上战场，袖子拖到地上。两军对垒，他摇着一把鹅毛扇，这个样子对准敌人。他不怕死，双目如电发出一道金光，吓得敌人回头就跑，逃回长沙去了。” 　　一个人插话道：“听说朱德本事大得很，他能呼风唤雨!他跨一步十个人也跟不上，他力能扛鼎，一只手举得起一匹马。我还听说他能眼观六路头不回就能看到身后的东西。”年青农民争论道：“我就不信这个，我们不是生在三国时代，你老是在讲三国故事。朱德不能同时前看又后看，不过他脖子上挂着一架望远镜，通过望远镜看东西他能看到百十里外的敌人……现在你讲他手能举马干吗?那又有什么意思。可他虽不能跨一步十人跟不上，但他勇敢有毅力，万夫莫敌。毛泽东也是这样的。我听说毛泽东写文章、作诗，能打败反动派，真不真说不上，不过他为我们老百姓打仗，他是湘潭人。有一回他在长沙当人力车夫组织了长沙人力车夫工会。毛泽东和朱德在外国念过书。他们能讲几种外国话。他们都是伟大人物和有学问的人，总而言之，他们都为穷人打仗。” 　　陌生人很感兴趣地听着年青农民讲话。他接着说：“你知道的很多，出过远门吧?” 　　“我最远到过长沙，不过我还到过衡阳一回，一半对一半远。衡阳人可多得很，人们不象我们住在地上，而是这家住在那家的顶上。衡阳还有很多军阀队伍。为非作歹流氓混蛋……他妈的!” 　　“这镇上有多少兵?” 　　“一百。北面的镇子大约有五百驻军，他们杀了许多老百姓。” 　　茶馆女老板关心的不是驻军人数，心里想着别的事，她掉头向陌生人道：“跟我讲讲，你听说过吗?……朱德讨了个姓吴的女学生，她现在跟他一起在军队里，胸前挂一支枪，一双大脚象扫耙一样大，打起仗来顶得过任何一个男子汉。” 　　人们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但是犟脾气的小堂客却双手插腰等待回答。出乎人们意料的是，陌生人对她说道：“我也听说过吴姑娘。她跟朱德结了婚，同他在红军里一起打仗。她的一双脚是天足。所以她能行军仗打得好。” 　　小女人胜利地望着被说服了的人们，抬头又叨叨地说个不停。“祝福她长命百岁!多子多孙!我今天就去庙里给她烧一炷香，给红军烧一炷香。” 　　年青农民回头对他说：“你那一炷香对吴姑娘对红军顶个屁用，要的是枪……” 　　“那你为什么不搞枪?……这里的白军有多少枪?”陌生人挑话道。 　　人们挤在一起细声细语，年青农民把巴掌盖在陌生人的手臂上。大家开始压低声音讲起来。小女人走到门口机灵地瞭望街头街尾。“要是红军……红军能够……红军会……”里面茶桌边发出一阵阵低声细语。 　　女人回到里面房间。几分钟后他端出三个荷包鸡蛋，一碗米饭放在陌生人前面。客人从褡裢里掏出钱，她无论如何不收，又赶忙在茶碗里倒上滚开水。同样她硬不收钱。 　　陌生人在年青农民的茅屋里过夜。人们都没有睡觉，来了又走了。国民党驻军就在几条街以外的庙子里。他们被蒙在鼓里，毫无所知。镇上却有许多人讲起，开头说是茶陵县的农民，后来才知是红军的一个侦察员。天亮以前，他同青年农民翻过大山朝他来的方向赶早归队去了。 　　侦察员们就这样的在红军前面打前站。不带武器，有的单枪匹马，有的三、五个人一组，奔波在山径关卡林间。他们出身于农民，熟悉每个村庄、每条道路。忠实、勇敢、聪明，能跑长路吃大苦，耐大劳，这是侦察员工作要求他们的本色。他们访贫问苦体验农村生活，从群众中搜集敌人军事情报，工农武装革命斗争消息。 　　有些侦察员有勇无谋胆子太大。有一回朱德对红军两个侦察连的战士们讲话道： 　　“同志们，我们一定要改进我们的侦察方法。你们有的看人行事，不主动动脑筋，这是危险的。我们牺牲了一些好同志，他们直接走进敌人营里开门见山提问题，引起敌军军官的怀疑。我们有的侦察员在市镇上被杀头枪毙，因为他同敌人士兵讲生意、用鸡蛋换子弹!” 　　“有的一亮相，站在那里一眼就被看穿。这一定要改变过来。你们走进敌人营房里，一定要装出一副低三下四的下流相。要想一想是怎么走路怎么化装才好。打拱作揖，点头哈腰，不要眼睛朝敌人官兵扫射瞪眼，守口如瓶装哑吧，傻头傻脑一副蠢相。向他们乞讨东西，转弯抹角提出问题……”。 　　发给红军侦察员们大洋，有的在红军出击前几天出发先行。他们在市镇上买上鸡蛋篮子或杂货用品。个别侦察员化装成剃头的，在士兵中间一面剃头挖耳朵，一面闲谈聊天。这是侦察员们很聪明的一门行道。 　　还有些侦察员提着鸡蛋篮子、挑起杂货担子，在敌军中间叫卖东西。他们蹲在地上耍钱，傻头傻脑，拉东扯西，问一些古怪离奇的问题。他们拿起敌军的枪支，张口结舌看来看去，一双粗手上下抚摩奇怪的机关枪。“这家伙一秒钟打万多发子弹。”惹得敌人官兵捧腹大笑。然后侦察员离开市镇，挑起箩筐、竹扁担有节奏地、吱哼吱哼着“海哟哎海呵”的苦力调子到处游转。 　　一去市镇遇到自己的同志，就停止哼唱，快速翻过山坡跑回部队，把敌人的人数、武器、弹药、营房、驻军等等情况向上级报告。他们还报告敌军如何害怕红军，薪饷服装给养、伙食生活情况，士兵们对长官们的反应，挨打受气、普遍不满的情绪。 　　有些村子侦察员们在走过时特别谨慎小心，因为村子里的农民老乡对革命，对红军一无所知。革命的波涛还没有来到，他们没有尝到革命的甜头，要嘛他们什么都不说，要不把他们知道的一切对谁都讲。一个生人来了，很希罕又感兴趣。大军一过没有觉醒的村民就往山里逃。不管什么军队，谁家的军队，他们看军队就是大兵，象蝗虫一样吃光一切、烧杀抢劫把壮丁抓走的东西。一个军队保护穷人，帮穷人打仗，为工农谋幸福，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军队买粮买米吃饭付钱，不调戏妇女，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农村老百姓，总是挨饿，总是吃不饱，总是操劳不完，总是邋遢贫困不堪。如果红军对他们讲成立工农苏维埃，鼓动他们起来自己管理自己的事，他们总是回答说，出身太下贱，算得老几，唯有有钱有势的人才能管事。当权者总是刻薄少恩残酷无情。那些农民并不希望交租，完粮，还高利债，苛捐杂税沉重地压在他们头上。可是，侦察员们一说红军要打土豪，斗地主，分田地，成立工农政府，他们仅仅问道：“需要钱米的时候向谁支借钱粮啊?” 　　侦察员有时走过一些村子，那里有的村子，全村一姓，几百户人，同属本家。宗族长、首富，都是地主、富农、兼高利贷主，他们鱼肉乡里，称霸一方，剥削和压迫劳苦家族宗房和亲属。走投无路，被一套忠孝节义封建教条所束缚，红军来了，地富的穷苦人户不得不支持富有的族长宗亲的统治。留下的本家穷户，对富豪亲属的情况，他们什么都不说。 　　侦察员里面还有带枪的侦察人员，他们在部队的前面距离不远先头走，遇到情况用手枪打信号。情况紧急就投入战斗。有一回六个侦察员，在红军大队一里多路前面先行，发现山路下面树林里和悬崖下埋伏了敌人一个团。突然遭遇，大吃一惊。一个侦察员向同志们喊道： 　　“信号!——跟敌人拼!” 　　一颗信号枪朝敌人方向打过去，六个侦察员发起冲锋，直扑埋伏的敌人，在十字路口同敌人一个团打开了。 　　红军听到枪响，知道情况紧急，部队赶到时，六个侦察员已壮烈牺牲。六支手枪里的子弹打完，还紧紧地握在烈士们的手中。这六支手枪用来同敌人拼过。 　　朱德对侦察员们说：“谁愿接替六个侦察员的任务?” 　　“我……我……我……我!”战士们喊道。充当侦察员都是志愿报名的。随即用抓阄的办法挑出六名侦察员。把烈士的手枪交给了他们。他们擦净了枪把上的血跡，装上子弹。向军首长和同志们礼毕，昂首挺胸，光着脚板，迅速向东面山头前进。 　　① 长衫子指中国知识分子先生穿的长袍。 　　 史沫特莱文集（2）/（美）艾格尼丝·史沫特莱著；袁文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8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