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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续范亭同志 |
黄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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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柳树店是延安城东十五里地的一个村庄,我在那里和续老第一次相见,也在那里和他最后分别。 从第一次会见,就不需要一切无味的客套,续老不拘形式地谈笑起来了,我面临着一位亲切的长者。他盘腿坐在床上,他说他长久学过“静坐”,很习惯于这个姿势。他谈话的时候,一手抚膝,一手指划,两眼向下面看着,象是在深思;只有在他发笑的时候,才看一看对方,也绝不显露锋芒;他的声调是缓慢的、深沉的,但是很有力量、很有情感,语句也很少重复。 他来柳树店,是为了养病。他的肺病已经有三十年的历史。谈起他的疾病的历史,也就离不开他一生奋斗的历史。每次去看他,他总会谈一些见闻。对于蒋家王朝,对于蒋介石的“人格”,他是深恶痛绝了的;他常以有血有泪慷慨激昂的词句痛斥这个刽子手的凶残,也常以幽默的词句来形容这个儿皇帝的丑态。他说: “蒋介石谈话的时候,你看吧,一排排军官们站得笔直,小皮鞋擦得晶亮,那会场里,就听得:卡,卡,卡,”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又指了指脚,“听蒋介石讲话,不必用脑子,只用脚底板就够了。” 随后他提起了周佛海的“信仰要做到迷信的程度,服从要做到盲从的程度”。他巧妙地说:“周佛海是‘理论家’,所以说话文雅一点;打手们就不同了,北平有个地痞兼流氓,中学校长兼特务,他大张旗鼓地对同学们讲,‘那怕我们的领袖是王八蛋,我们也要服从他!’你看这说得多么干脆。” 他那时候住在山上一座窑洞里,门前有一株屈干如鞠的古槐,复荫着一块修整的小土坪,那是他常独自坐着乘凉的所在;有时候他也邀客人到树下谈话。看了他的举止,听了他的言谈,读了他的诗章,他给与我的印象是一个具有傲骨英姿、磊落不凡的人物。和他晤谈的机会愈多,这印象也就愈深。 看到边区的青年那样热情地、自动地、日以继夜地工作,他非常感动,他说,“千山万水,挡不住天下归心。”提到他自己的身体不好,他常劝告一些终日埋头室内工作的青年,抽时间到户外去运动,“叫血液周流一下,就能做更多的工作了。” 那时候中国医科大学住在柳树店,他很关心学校里的科学研究。在一次毕业典礼大会上,他带病出席,而且对同学们讲了话,他说他听到学校里在介绍与研究神经病理学,他很感兴趣。会前,他亲自挥毫,写了一首七言绝句,做为送给毕业同学的礼物。那首诗的淋漓潇洒,正如他其他的诗句,我仅还记得后面两句是:“学得复地翻天手,医国医人医地球。” 有一次毛主席到医科大学来讲话,他知道了,带病从山上走下来,参加听讲。我还记得,当他走进门时,毛主席竟中止了讲话,走下讲台,和他握手,望着他的脸,亲切地探问起他的病情。 二 抗战以前,由于亲眼看到蒋介石的“奉日寇为父母,视人民为寇仇”的政策,续老曾因忧愤国事,而剖腹自杀过,以至后来留下长期不治的胃肠病。我曾听他亲自讲过那一段沉痛的事迹。 “那时候蒋介石继续不断地和日本签订卖国条约,有一天晚上,一些老朋友在酒后谈到国事,都不免伤心叹气,当时有几个国民党的元老提议到中山陵前去哭陵。可是我想,国家已经糟到这个地步,哭一场有什么用呢,孙中山的不肖子孙们难道还希罕这个?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所以我就决心到陵前去自杀,当时只想以一死来掀起更多的舆论,其实一方面也是痛不欲生的意思。” 续老自杀遇救的消息传出之后,反动的新闻记者奉旨造谣,说他是因为失恋,才自寻短见了。续老在病床上听到,也只一笑置之。伤好之后,他到杭州休养;蒋介石曾假充善人,派人送钱去慰问他,他凛然地拒绝了。以后他便再没有到南京。开始在中国各地遨游。一次他住在郑州,恰巧蒋介石也来郑州。他托一个朋友转告蒋介石,想去会见他一次。 “我当时想拚着我的残生,当面臭駡他一顿,舒一舒心里的气愤。可是他很乖,拒绝了我的会见,我明白,贼是有贼心眼的,他怕我来一个‘伏尸二人,流血五步’。以后我就托那个朋友带一封信给他。我在信里说:‘你不要唱武丑了,已经没人爱听你的戏了!’” 续老的自杀,结束了续老前半生的历史,从此以后,他获得了新的生命,开始迈进新的阵营。 大概是一九四一年的秋天吧,续老的身体稍好。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正拿着一篇草稿,反复吟读。在桌上,放着他随手写给一位朋友的几句诗:“老冯和好面,迎君久未来;制得中山句,缮写待君裁。”老冯是给他做饭的炊事员,他是准备请一位朋友来吃老冯做的面食,顺便斟酌他才写就的一篇文章的。那是一篇给延安中山图书馆的四言韵文,从孙中山的奔走革命,一直写到蒋介石的原形出现,走向血腥的统治。 “一个对人民早就居心不善的人,在待人接物上是不会开诚布公的。” 他追忆起早在九一八事变以后不久,他曾经诚心诚意地去找蒋介石。“我苦口婆心地向他讲了几个钟头,告诉他,内战打不得了;当时我满以为他多少会动一动心,或者,他不同意我的话,也说一说不同意的地方;可是他不,他只是闭着眼睛听着,他:‘嗯,嗯,’不加可否!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他原来是一块厕中顽石,不可救药了。” 他又说:“蒋介石专门培养了一批小人。这些小人们都是心对人民藏奸诈,脸向委员长舐屁股的。这种小人,一进门,先要给蒋介石打立正,必恭必敬地站在那里,蒋介石让他坐,他不坐。再让他坐,才扭扭怩怩地坐下,屁股只挂一点凳子边,不敢坐牢,说一句话,就要把屁股再欠起来。这些小人们说的总不过是那几句低三下四的逢迎之话,他们是百说不烂,蒋介石是百闻不厌。” “我给你讲一个笑话。”他继续说,“有这么一个小人,犯了罪,本应该枪毙他。蒋介石当面臭駡了他一顿,而且声言要枪毙他,可是他知道蒋介石可以不杀他,他临出门的时候,打了一个立正,说:‘委员长,我死了之后,魂灵也要服从委员长!’这一句话把‘委员长’的贼心眼说痒了,果然收回了成命。” 他说完之后,反复地笑着,重复着那一句绝妙的话——“魂灵也要服从委员长!”“可是,”最后他又补充叙述那一幕喜剧的结尾,“几年之后,长沙放火的案子发生了,这个小人不得不做了替死鬼,到真要他死的时候,他就只有喊着‘冤枉’,而且駡起来了。” 每当谈到蒋家王朝的宫廷内幕,续老总是一个最会说笑话的人。可是当他谈到多少无辜的人民被蒋介石惨杀时,他就不自禁地激愤起来了。他把他的那篇韵文从头读了一遍,当他读到蒋介石“杀人之多,天下第一”的时候,他抬起头来,激愤地说,“这一点也不假呢,袁世凯是跟不上他的!” 在他写那篇韵文之前,他就时常用“杀人之多,天下第一”这八个字来说明蒋介石。这就是这位宽厚而仁爱的长者给这个中国最后一个暴君所下的判语。 三 我爱续老的诗文,爱他的战斗精神,爱他的对人民的爱,爱他的对敌人的恨,爱他的正义,爱他的热情;并且爱他的诗文的风格和气派。他的诗文,充沛着不可抗拒的力量,震响着健康的声音,他给与人们的是勇气,是希望;但是,没有接近过他的人,很难想到这些诗文的产生,是怎样损害了他自己的健康。 由于少壮时候的戎马劳瘁,他的肺病始终未得好好治疗,后来又加上胃肠病。多年以来,他是在疾病继续发展的痛苦中过着生活的,他发热,他咳嗽,他吐血,他进食很少,他睡眠不足,他的一侧肺已经大部分被浸蚀了,而且继续受着浸蚀,很少停止,他卧床的时候多,能以步行的时候少;但他总想更多做一些事。他因为给新军的几个干部讲解新民主主义,从早谈到晚,没有休息,以至引起热度上升。他写了许多战斗的文章,譬如,“寄山西土皇帝阎锡山的一封五千言书”那篇杰作吧,那是怎样产生的呢?把一个矮桌放在床上,他坐起来,写几句,支持不住又躺下,再坐起来,再写几句,正如他自己所说,那时候,他“又气愤,又痛苦,按身体情形,本来应该搁笔的,可是搁不下来”。那篇文章写好之后,他吐了血,一直经过两个月之后,才慢慢恢复。他写文章不肯由别人来执笔,因为“如果把别人执笔的文章改成自己写的一样,那就要更费时间,费力气”。他是很讲求文章的气派与风格的。 医生曾经告诉他,如果要恢复健康,首先要暂且停止写文章。可是那怎么能行呢,“我躺在床上,不能走,不能喊,不能动枪杆子,如果再不动一动笔杆子,难道我袖手旁观?”他写那些文章的心情是:“我气愤,我不能不写!” 他写了不少的诗文,可是据我所听到的,关于文章的作法,他谈论的却很少。我仅记得有一次他偶然谈起,他说:“有道理,有情感,就有文章。” 只有一个“对人民有深厚情感”——关向应同志语——的诗人,才能以毫不矫揉造作地,自然流露而成诗。在听到王震将军率领他的队伍从中原突围归来时,他兴奋地望着报告他这个消息的人。“蒋介石又该莫名其妙了,”他笑着说,“你看,王震将军既不会飞,他的战士也不过只有两条腿。”当天晚上,他就用“王震将军不会飞,八千子弟两条腿”这两句话做为开头,写了记王震将军突围归来的诗。 四 他身体好的时候,喜欢留客人在他那里,吃一顿他的家乡饭。他喜欢吃小菜,他用筷子指着一碟小菜说,“尝一尝这一个小菜吧,我觉得这比‘大菜’好吃。”在有一次吃饭的时候,他忽然发出他那种特有的粗声笑起来了。 “我刚才看了一篇德国童话……”于是他开始讲那篇童话。他停着筷子笑了很久,然后说,“在休息的时候,看看童话是很好的。” 随后,当他吃着汤的时候,他又谈起中国历史上的一段故事:“易牙为了想做官,把自己的儿子烹了给齐桓公吃,就因为这个,管仲最讨厌易牙。管仲对齐桓公说:‘于子之不爱,将何有于公!’……易牙杀了儿子进贡,农民因为饥荒卖掉自己的儿女,两种心情,是有天渊之别的;一个是丑剧,一个是悲剧。……” 不知怎样,当我回忆着续老的时候,我总是不只一次地联想起了关向应同志,也不只一次地联想起了更多的伟大人物们,在他们中间,有一种十分明朗的共同情感——我想可以把这种同感看做广大人民的“人情之常”的结晶——譬如,对于母性,对于母亲的爱,他们就有着一种共同的直截了当的崇敬。 我记得,关向应同志有一次在病床上聚精会神地看一幅画,那是一幅花鸟图,他指着那幅画对我讲,“你看这两个鸟,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儿子,儿子在枝头上眯*(目逢)着眼睡觉,母亲站在一个更高的枝头上看守着,那神情是唯恐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在她的儿子身上。”那幅中国的古画并不见得画得那么入微,可是从这个人的深心里,发生了这样的体会。 我也记得,续老说过一段类似的话:“……这很容易明白,为什么儿子死了,做母亲的最痛心。凡是对于一件事物,下的苦工夫最大,用的心血最大,当它受到损伤的时候,痛心也最大。” 五 他第二次来到柳树店休息时,身体不如从前了。那时他住在村后沟一座新建的房子里,差不多整天躺在床上。他的室内墙上托着一张草书的题字:“土积而成阜,水积而成河海,行积而成君子”,另外还随便张贴了一些他顺手剪裁下来的诗词。在他住室的窗外,有一株柳树,柳树下面同样有一个可以坐息的平台,不过不是在山上了,前面是一片绿茵的草地,对面是一座峭壁。精神好的时候,他也到外面来,不过不象从前那样方便了。医生给他准备了一副带风篷的担架,他坐在担架里,被抬到柳树下面,默默地遥望着峭壁上面的天际。后来他发现这样的休养方法很好,特意写一封信给关向应同志,说他现在进了“柳下学堂”,并听从医生劝告,学的是“不言科”,劝关向应同志也试一试这个办法;信里并且附去了一首七言诗:“少年曾为拔剑歌,何期病肺卧山河?于今才得养生术,柳下学堂不言科。”其实他仅仅是不言而已,诗文和信还是不断写的。 韬奋同志死后,他曾写了纪念的文章。那些日子,他的病日渐加重,他曾拟了一篇五言诗,内有“我志如韬奋”之句——韬奋是遗言请求加入共产党的。 我和他最后的分别是在一九四六年的十一月,那时候国民党想要进攻延安,延安备战,一部分机关人员向后疏散。他离开延安的前一天晚上,我去看他。他虽然不能坐起,可是讲话还有气力。他给我一枝纸烟,当我告诉他我已经戒了烟时,他笑着说:“准备打仗么,吸一枝。”我接过来吸了。 “狡兔三窟,死狗一条!”他望着房顶,着重地说,“自古以来的暴君,那一个肯半路放下屠刀?一定要走到人民把他送上断头台,才算结束!” 他又问了问外面的情况,谈了谈他自己的病情,他希望能够勉强坐起来,可以做一点事。最后他恳切地说,“不过战争总是残酷的,何况是十年建设的延安,谁不爱惜!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是最需要沉着的时候。有些人是会慌张的,不过经过几次夜行军,走过几次战场,吃过几次苦,就会硬朗起来的。” 转天他一早就走了,我因忙着别的事情,没有能和他再一次地握手作别。一年以来,我不断从其他同志口中听到他的消息。虽然我了解他的身体,可是我总设想着,在庆祝革命最后胜利声中,我还会读到他的诗文。不料在一九四七年九月十二日这一天,终于传出了他病故的消息!我知道他是怀着完全相信革命的最后胜利就会到来的心情而死去的。我记得他曾经以最坚信的口吻说过这样的话:“毛主席写‘论持久战’,没有一句话是落了空的;这一次战争,一定也脱不出毛主席的论断。” 但可痛心的是:他没有能够亲眼看到! 在中国历代诗文里,曾经歌颂过“凛然有节概,知去就之分”的大丈夫,但往往是指那些遁世清高的人物而言的。其实,只有做到了不仅能去专制而且能就人民的人物,才算得上真正知道去就之分的;而续老,正是如此。因为他爱人民如手足,恨敌人入骨髓;所以他秉承了“见义勇为”的高节,奋不顾身,“俯首甘为孺子牛”,至死不懈,从孙中山先生的信徒,终于走上共产党人的大道。 续老的诗文,是人民的战鼓;续老的诗文,使敌人战慄;续老的诗文,将号召更多的英才志士,到人民的阵营里来。 说明续老的为人,最好还是用续老自己的话:“我的思想,只有一个,凡是对大多数人有利益的事情,我一定干!”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刊于“中国青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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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范亭诗文集/续范亭遗著.—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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