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罢榆林下来,我带着一个连往河东护送伤员,完成任务后,在绥德阎家岔碰到了联防军的首长。首长要我不忙回去赶大部队,带上这一连人去清涧一带打一阵游击,扰乱、迷惑一下敌人,拖一拖敌人的腿。接受了任务后,我担心参加不上下一次的大战役,便问首长:“下一次战斗什么时候打?”首长两眼闪闪发亮,说:“现在关键问题是粮食!部队不能饿着肚皮打仗呀,只要搞得到粮食,有毛主席的正确领导,还愁打不了大胜仗?”接着首长又说:“还给你增加一个任务,你是清涧人,这次回到家乡,动员群众给部队筹些粮食。”
提起粮食,首长真个说到战士们的心坎上了。同时,也触到了我内心的殷忧。我也正在为这个问题发愁呢!我们的战士现在都吃些什么呢?一碗清汤里,有几颗高粱豆子都能数得过来;有时连高粱、黑豆也接济不止,就煮干苦菜吃,炕半生不熟的枣子吃。我们陕北历来不是富足的产粮区,加上20多万蒋胡军的抢劫糟蹋,人民也够苦的了,但他们却把自己仅有的一点粮食送给亲人。所以,当战士们看见群众笑吟吟送来的包谷,谷粒还湿得压不成面的时候,当捧起那刚刚摘下的饱含水分的豆子时,心疼得热泪都流出来了。当然,敌人的困难就更可以想见了。我亲眼看见过敌人的士兵,饿狼似的把还没有灌满浆的谷子、高粱,连皮往肚里吞;尤其当他们的补给要地蟠龙被我们搞掉以后,更是饿得狼哭鬼叫。龟缩在据点里的敌人,常是饿得撑不住了,壮着胆钻出来抢粮,结果连命也送掉了。
离开阎家岔,我们掉头向清涧方向走去。部队抓空子袭击了几次敌人,几天以后就走进清涧地界了。这时,正是炎热的八月天。往年,这该是家乡最惹人喜爱的时节。山坡上、山洼里,到处长着密不透风的黄灿灿的玉米,红丹丹的高粱,沉甸甸的谷穗把秆都压得弯下了腰,大红豆、豇豆也快要咧开了嘴,南瓜也该熟得发出甜滋滋的香气了。可是熟悉的家乡如今变得完全认不出来了。翻了多少山峁,走了多少沟洼,张眼望去,几乎所有的庄稼地都被敌人践踏得光溜溜的;还没有成熟的玉米、高粱、豆子,象烂麦草一样,倒在地里。偶尔地里还稀稀落落留下几株,兀秃秃地在热风里颤抖着。望着这种景象,大家心里都冒起怒火。一个战士气愤地骂道:“这土匪,真不如猪狗!”
连续行军作战几天,部队需要休息,也需要进一步侦察敌情,好相机出击,便决定在我的老家——清涧东区的直川山住几天。这天半后晌到了直川山,我首先到乡政府去布置筹粮任务。在阎家岔的时候,我原是信心十足的,可是想起沿途看到的惨状,我心想:老乡们的生活这么苦,哪里还能拿出粮食呀!我不禁为我的筹粮任务担忧起来。
跨进乡政府,乡干部都是老相识,我吞吞吐吐地向他们说明了来意。他们看过介绍信后,几个人在一起商议了一阵,就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刘,保证完成任务,我们就是吃糠吃菜,也不能让咱们军队饿着肚子打仗啊!你放心好了,回家去看看吧!”
回到家里,刚刚坐下,家里人就告诉我:刘大娘现在也在直川山安了家。我听了又惊又喜,顾不得擦脸喝水,问清了住址,急忙向刘大娘家里走去。刘大娘的丈夫被地主逼死,孤儿寡妇受尽了剥削压迫,土地革命时期就是贫农会的积极分子。那时候,我们区委在她们村领导打土豪分田地,就是这个年近五十的大娘最先觉悟起来,带头斗倒地主的。领着群众翻出地主隐藏的粮食浮财的是她,白匪反扑变天、地主倒算时,坚持斗争的也有她。屈指算来,和她分手已有十来年了,想不到这回又在这里相遇。想着想着走到大娘家,一进门,就见她老人家正坐在窑门前纳鞋底咧。老人的脸上虽然多添了几丝皱纹,头发愈显花白,模样可还照旧,瘦棱棱地蛮硬朗,蛮精神。我连忙喊:“大娘。”老人抬起头来仔细端详着我,不敢认,直到我说出姓名,才陡地立起来抱着我胳膊,颤巍巍地叫起我土地革命时期的名字:“啊!你是刘德义,可把你们盼到家啦!”说着就伸头向窑里喊:“锁家里的,快出来见你刘大哥,德义回来啦!”这一声不仅喊出了她的儿媳——鸿武媳妇,左邻右舍也都围了来,挤满了这家小小的院落。
刘大娘既没有端茶倒水,也没有让坐递烟,立在当院就急忙问:“德义,你快给大娘说说,咱解放军在哪里?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哪里?”看见大娘那副急切的面色,象看见了她那颗和党难舍难分的心,我便急忙回答:“都在陕北!解放军在陕北,毛主席也在陕北!”大娘对这个简单的答复显然很不满足,接上又问:“你见毛主席没?他老人家身体可好?这阵解放军在哪儿打仗哩?把胡儿子消灭了多少?……乡亲们也七嘴八舌地插上了话。当他们从我口里证实了毛主席千真万确在陕北亲自指挥着全国的解放战争,陕北也打了儿个打胜仗,消灭了许多敌人时,老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两手在膝上拍着说:“看,看,我就说毛主席不能出咱陕北,咱解放军不能撂下咱陕北不管嘛,看对不对!那些黑心烂肝花的话:咱解放军都叫胡儿子拾掇了,毛主席和延安上来的人都过了黄河了,我就不信!鸿武抬担架支前去,往西没往东,乡上前天还动员筹军粮咧,谁信那些鬼话!毛主席他老人家在,有咱解放军,胡儿子他的世事长不了!”说着大娘的眼眶里已贮满了清亮的眼泪,不知怎的,我的喉咙也发起涩来。
拉着话,鸿武媳妇给我捧出一老碗刚从锅里捞出来的鲜玉米棒,喷香扑鼻。我连忙说:“大娘,我知道你粮食短缺……”老人立刻切断我的话头说:“缺是缺,你大娘就是吃糠咽菜也短不下咱解放军吃的粮。你尽管往饱里吃,吃罢再给同志们煮些捎上。”当我发现玉米棒是额外新煮的,而大娘、鸿武媳妇、甚至刚刚会走的小孙孙,一家人吃的全都是南瓜,说什么我也吃不下去了。告辞的时候,大娘又再三叮咛:“明天再来,好好跟你大娘拉拉话”。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刘大娘窑洞的炕头上,和乡亲们拉话,正说着,窑门外突然走进个汉子。这个小伙年纪二十几岁,身板粗壮,穿着汗褂,肩上搭着夹袄,左手拿条扁担,脚还没跨进窑门,一面扯下拢头的布毛巾擦汗,一面兴冲冲地嚷叫:“妈呀,我可看见毛主席啦!”原来是大娘的儿子刘鸿武支前回来了。鸿武兴奋得目无外人,直奔刘大娘:“这回真个的见毛主席了。”刘大娘愣了半响才问:“锁子,你说什么?”鸿武扫了众人一眼,带点炫耀的神色说:“就在米脂,亲眼看见的。”大娘两手抓住鸿武,凑上前又问:“真个?”鸿武说:“谁虚说!我们从榆林下来,路过米脂,和毛主席住在一个村。毛主席身子真魁伟,精神可好啦。”大娘低声念了一句:“老天保佑,这下就踏下心了。”
过了一会儿,鸿武突然收敛了笑容,声音低沉地对大家说:“有人看见毛主席也吃的是黑豆面榆叶饭哩。”
熙熙攘攘的窑洞里,顿时变得沉寂起来,乡亲们的脸上象笼罩上一层阴云,正在洗刷盆碗的刘大娘,愁容满面,呆呆地站在那里出神。
接着,鸿武又说:“前方的粮食很成问题,我们这回抬担架,连伤员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刚才路过乡上,乡长叫大家马上筹些粮食给解放军送去”。
鸿武的话还没说完,乡亲们就一哇声地嚷了起来:“不行,哪怕咱们吃树皮、草根,也不能短下毛主席的那口粮,也不能让咱们的队伍饿着肚子打仗。……”
这时,刘大娘把盆子往锅台上一放,朝大家说:“自古说‘兵马没动,粮草先行’,粮食接济不上,仗就没法打。胡儿子不消灭,咱们就不用想过安生日子。乡亲们,快下地,把将熟的高粱穗剪下,豆子剥下,搓些粮食。能收拾一颗,就给咱队伍送一颗。”说罢,就叫鸿武和媳妇收拾口袋、筐子,乡亲们也都各自散开,收拾家具去了。我从大娘手里抢过一把镰刀,也跟上大伙一起下了地。
刘大娘的三垧多地,大部分是高粱、包谷套种着大红豆和豇豆,有一半多被敌人糟践了,还剩下背洼里那一片。大娘领着我们一面剪割高粱穗,一面摘豆角。开头先收那熟了的,收到半下午,老人嫌少,又叫把那八成熟的高粱也收下,把那还不熟却已发白的豆角也摘下。鸿武媳妇问:“妈呀,豆角还不干咧?”老人说:“豆子不干,剥出来煮饭还好吃咧,摘吧,高粱米煮豆子饭,咱解放军准爱吃。”望着还泛着青的豆角和饱含水分的高粱,我简直不忍心下手,把他们这一点还不成熟的庄稼收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我正要劝大娘,却不料她倒先开口了:“德义,摘呀!你怕我们以后没啥吃是不是?放心吧,你大娘什么苦没吃过。好歹在家里总比你们好过!”直到日头偏西,口袋筐子都装满了,我们才停手。回到村里,只见乡亲们也都你背我扛地从地里回来了。
吃罢晚饭,大娘全家忙开了。灯影底下,大娘又是用棒棰棰、又是用手搓;搓出来的,鸿武放在碾盘上脱粒。高粱太湿,簸不下多少糠,鸿武还是一个劲地赶着毛驴转。深更半夜,家家户户都还在忙着备粮。大娘他们一夜没有睡觉,高粱搅豆子满满装了一口袋,又叫鸿武去取坚壁在后沟的五升麦种、三升豌豆种,鸿武没领会老人的心思,说:“胡儿子三天两头来抢粮,种麦还早,取回来干啥?”老人埋怨地说:“干啥?看你这根直肠子!取回来磨成面,捍成杂面条,单另给毛主席他老人家捎上。种麦时,到你二姐家借点也能种上。快!”鸿武听了,点了一下头,连蹦带跳地去了。
才搁下早饭碗,刘大娘又把她那头毛驴套上去磨面了。老人这天磨面和平时不同,清水洒了磨道,生怕扬起灰尘;磨眼插了高粱秆,生怕下的不均匀;用的是金黄的铜丝罗,轻轻地细罗着面粉。眼看快要磨完,忽听远处枪响,不一会,我们的战士来报告说,敌人近一个团的兵力向这一带移动,估计是出来抢粮,离此只十来里路了。敌人的兵力太多,我们不宜和他正面冲突,决定撤出村子。于是我叫这个战士去立即通知乡亲们,带上刚刚收下的粮食,转移到后沟里去。忙乱中,只见刘大娘倒很镇定,把磨下的面一撮不留地往身上的围裙里扫。我吩咐鸿武好生照应老人,便抽身指挥部队、掩护群众转移去了。
部队在村外监视着敌人,听见村里乱响了一阵枪。大概是敌人见没有什么油水,所以没停多久就夹起尾巴跑了。等我回到村里,就见磨盘跟前围了一大堆人,鸿武媳妇正撩起衣襟擦眼泪,大娘坐在磨沿出神。只听人们七嘴八舌,说是敌人把大娘的毛驴抢走了。这毛驴还是十年以前闹红时分给她的那头驴驹,给大娘出了不少力;这回大娘急着拾掇粮食,没来得及卸毛驴,结果遭了劫。乡亲们正叹着气,劝慰着大娘,鸿武背着粮食转回来了。老人看见鸿武,想起了怀里兜着的杂面,只见她腰一挺,对儿子儿媳说:“驴叫胡儿子牵走了,给毛主席的杂面,解放军的粮食,他可连味也没闻见。走,回去擀面。”我随着大娘回到窑里,又安慰了老人一阵。
家乡的风习,只有婚嫁喜庆,为老人做寿,农民们才擀杂面吃,平时是轻易难得吃一顿杂面条的。刘大娘是远近知名的巧手,她擀的面又簿又匀,切的面条又细又长,吃起来香软爽口,所以谁家做杂面,常请老人去帮忙。这天老人特意在杂面里加放了沙蒿粉,把面和得特别有劲,不软也不硬,在案上细心地擀起来。鸿武媳妇见老人劳累了整整一个昼夜,又受了惊,几次要替换婆婆,都被老人支使开了。那媳妇夸耀地对我说:“俺妈就是这样人,自打战争一起,只要是给解放军办事,不管是支前、做军鞋,还是缴军粮,都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大娘不让媳妇往下说,朝她摆摆手,说,“去,去,跟鸿武再把高粱豆子里边的糠簸一簸,拾掇得干净些。”
窑洞里静悄悄地只剩下了我和大娘两个人。刘大娘满头白发,弯着腰,把面切得格噔噔地响。望着她的身影,听着那有节奏的声音,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刘大娘啊刘大娘,你受了大半辈子苦,你曾经跪在地下哀求过老财,给你留下全家唯一的一口锅,你一把糠一把菜地拉扯着儿子……,直到共产党、红军来了,你才直起了腰。闹红那阵,你给同志们擀过多少面啊!白色恐怖时期,又有多少个凄风冷雨的夜晚,我们在地窑里吃着你罐罐里送来的面条,篮篮里送来的馒头!如今,在党和解放军最困难的时刻,我又看见你这双手,十指也许没有十年前那样灵活了,可还是那双温暖的手,在案上舞动着,为自己的亲人擀着面……。
“大娘,你老人家帮我也擀上些杂面,给毛主席捎上!”一声响亮的呼唤打断了我的思路。原来是邻村的米牛来了。老人虽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听说给毛主席擀面,二话没说,笑着接了过去。米牛高兴地对我说:“莫看刘大娘年纪大,干活比年轻人都欢,特别是对公家的事,她更出劲,公粮交得早,余粮卖的多……!”鸿武媳妇听见米牛夸奖婆婆,眉开眼笑地接上说:“这多年来,凡是公家的事,我家可没有落后过,年年都受到咱政府的奖励咧!”说着从木箱里取出一个红布包,小心翼翼地揭开,拿出一卷盖红印的条子。我仔细一看,嗬,都是县政府的奖状,上面写着“爱国模范”、“交公粮模范”。我又翻开三张条子,才知道为了支前,她家今年已经卖过三次余粮了。我激动地向正在擀面的老人说:“大娘,这回您是第四次卖余粮了。”不料这句话没说在老人的心上,大娘把脸一扬,使劲地滚着擀杖说:“这是送义粮,不是卖余粮。今年庄稼全被胡儿子糟蹋了,还有什么余粮。”听了这番话,我脸上一阵热乎乎的。可一想群众对领袖对解放军这样爱戴,心里又觉着甜滋滋的。
第三天,刘大娘把拾掇好的粮食和杂面条交给了儿子,鸿武足足挑了一担。清涧东区直川山一带的其他群众,也都象鸿武一样,成群结队、人担驴驮地往北边送粮。乡里原来动员直川山不过两石多粮食,不想群众交了四石还有余,看着这么多粮食,看着这些至诚至亲的人民群众,一种感激、骄傲的感情油然而生:有这样的人民拥戴解放军,我们永远是不可战胜的!可惜这时我已经接到上级的命令,为了配合沙家店战斗,另有任务,不然我一定陪着乡亲们,亲眼看着他们把这些粮食送给毛主席和解放军,那该是一件多么光荣多么幸福的事啊……。
(原载《星火燎原》选编之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