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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高坡闹秧歌

李波


  在延安秧歌运动中
  延安是陕甘宁边区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又是全国抗战的中心,从抗战一开始,大批知识分子和曾经在白区搞过进步活动的文艺工作者,都涌到了延安。当时,鲁艺的教学还是按正规艺术学院的课程,但是,物质条件很差,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艺术大学。没有教室,也没有桌椅板凳,各系上课就在院子里,上大课时在操场上。同学们席地而坐,把两条腿拱起来记笔记。我刚刚到鲁艺就参加了话剧《带枪的人》的演出,虽然我是演一个没有台词的打字员,也很高兴。戏剧系也要学习声乐,我的老师是叶风同志,他教我西洋发声法,每周上一堂课,我每天到一个破窑洞去,自己拉一个破手风琴练唱,两个月后,老师说我发声有很大进步,我就练得更积极了。
  不久,延安开始了整风运动,我们学习了二十三个整风文件。有一天,我们在大操场上集合,聆听了毛主席的报告。这也是我到延安后第一次见到毛主席,心情特别激动。毛主席身材高大,穿着普通灰军装,黑布鞋,用浓重的湖南语音向我们讲话,要我们走出“小鲁艺”(指学校),到“大鲁艺”(群众中)去,要我们深入生活,提出了艺术要为工农兵服务,要向民间艺术学习……他还说现在群众要的是“雪中送炭”,不是“锦上添花”,要我们必须在普及的基础上提高,等等。我边听边想,农村和部队的事儿他怎么都知道?他大概是都去过吧。“面向工农兵”这个口号,当时在我们脑子里特别新鲜,我们把这几个字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作为座右铭。
  1943年新年时,鲁艺俱乐部发动搞新年全院同乐大会,由俱乐部提名,提到谁,谁就准备节目,当时组织了秧歌队,“推小车”,“跑旱船”等等。一天,黑板上写着“李波,王大化演打花鼓”。我很意外,因为王大化在当时已经是鲁艺的助教、知名演员,而我是个刚入学一年级的学生,是从下面部队刚到鲁艺的“土包子”,我仍穿着旧军装,打着绑腿,脚上是草鞋,因为我一双草鞋穿了很久也不破,同志们还笑我是“背着脚走路的”。王大化在实验剧团,平时我们连话都没谈过,现在突然让我们一块搞节目,真不可想象。正不知怎么办时,王大化却先主动找了我,他亲切地问我:“你看见黑板上写着让我们搞打花鼓吗?”我紧张地说:“看见了……我不行。”他笑着问我:“过去你学过哪些民间的东西?”我说:“扭秧歌,说快板,演双簧……”他又问:“会唱凤阳花鼓吗?”我说:“那都是旧词,不能唱。”于是王大化就带着我到音乐系去找安波同志,我们说明来意后,安波说:“我正给音乐系搞一个跑旱船的歌,音乐系感到不合适,你们看行不行?”他哼了一遍,是用民歌“打黄羊”填的新词,我们听了很喜欢,就拿了回来,因为内容是拥军的,形式是打花鼓,于是我们给它起了名字叫“拥军花鼓”。
  根据歌词的内容,我们研究表演形式,首先肯定是两个人演,又得打花鼓。我们想到了过去的凤阳花鼓和小放牛一类的形式,并根据这些想到了必须的道具。王大化拿小锣,我打小鼓。我们又请刘炽同志教我们一点简单的锣鼓点,就这样开始了排练。在排练过程中我的思想曾经产生一些顾虑,我顾虑的不是形式,这样的民间形式对我来讲并不生疏,在部队做宣传工作时是常搞的,在思想上不但没有什么抵触,反而觉得在乡下会的那些到延安也用上了,很愉快。我顾虑的是歌唱,在部队时我都是用大本腔(真声),到鲁艺后,从没见人家用这种嗓子唱歌,都是用西洋发声法唱歌,所以我考音乐系才差一分不及格。到戏剧系后刚跟老师学了不久,一时用不上声,更别说表达感情了,特别是在音乐系同学们面前,我确实害怕。王大化鼓励我,让我什么也别管,过去怎么唱现在还怎么唱,并让我唱几声给他听,我放开嗓子唱了,他听了很高兴,说就这样唱才好,只要老百姓听得懂,看得惯就行,在王大化的鼓励下,我完成了“拥军花鼓”的排练。
  各系的节目都准备好了,集合在大操场上预演。当时有一段时间鲁艺有脱离实际“关门提高”的倾向,有的人轻视民族艺术,言必谈希腊,个别唱歌的,本来没嗓子,还想当东方大“倍斯”。可是延安是个政治文化中心,鲁艺搞什么,就影响其他解放区也搞什么。那时有的人军帽也不正戴,歪顶在后脑勺上,整风前还盛行演大戏,演外国戏的风气,有些同志看不起民间的“玩意儿”,认为是“低级的”,“没有艺术价值的”。认为这样搞是又回到以前街头剧的水平。但领导却不这样看。领导们首先肯定我们的搞法是对的,是鲁艺的“新气象”,当时鲁艺的院长周扬同志看了我们的预演高兴极了,让我们走出校门,演给鲁艺所在地桥儿沟的老百姓看。于是我们打起锣鼓,扭出了校门,在老百姓的打麦场上,观众围成一圈,我们就表演起来,老乡们看了非常满意,说我们唱得清楚,听着亲切,给了我们很大鼓舞。
  经过桥儿沟的群众审查考验,我们的勇气更大了。于是我们扭出了桥儿沟,到机关去扭,到部队去扭,扭到杨家岭、王家坪、枣园和西北局党校联政各机关学校,都得到好评。
  最难忘的是我们到毛主席居住的枣园演出。毛主席和其他中央首长都出来看秧歌,毛主席穿一件灰布面白布里子的棉大衣,坐在一条长板凳上看我们表演。我们在毛主席等中央领导同志面前扭起了大秧歌,一会儿“龙摆尾”,一会儿“剪子股”,各种花样越扭越欢,扭到“卷白菜心”时,达到了高潮。也就在这时,起了大风,四周黄土飞扬,我们的脸上身上都成了黄土包,毛主席身上也落了一层黄土,但他并不在意,也不避一下风,这时毛主席身边的一个人往他嘴上捂了个大白口罩,毛主席马上用手扒拉开,只是兴奋地张着嘴哈哈大笑。我们见到毛主席那样高兴地笑着,全身一股暖流,久久不能平静。
  周副主席看了我们的演出后,对王大化说:“马门教授(因为王大化在话剧《马门教授》中曾扮演教授)头上也扎了这么多小辫?(指当时王大化在表演花鼓时的打扮),这可是个很大的变化呀!群众是欢迎这个变化的……”周副主席也指示我们说,向民间艺术学习的道路是完全正确的,但是有些旧形式还需要改造,内容变了形式也要变一变。这个意见,我们在党校演出时,彭真、邓发等党校负责同志也向我们谈过,彭真同志一方面鼓励我们说:“这样搞才符合毛主席的文艺方针”。另一方面也指出我们要在实践过程中注意创造和提高,注意把一些不健康的东西和对劳动人民形象有损的东西去掉。因为在我们的节目中,虽然内容都是宣传党的政策和宣传抗日的,但无论在秧歌队或小节目中都有一些丑角,如大秧歌领头的就扮成个丑婆子,手里拿着两根大棒捶,脸上一块红一块白,耳朵上还戴了两个红辣椒;推小车的婆子梳了个又长又粗的翘翘髻,髻上面还插了一朵大红花。大化和我演《拥军花鼓》时,我倒是村姑打扮,而大化却扮成了小丑,抹了个白鼻子,白嘴唇,白眼圈,头上还扎了许多小辫子,和我们演唱的严肃内容和纯朴的动作很不协调,所以周副主席和彭真等领导同志都指出了这些不足的方面,我们结合实际再学毛主席的《讲话》,才更具体地理解了毛主席说的“对于过去时代的文艺形式,我们并不拒绝利用,但这些旧形式到了我们手里,给了改造,加进新的内容,也就变成了革命的为人民服务的东西了”。后来在我们的秧歌队里再看不见那样的丑角了,而成了一支工农兵学商大联合的、抗日的、健康的秧歌队,领头的手里握镰刀斧头,老百姓都亲切地称我们这支新的秧歌队是“鲁艺家的秧歌队”。延安秧歌运动的发展影响了各解放区,就连开始轻视扭秧歌的一些同志也改变了看法,积极投入到秧歌运动中来。
  开始搞歌剧
  1942年,希特勒正向苏联疯狂进攻,深入苏联国境。在国内,日本帝国主义将60%以上的兵力集中到解放区战场上,实行三光政策,对抗日根据地的人民进行惨无人道的扫荡战。而国民党和胡宗南又集中全部精锐部队包围陕甘宁边区,层层封锁,扬言要把边区的军民困死,饿死。革命正处在最困难的时候,党和毛主席发出了自力更生,渡过难关的号召,边区军民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同时涌现出不少劳动模范,终于渡过了艰难的时期。到1943年春,苏联红军开始大反攻,我们结合庆祝红军的胜利,在2月春节期间组织了第二次秧歌表演。
  由于有了第一次的合作经验,第二次秧歌表演的情绪更高,领导上让我们充分发挥积极性、创造性,同时给我们以具体帮助,除大化和我之外。又让路由同志来协助我们,3个人担任一个自编、自导、自演的小节目,题材也由自己去找,我们在《解放日报》上看到一篇反映生产运动中涌现出来的劳动模范马丕恩父女的报导,他们是从外地移到延安来的,在开荒中获得了丰收。这个题材和当时的生产自救运动紧密地结合着,非常引人注意,我们受到启发,就决定选做创作题材。
  在创作中,我们没有什么条条框框,更没有什么形式约束,思想特别活跃,我们七嘴八舌地你一句我一句,你一段我一段,觉得唱好就唱,觉得说好就说,一个不到20分钟的小节目,有说有唱,有舞有快板。因为节目是包干,演员只有大化和我,确定了内容就安排情节和人物关系。开始是哥哥落后,妹妹积极,经过多次讨论,才改为兄妹都是积极的,这是符合当时边区青年实际情况的。形式上我们仍采取了群众喜闻乐见的秧歌,加上情节故事,还是在锣鼓声中扭着秧歌上场,既热闹又能表现开荒的乐观情绪,下场时妹妹挑担,哥哥杠锄,扭着“龙摆尾”下去。我们把结构和对话轮廓搞出来后,就由路由编词,剧编好了,起个什么名字呢,由于主题内容是开荒,那就叫什么人开荒吧,延安的男孩通常都叫什么娃啦、小啦、疙疸啦的,我们就给男主角取名叫“小二”,小二由王大化扮演,于是小二也跟着姓了王,这样就把剧名叫《王小二开荒》。音乐仍然请安波同志来写。
  安波在写第一曲时很不顺利,写了改,改了又写,几次试唱都感到民歌味还不够浓,就再改。周扬对我们这个小节目很关心。白天我和大化一块儿设计地位和动作,晚上就一块到安波屋里去,安波不顾疲劳地在一盏小油灯前苦思冥想,大化和我一边一个扒在他的肩上(因为灯光暗,远了看不见),他写一遍我们唱一遍,不行再改。从未见他不耐烦,有时我们着急,就幼稚地和大化一块唱一些眉户调、道情、信天游给安波听,企图让他从中得到启发,其实安波会的民歌比我们知道的多得多。
  审查节目的日子近了,我急得发了偏头疼病,抽的右眼睛都睁不开了,排完无曲谱的戏就蹲在大化的门口发愁,因为直到审查那天我的词还没有背熟,在万分紧张的情况下上了场。没想到审查后领导非常高兴地通过了,都认为比打花鼓提高了一大步,我才把一直吊在嗓子眼的那颗心放回到原位,头也立刻不疼了。不过当时谁也不知道这就叫秧歌剧,只是觉得群众喜欢看,我们就这么演了。
  那时我们条件很差,没有什么服装道具,也没有制作费,一切都是自己动手,道具也是自己解决,妹妹的担子是大化屋的一根顶门棍(延安风大,他住小平房,晚上不顶门就会被风吹开),两头拴上两根背包绳子,一头是个平时打水的旧水罐,一头是个旧篮子,碗筷是向伙房借的,锄头是自己用木头做的。陕北老乡喜欢在腰里系一个紫红色的粗羊毛围巾,大化就向老乡借了一条系在腰里。化妆品是在山崖里找的带颜色的土制成的,当然,擦在脸上很不舒服,黑颜色是从锅底下刮下来的黑灰,白的是农村妇女用的铅桃粉,定妆是牙粉等。我们没有交通工具,更没有扩大器,一大早从桥儿沟出发,走过飞机场,穿过延河,每走到一处,锣鼓一敲,全体演员都扭起大秧歌,扭完接着就演唱小节目,在上万人的广场上,全凭自己的嗓子把歌声送到观众耳朵里。
  记得有一次我们在文化沟的青年体育场演出时,操场一面是个大山坡,虽然当时天气还冷,但坡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观众,其它面也坐满了八路军的指战员,和头上扎着白羊肚子手巾、手持红樱枪的自卫军,真是人山人海,连篮球架子上都是人。看到这样壮观的场面,我们心里非常激动,演员们情绪饱满,感情充沛地表演着每一个节目。老乡们看完了戏,都高兴地说:“把我们开荒生产的事都编成戏了!”散戏后,老乡们碰上熟人,不说看的是《王小二开荒》,而是亲切地说看了《兄妹开荒》。于是《兄妹开荒》便代替了我们原来的剧名而在群众中流传开了。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经常是一清早化好妆就出发,一天要赶三四场,走到哪儿就在哪儿吃饭。那时正是春天,西北的风沙特别大,刮起黄土来眼都睁不开,我们常常是化好妆出去,第一场还是有眉有眼的,但到第二个地方时,满脸就成了一个黄土包子了。演唱时,风沙刮满嘴,我们只好咽下沙土继续唱,老百姓也在满是灰尘的广场上看我们演出。一场演完后又动身到另一处去。这时总有近百的老百姓跟着我们走,常常是我们走几处,他们也跟着看几场,还有的人一大早从家里带着干粮跟着我们跑,有的人对我们的节目已经非常熟悉了,于是一面看一面就仔细的向新来的观众介绍情况,说哪个节目好看,现在该怎么怎么了,该谁出场了,下面该演什么了,等等,好象他们自己也是这个秧歌队的成员一样,一直跟到我们回来进了校门,他们才回家。
  《兄妹开荒》当时演遍了延安,毛主席也看过我们的演出,我们还到金盘湾和南泥湾去劳军。春耕时节,我们到南泥湾慰问了三五九旅,马可同志特意为慰问演出写了《南泥湾》歌曲,当时表演形式是4个姑娘,每个人挑着一对花篮,把鲜花送给三五九旅的战士,战士们看了我们的演出非常高兴,他们看了《兄妹开荒》还向我提过意见,说现在都提倡剪辫子,你为什么还梳上一条大辫子呢?我说这是演戏嘛,接着他们又提出“来!来,来,咱们来比赛开荒!”大化和我也不甘示弱地学着台词中的话说“比赛就比赛”,于是我们真的拿起锄头和他们一起向稍林荒地进军。
  我们到各处演出,经常收到一些礼物,有战士送的,有炊事员或报社同志送的,如肥皂、白报纸小本及书籍等。记得在党校演出时,几个炊事员同志很想送点礼物给我们,但又不好意思直接送,结果托人转送,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最后转到了邓发同志(党校负责人,四、八烈士)手里,才由他送给了我们。礼物是两双妹子、两条毛巾,两块洗衣肥皂,这些东西在当时是非常珍贵的,这是由于炊事员工作的特殊需要专门发给他们的,他们舍不得用,送给我们。面对这些东西,我们感动得都哭了。就是在演出中,也常有老乡端出米酒送给我们,这一切给了我们极大鼓舞。
  1943年,演出告一段落后,继续整风,但在这个期间大家的创作并没有间断,涌现了很多反映现实生活的秧歌剧,如《夫妻识字》、《刘二起家》、《二流子变英雄》、《减租会》(我演唱的“翻身道情”就是其中的一段)、《赵富贵自新》(王大化演的),等等,这些秧歌剧多半是用眉户、道情等填词写的。也有借鉴地方小戏和民歌小调编写的。鲁艺搞的秧歌运动推动了秧歌剧的发展,各地区的文工团都在鲁艺的影响下搞起秧歌剧来,掀起了一个创作秧歌剧的高潮,其影响甚至也扩展到了蒋管区。从1943年到1944年间,创作了很多秧歌剧,其中包括如《牛永贵负伤》和《周子山》等这样一些多场次的秧歌剧,在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里,秧歌剧从产生到发展,情节从简单到复杂,出场角色从少到多,形式也从广场搬上了舞台,直到1945年上半年诞生了《白毛女》这样的大型民族新歌剧,应该说秧歌剧是新歌剧的孕育阶段或雏形。《白毛女》出现以后,《兄妹开荒》也仍然没从舞台上退出,一直到建国后,从延安演到北京,又演到莫斯科和布达佩斯。
  回顾秧歌运动的产生和蓬勃发展,首先是党的文艺方针的确立和执行,使文艺工作者走上了真正符合客观创作规律的道路,从实际生活和斗争中汲取了最丰富的营养和素材,并运用了最为广大群众所喜闻乐见的民族艺术形式而进行创造,才出现了秧歌剧这一新的艺术品种。而且在普及的基础上不断提高,直至出现《白毛女》这样比较完整的民族新歌剧,其发展速度是很快的。其次在战争年代,人的思想状况也是取得成绩的决定因素。当时大敌当前,环境十分困难,但创作目的却非常明确,创作热情也异常高涨,作家、作曲家、演员及其他创作人员都很少考虑个人的东西,一切为了工作,都在团结合作,广泛征求意见,互相帮助。那股革命干劲,至今回忆起来仍叫人激动不已。
  今天的时代不同了,各种条件也大不一样了,文艺创作也会遇到新的问题。但是从客观创作规律这个角度来看,我们仍然以从秧歌运动的产生和发展过程中,体会一点有益的道理的。
  (选自《新文化史料》1985年第2期)
  

延安文艺回忆录/艾克恩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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