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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泥湾的春天

马可


  我是在一种很不平常的情况下,第一次听到南泥湾这个名字的。这话说来已经有20年了。
  记得那正是旧历元宵节的晚上,可是我们谁也没有过节的心情。我们紧张地、沉默地在一片深山密林中,已经走了整整两天了。树林深处,常常传来狼嚎的声音。……
  我们是一群向往光明的青年,是奔赴延安来的。已经到了和解放区交界的地方了,大道上国民党军队和特务的岗哨重重,插翅也难以飞过。我们只好找一位老乡,雇他的牲口,请他给我们做向导,经过一条荒僻的小道,偷偷地进入解放区。月亮已经升到头顶,我们刚刚翻过一个最高的山头,老乡忽然站下来,遥指前面一片望不到头的黑黝黝的山林,向我们说:“前面不远就是南泥湾了,那里就是解放区。可是那里也没有人家,是一片老梢林,和这里一样。不过咱们不用走那条道了。”他拉着我们转向他右手指着的地方:“你们看见了么?在那边,有灯光的地方,那就是临镇了,有八路军驻在那里。”
  我到了延安,在延安过了3年,记得也是旧历元宵节以后不久,我们鲁迅艺术学院的几个同志被派到南泥湾去搜集创作材料。这使我非常兴奋,3年前的一段经历,又在脑子里出现。我们背着行李,乐器、画板,从延安东南一个山沟拐进去,走向南泥湾。
  第二天下午,熟悉道路的同志说目的地快到了。可是看不到什么迹象,周围还是荒地、梢林和陷人的沼泽。太阳一落下山头,天很快就昏黑了,这增加了我们行路的困难。然而,转过一个小山头,一片童话般的奇妙夜景却突然出现在眼前。原来那是前面山头上新开的一排排窑洞,因为是在晚上,从每个窑洞的门窗透出的灯光,交织在一起,远远看去,就象是一幅用夜明珠串起来的美丽的图案。远处一串火光朝我们移动过来,近了,更近了。原来是打前站的同志和南泥湾的主人打着火把,迎接我们这些客人来了。
  我们被安排在宽敞而明亮的窑洞里。看来这是战士们的营房,处处露出整洁的集体生活的痕迹。窑顶和四壁都刷着一种色泽柔和的白粉,炕沿是用平滑的石板和坚实木料拼起来的,炕上铺着用一种我们叫不出名字的茅草编成的草廉子,躺上去又松又软。窗前摆着的学习用的桌椅,壁上支起的书架,都是战士们自己设计和制做的。当我们正在欣赏这些劳动的作品的时候,战士们把热腾腾的洗脸水、洗脚水端进来了。我们刚刚来得及把脸水抢过去倒掉,战士们又把晚饭送过来了。这是一顿使人很难忘记的晚餐,除了我们熟悉的大萝卜和土豆以外,增加了美味的燉山鸡。看来这是战士们特为招待客人准备的。
  “菜是自己种的,野味是自己打的,你动手,它就来了。只有这小米饭暂时还是公粮,可是你们秋后再来吧,我们一定请你们吃自己种的大米。要知道,我们到这里安家不过才半年呀……”一个陪我们的战士看我们还有点客气,就一面说,一面让着我们。
  这个小伙子是冀中人,一年前还是一个没脱离生产的民兵,后来参加了主力部队,打了几仗,就调到陕甘宁边区来了。谈到这里,他以骄傲的声调说:“叫我们来保卫党中央和毛主席,每个人听了都非常高兴。后来上级有命令,叫我们执行‘屯田政策’,到南泥湾来开荒种地。开始还有人想不通,觉得种地怎样能算完成保卫党中央的任务呢?后来上级传达说:国民党反动派和日本人四面八方把我们围住,想困死我们,饿死我们。我们陕甘宁边区只有150万人口,要养活几万军队和干部,要担负起抗日的事业费用,我们有很大的困难。怎么办?有两条路,或者是大家卷铺盖回家,不要革命了,或者是自己动手,自力更生,克服困难,解决问题。我们当然坚决走后一条路。咱们八路军都是劳动人民出身,种地不用说,铁匠、木匠、泥瓦匠、油漆匠、猪官、牛官、羊官、马官、打油的、编篓的、烧砖的、织布的……七十二行,哪一行也难不倒咱。即便是缺哪一行,三天两后晌也就学会了。今年计划不光是自给自足,还要向政府交余粮哩!”
  主人的热情招待和那种乐观而豪迈的精神,使我们非常感动,饭后他们还为我们作了一次慰劳演出。先是一段器乐合奏,乐器全是就地取材,自己制作的。接着是两个战士唱他们的家乡调儿——老调梆子和哈哈腔。下面一个战士洗了段快板,叙述他们开辟南泥湾的经过和决心。最后是一个秧歌剧“刘顺清”。刘顺清是位英雄连长,他在领导大家开荒时,由于调查研究,依靠群众,将一口破庙里的大钟打成了很多镢头,才将这一片山林开成良田。战士们表演自己经过的事情,情绪非常饱满,动作真实、朴素,使得我们这些专业艺术工作者,实在觉得有些相形见绌。
  我们躺下的时候,已经快到半夜了。清亮的月光,从窗棂照进来,正好照着墙上的标语。那是战士们用桦树皮拼成的一排艺术字:“要把南泥湾变成陕北的江南!”这排字吸引着我的注意,它们好像变成了一株株高大的白桦树,矗立在这深山里,做历史的见证人!
  早晨,霞光破窗而入。这时候,山沟,山坡和山顶上,一队队战士早已开始劳动。他们冒着早春的寒冷。砸破薄薄的冰层,扬起烽烟和野火,催促着大地早些苏醒。他们刨掉那几十百年的老树根,砍去刺人的枣刺,烧掉拦路的藤蔓,翻开那肥沃的黄土,让这不知荒芜了多少年的土地敞开它的胸怀。山沟两旁的低洼地,有更多的战士在修水田,挖水塘。按照他们的说法。要把这西北高原上的一条普通山沟变成鱼米之乡的江南。这真是一幅又新又美的图画!这改造山河的劳动气氛和创造精神,使得我们这些艺术工作者,格外的头脑清新,耳目聪明起来。这个新的环境,使我们的心里充满了创作的激情……
  劳动能够创造怎样的奇迹啊!我是到了延安以后,经过整风,才明白了劳动创造世界的道理的。在延安几年中参加开荒、纺线、捻毛、下乡记录民歌……从中更证实了和坚定了这种信念。可是,我们并没有在象南泥湾这样的环境里考验过。在深山谷里和老梢林战斗,不仅要有充沛的体力和智慧的头脑,更要有顽强不屈的意志和开天辟地的精神。当战士们讲着那些和严酷的大自然搏战的情景时,在你心中仿佛升起一个个巨大的人物形象,好象传奇中描写的英雄豪杰一样。但实际上,坐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很平常的、外表上没有什么“伟大”的特点的战士。他的身材可能不高,声调可能不大,两只起茧的手亲热地拉着你。用淳朴的语言和你谈话。当你发现他就是那些不平常的事迹的参加者而表示敬意时,他就谦逊地说,这都是党的正确领导和大伙儿的力量,单靠个人的力量能做成什么呢!只有象战士们的这种集体英雄主义,才能创造真正的奇迹,才有无比的乐观精神,这是一种很高的思想境界,在这些普通战士们身上那样自然那样和谐地表现出来。正由于此,他们在谈到战斗的故事时,对阶级敌人和自然敌人怀着极大的蔑视,对事业充满胜利信心,将个人生死荣辱置之度外,对未来又敢于作豪壮的设想。我就听见过两个战士作这样的争论:一个说,将来这里主要发展农业生产,成为移植江南作物的试验站;另一个说,要发展牧畜和森林工业,种植果树和开辟疗养区。第三个战士却将这两个方案一综合,得出了大家都满意的结论。
  在南泥湾住了十几天,每时每刻,我们的感官和思想都充满了新鲜感觉。这种感受是这样深,这样浓,以至在以后很长的时间内我们还在不断消化它,从这里不断取得营养。我们也都进行了一些创作。多少记录下来那一段生活的感觉和我们思想情感的痕迹。我是以颂赞的心情为贺敬之同志的“南泥湾”谱了曲,颂赞这些英雄的事迹和英雄的性格,颂赞英雄们创造的这些秀丽清新的山川田野。这些年来,每次听到人们唱这支歌曲,就不禁想起那些质朴的、热情的、永远是那样朝气蓬勃的战士。
  春天又到来了。每当我走到效外,深深呼吸着田间清新的空气,就仿佛又嗅到了南泥湾山谷里的那种香味。
  (选自《中国青年报》1962年2月11日)
  

延安文艺回忆录/艾克恩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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