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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张宣、刘培植:不随波逐流的硬汉子

高浦棠 曾鹿平


  尽管审干特别是後期的抢救运动,在延安明媚的天空上弥漫著“坦白光荣”、“特务如麻”的氛围。成千上万的干部、学生、市民或为了响应党的号召,取信於组织,或忍受不了无穷无尽的精神与肉体折磨,或出於不可告人的投机心理,或仅仅为了吃上一碗“鸡蛋柿子面”,或什么也不为只是随波逐流地纷纷承认自己是“特务”、“汉奸”,但也有一批人,傲立於浊流之上,临危不惧,大义凛然,不论经受多大的磨难,始终坚持实事求是,志不移、腰不弯,表现了真正共产党人的浩然正气。可悲可叹的是,这些同志在以後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又无一例外地遭到残酷的斗争、无情的打击,一次又一次的被抛进灵魂的炼狱。这里我们所说的张宣和刘培植就是如此。
  张宣,1938年在四川大学,他站在了鲜红的“镰刀斧头”下,庄严地举起右手,并成为中共成都市委年轻的书记;1943年,在延安西北党校,他成为四川“红旗党”的大特务之一;1952年,在兰州西北民族学院,他被开除党籍,并被撤销了院长职务;1959年,在西北大学,他被划为右派;1982年,他出任西北民族学院党委书记兼院长;1984年,他光荣离休。1988年9月23日,在延安凤凰迎宾楼我们采访了他,他用浓厚的四川乡音,缓慢而沉重地追叙了在延安那段不平凡的经历。後来我们又看到了他发表在2000年第4期《红岩春秋》上的长篇回忆文章《凤凰惊梦——延安“抢救运动”亲历记》,现摘录如下:
  1941年夏,我受南方局派遣回延安後,以十分欢欣鼓舞的心情投入党和同志温暖的怀抱。开始是治好了我从蒋管区带来的浑身疾病,接着进了中央党校45班学习两个月。当年8月,我被分配到西北党校当教员。1942年春,“整顿三风”(说的是反对教条主义、宗派主义、‘党八股’三种歪风)开始,党校的文化课暂停,我转而指导学员进行整风学习。
  在西北党校的整风运动根据中共中央“四三决定”转入工作检查阶段以後,中央党校和西北局两个方面都派高级干部来帮助工作。西北局派来的是白栋才,中央党校派来的是张平化和孙志远。这些人到五六十年代,都是有点名气的省级干部。我们——真诚希望按照整风精神搞好工作检查的同志们,对於上级派来这些有经验的老干部,是欢迎的。在召开检查工作的全校大会以前,我们认真搜集、整理和编写了几本材料,提供“学委会”参考,并择要在一间展览室陈列几天,帮助大家准备意见。
  全校大会在1942年12月初一天的上午召开了,几百师生员工的宽敞的第二层窑洞前平地上坐下,主持会议的张同舟先请张平化讲话。张平化石破天惊地宣布:今天的大会要揭露一个混入党内的国民党特务,就是张宣。接着孙志远讲话,“介绍”我的“特务历史”和“罪恶”。全场哑然了。我感到脑子嗡地一声响,头晕眼花,完全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完全出於意料之外。接下来自动发言的是苏华、金铁群,然後是李景膺讲话。我感到愤怒,也感到悲哀。我在近27年的人生中,还没有遇到过如此明目张胆欺骗群众、颠倒黑白、倚势压人的大规模丑恶行为,我为民族和人民的解放,为共产主义思想加入共产党以来,从来没有设想过党内会有这么一种荒唐的冤案。
  不容我细想下去,我得把这些记录下来,我要反击。但是,我被拉到台前,站着,人家要我“坦白交代特务身份”。我告诉大会,这种说法是毫无根据的。我简要叙述了自己清清白白的26年历史。於是,在少数人一阵乱吼之后,主席宣布上午休会。下午继续开会,人家已经布置了发言“控诉”我的人,说我来到西北党校就“大肆破坏”,“摆出知识份子老爷的架子,借检查工作来反对党校,反对边区,来欺负工农干部和边区人民”。他们说,这是国民党反共的最新一种方法,这证明我是一个地道的特务。批斗一阵以後,再次要我“坦白交代”。我再次说明真相,包括我过去的历史和我所参加的西北党校工作检查的真相。几个人又起来狂吼一阵。接着又是那种反历史、反事实、返逻辑的“批判”,整整搞了一下午。
  从这一天起,我就失去自由了。身藏武器的便衣跟着我。我的窑洞被彻底搜查了,我的一些政治、历史、文学书,几个笔记本和一摞文稿,特别是我到延安一年半以来所记的一厚本相当坦白、详细(包括我和S恋爱过程)的日记,以及几十封S的信和不多几封朋友来信,连同所有的纸、笔、墨水,一齐被搜走了。
  晚自习时,我被带到旁边的一个窑洞,张平化和几个不认识的人坐在桌边,张平化说,由於我白天在大会上“不坦白”,现在他们这几个组成一个“突击队”,夜间来“帮助”我,非到我“坦白”不罢休。他说,他和孙志远是由中央党校派来的,有丰富的对敌斗争经验,依靠马列主义和党的政策,不怕敌人不投降;但是党的精神是“治病救人”,即使是国民党特务,也在挽救之列。中国的事总是人多一些好,何况我还只有二十几岁,还是大学生,争取过来可以对人民有用。他说,放下屠刀,回头是岸,我只要交代特务罪行,特别是交出特务组织,就是转变了立场,站到党和人民一边,我就得救了,共产党会欢迎我的进步,化敌为友,我的前途还是光明的。
  我对张平化说,你的发言很好,但用在我身上“牛头不对马嘴”。我是一个赤胆忠心的革命者、顶天立地的共产党员,你那些歪曲事实的发言不能改变事实的分毫。另外几个人立刻嚷叫起来,威吓我“死到临头,还不知悬崖勒马”,“难道要给蒋介石殉葬?”这一夜就在反反复复的“批斗”和“反批斗”中度过,直到鸡鸣天晓。
  24小时没有睡觉了,但第二天早饭後又是大会,下午继续开会,晚上仍是与“突击组”通夜周旋。“突击组”的领导人换成了孙志远,显然张平化要睡觉了。他们用“车轮战”对付我……48小时过去,车轮转了两圈,但大会小会都没有从我这个清白的共产党员身上压出半个“特务”来。第三天主持大会的人是西北局稳重老成、颇受尊敬的宣传部长李卓然。大会采取了新战法:让我把从青年时代起的历史逐年逐月向大会报告。会场上从第一排起,远远近近有几个显然是布好的棋子一样的“批判”者,从我的叙述中抓问题,质问,批判,简直类似审讯。李卓然很少说话,只在大会休会前向我进行了一番“攻心”劝说。第四天李卓然不来了,大会仍然如法泡制。我在72小时未得睡觉之後,打起精神扛住这个“车轮”,,经过这两天的大会,我的自叙草草结束了。说“草草”,是因为那些“批判家”总是在能表明我革命生涯的地方显得十分无兴趣,不耐烦,就粗暴地打断我的叙述,命令我转向他们似乎感到将有所获的地方。一个人的潜能有时是难以估计的,我又精神抖擞地迎战了第五、六天的进攻。144小时不眠了,几百人的声势,中央党校和西北局的权威,老手们的谋略,先锋们的呐喊,不分昼夜地向我进袭,都无法把谎言变成事实,无法把依靠事实的强者变为弱者。他们再一次修改的战法又是什么呢?在白栋才的主持下,大会“重点进攻”我历史上的几个所谓“关键问题”。他们臆想的这些“关键问题”是:1.1934年我加入“新列宁主义党”;2.1935年我参加国民党主办的学生暑期军训;3.1937年我和朱若华、刘子文、侯野群、邓名方等在抗日救亡运动中的活动;4.1939年我回南方局前後的一些经历;5.1941年以来西北党校的工作检查。
  据他们的分析,我1934年起成了“托派份子”;1935年又是国民党“复兴社”或“CC特务”;回南方局,向组织“敲诈”了40块钱,离南方局后把自己的党的关系介绍信交给了特务机关;然後1941年就再次混入边区进行“破坏”,并在西北党校“发展特务组织”。看过我的回忆录以前部份的人,一定会因这些“批判英雄”在“大胆假设”方面所创造的狂想纪录而哑然失笑。他们失足的原因不仅在於无知,更在於千方百计要绕过真相,只图“圆梦”。
  张平化、孙志远完全不了解我为什么那么理直气壮。有一天晚上,斗争疲劳之际,他们也放松下来同我闲谈(也许是另一种侦查吧)。张平化说:
  “我和志远同志都是出入千军万马、克敌制胜的人,现在为什么好像有一点斗不过你呢?……你的反革命立场就那么硬!”
  我回答说:“一个人的立场能不能坚强,要看他是否依靠事实,相信真理。反动派之所以硬不过共产党,原因就在於他们害怕事实,雠视真理。我的立场是建立於客观事实和真理的基础上,所以它是无比坚强的。你们总想要推翻事实,击破真理,这样,你们又怎样能硬得起来呢?”
  张平化立刻面色阴沉地说:“那咱们看谁能硬到底吧。”
  斗到第八天了,西北局书记边区保安司令高岗亲自主持斗争我的大会。我作为“特务”的身价竟然被提到这样的高度,我是未曾料到的。我照例站在台侧,高岗一上来,把灰军帽往後一推,露出满脸的大麻子,同时右脚一抬,踏到准备他坐的凳子上,就宣布:“张宣是混进党十几年的国民党老特务。”(事实上,我才26岁,入党也不满5年。)他又重新“点戏”,要我报告我历史上的几个“重点”。我便一桩桩、一件件叙述起来。高岗抓住几个他认为的“问题”大声地质问我,我一一作了回答。他急躁了,张牙舞爪,拿军帽扇脸。当我谈到1939年的重庆遗失党的关系介绍信时,高岗大喊:“详细讲!”我说,我因腹泻走进中山公园的公厕大解,起身时,藏在贴身短裤里的关系介绍信掉了出来,落入厕所水流中,来不及伸手抓就被冲走了。高岗立即兴奋起来:
  “张宣,你说说,贴身短裤里怎样藏关系介绍信的?”
  “短裤後面有一个小口袋,我把介绍信放在那个口袋里。因为那天——7月31日,是重庆的大热天,上身只穿一件汗衣,没有口袋,所以只能藏在这唯一的口袋里。”
  高岗大喊一声:
  “胡说!你不要期负我们陕北土包子!我高岗也到好多大城市转游过,在西安就住过,从来没听说贴身短裤後面还有什麽口袋!你这个特务骗得了谁!”
  我说:“贴身短裤後面右边,的确有一个小口袋。”
  “放屁!”
  在高岗的蛮横咆哮前,几百人的会场被镇住了,鸦雀无声。
  忽然人群中站起一个人,瘦瘦的中年男同志,一口浙江口音:
  “报告高司令,我知道,有的贴身短裤是有口袋。”
  高岗转过头问他:“你怎么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朱助周,15班的学员。我穿过有口袋的短裤。”
  高岗当众出丑了。但他还是向我大大发泄了一通,最後宣布:
  “我决定:张宣在明天拂晓前不坦白,就枪毙!”
  这个朱助周是我班上的学员,平时上课爱提问题,爱紧持意见,与陕北学员们老实敦厚、不惹人的性格不一样。由於他看起来似乎傲傲的,前任班主任对他的印象不大好。我也还来不及切近去了解他。看来,他真是一个有实事求是勇气的硬汉子、党性坚强的共产党员。他在大会上特立独行,主持了一点公道,但我替他捏了一把汗。後来,据西北党校的我之後关进保安处的同志说,朱助周发言後的当晚,就和我一样被“隔离审查”了。
  第八个晚上的“突击”会,张平化、孙志远和李景膺都来了,阵容空前。显然,这是按照高岗的指示对我进行处决前的最後逼供。这次会上出现了新情况。张平化“打开窗子说亮话”:
  “你的特务问题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你处处用地下党来为自己辩护,这种手法应该揭穿了。告诉你吧,党掌握了充份的证据,证明你们那个四川地下党不是真正的共产党,而是国民党特务机关制造的伪党,打着红旗欺骗青年上当的‘红旗党’。你们这些人伪装成共产党员,混到边区进行破坏,共庄党不会长期容忍你们,现在已经开始把你们这伙坏人彻底揭露出来。共产党对战场上的敌人有两条政策:缴枪不杀;敌人不投降就消灭他。对你们这些暗藏敌人也有两条政策:镇压和宽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给你指出了一条唯一的生路,还费了这么多的人力和时间来挽救你,你至今顽固抵抗,这是极端危险的。今天,高司令给你一个时间限制,这是对你的有力促进。我们这些人再用一个晚上对你进行最後一次帮助,但是时间很有限了,何去何从,你严肃考虑吧。”
  我听了这一番话,十分愤怒,即刻回答他:
  “你们误解或诬蔑我个人,这还是较小的事。你们要否定和诽谤四川党组织,那就是犯罪!就是帮助日寇和国民党顽固派!”
  会场即刻炸开了。人们霍地站起来,伸出拳头,向我大喊。有的駡我“反革命进攻”,有的说我是“死特务”。这样语无伦次地叫了足有十分钟。然後张、孙等人坐下来。孙志远说:
  “你现在还要顽抗,还在反攻倒算,这是我们意想不到,也不愿看到的。什麽‘地下党’,什么‘四川党组织’,这招牌早被你们自己撕破了。你的上级邹风平就是一个特务头子!他的问题已经在中央党校揭露,他自己也已经坦白交代了。他交出了你们这一帮特务关系,你张宣就是他下面一个重要特务。你休想抵赖了。你比你特务上级的反革命立场还硬,这对你没有好处。你再不转变,天一亮你为他,为蒋介石殉葬,但邹风平还活着,还会受到党的宽大处理。你才二十几岁,也太不划算了。”
  我更吃惊了:中央党校已经在迫害我敬爱的革命引路人、坚强的布尔什维克邹风平同志!这不是颠倒敌我的中央苏区肃反错误重演吗?这是一个对党、对革命事业十分严重的威胁。情况比这八天来任何时候都坏!
  张化平又来“开导”我了:“不讲别的,就讲你这几天的自我暴露吧。一个站在共产党立场的人,听了你所吹嘘的‘地下党成绩’,就不能不认定这个所谓地下党,正是一个特务伪党。共产党不能不问:无产阶级的政党能够在白区内大发展吗?共产党内能够是学生占多数吗?党的市委(按,我曾任成都市委书记)能够由像你这样的政治面目不清的大学生担任吗?提拔你这样一个特务到领导岗位的人,他不是特务是什麽?邹风平和你,和你们一群人一样是国民党特务。到现在为止,区别只是,邹风平和一些人已经坦白,而你是死到临头还在顽抗!”
  自从高岗以枪毙胁迫我以来的十来个钟头内,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临死不说别的话,只喊两句口号: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让他们带着枪杀共产党员的血手去面对未来的人民审判吧。但是,现在出现了十分严重的情况,需要我确定新的策略。在党和抗日事业面临党内这种极大危险的开头,我个人的生死荣辱变成次要的了。
  我当然绝不相信风平同志这位革命硬汉子已经“坦白”,卑贱地污辱自己是什么“特务”,地下党是什么“红旗党”,诬蔑自己的亲密战友关系是什么“特务关系”。如此背叛真理和党的利益,他是绝对不会干的。但是,风平在中央党校已经处於与我相同的境地,这大概不是假的了。张平化、孙志远这两个由中央党校派来的大员,没有中央党校领导上的授权,也不会在这里泄露这一非常惊人的内幕。
  我的思维活动飞快地进行:从内部破坏党、迫害共产党员的巨大阴谋已经开始。但是共产党人既不会被国民党和日寇杀绝,也一定不会被内部的敌人消灭。党和人民是会永生的。现在,必须有人起来抵抗。斗争刚刚开始,任务重大,前途也长。我不能死!我要争取活下来,为保卫党和革命而斗争。
  我伸手取来他们让我写“交代材料”的纸和笔,说“我交代”。就在两页纸上,完全按照大会批斗的几个重点和孙志远“教供”的提示,写下来交给他们。眼鼓鼓盯着我写的张、孙就拿去一张张传看,张平化站起来:“这不就好了吗?只要你立场转过来,事情本来是清楚的嘛。我们欢迎你的初步交代。”并和我握了手。孙、李也说了欢迎的话,还说这样一来,西北局和党校的同志都会高兴,他们对我的“帮助”到底没有白费。他们又说,明天我可以休息了,组织上会对我实行优待,实行宽大政策,鼓励我“继续进步”。天已微明,他们如释重负,嘱咐我回窑睡觉,才走散了。
  192小时没有合眼,和床久违了,倒上去很快睡着,但不久就被人摧醒,原来是公务员送饭来了。雪白的饃,黄黄的小米稀饭,炒得很香的洋芋丝……原来是“小竈”伙食,为了优待“放下武器的敌人”。我暗笑了一下,就吃起来,但从心理上说,这饭很不是滋味。放碗后,白天我只是睡,让他们不要叫我吃午饭。晚饭是榆林大米饭,炒肉丝,鷄蛋汤。很久没有吃这样好的饭了,可以说到延安以来,接连两顿吃好饭,还是第一回。
  晚饭後,我俨然自由人似的到近处转悠。看见一孔窑里灯光较亮,人影幢幢。走去一看,原来是干部们举行文娱晚会。这八天也苦了这些陪会的同志们,应该松弛一下了;也该庆祝一下斗争取得“战果”。当我走到门口驻足观看时,被一些人发现了。有人喊:“张宣同志唱一段!”好些人鼓掌。我忽然似乎忘记了八九天来的遭遇,信步走了进去,站在门内,向同志们唱了起来:
  谁原意做奴隶?谁愿意做马牛?人道的烽火传遍了整个的欧洲。我们为着博爱、平等、自由,愿付任何的代价,甚至我们的头颅……
  深深压抑着的悲愤之情,借着这个为亲爱的同志们歌唱的机会,突然喷发出来了。我的歌声比平时格外高亢雄强,自己听了也很受感动。当我唱完,得到同志们热烈鼓掌的回报,正想向人丛深处寻觅我万分思念的S时,我那位九天来形影不离的便衣同伴扯着我的衣服,要我出去。我意识到,我跑到“宽大”的边缘上了。歌曲虽然是两位知名的共产党员(诗人田汉和音乐家冼星海)作的,但它此刻的矛头却不是指着一般的旧式封建势力。
  回到窑洞,我思索了天明至天黑这十几个小时内感触到的事情。第一,向群众强制灌输的对我的“敌情观念”并未奏效,同志们对我仍保有亲切的感情;第二,高岗之流还未做好杀的我的舆论准备,不过是一种“假枪毙”式的虚轰;第三,可耻的收买对我的灵魂是难堪的侮辱,我厌烦透了。我的“假投降”为我争取了休息时间和感知的物事,这个代价已经太大,我必须恢复我自己。
  这天晚上,我向他们要来了纸笔,写了一封简短的信:
  烦转 中央党校P同志
  你们伤害同志和诬蔑我党地下组织的错误作法,是严重违反党纲党章、民族利益、人民愿望和党员意志的,必须停止,以便恢复整风精神和党的团结。中央苏区内自相残杀的痛苦教训,也够使你们清醒了。如今革命刚有了大发展,为什么你们又要从内部开刀呢?
  请你回信,即致
  敬礼!
  张宣
  次日一早,我请来了张平化、孙志远,把信交给他们。张、孙看了信,大喝道:“你翻案!,这是严重问题,后果由你负责!”
  我平静地说:“危害党内团结,这是你们要负的责任。”
  一会儿,李景膺涨红着脸跑来,眨着小对眼宣布:撤消对我的优待,把我在窑洞里禁闭起来。那位“便衣”此刻从腰间掏出带着红绸尾巴的驳壳枪,命令我把窑洞内仅有的被、褥、枕头卷到一起,抱到空窑放下。我窑内只留下一张空床,上面堆着冬天我上山割来垫床的白草;一张小桌和一个小凳,是为看守我的人用的;还有一个石头火盆,为他烧木炭取暖用的。武装看守大约是三个人,昼夜轮班。他们坐在我的座位上,枪握在手中,枪口对着我,我除了经他们同意可以出外在近处山沟里大小便以外,只能整天靠墙站着。但是我的一种“天赋人权”恢复了;晚上可以睡觉。看守人监视着我,从空窑洞里抱回我的卧具,按规定时间早早睡下。天明後,我又得卷起被褥送回空窑。吃饭,恢复“大竈”;一个瓦盆装上小米乾饭,盖浇水煮菜。从“小竈”改回“大竈”,我心里感到舒坦,有一种无负於时代的自豪感。从此没有人找我开会了,我一天站了睡,睡了再站。不闻足音,不知世事,不记年月。虽然日夜相对两人,但没有对话。不知彼此肚里想的什么。
  过了一些日子,大概是1943年1月或2月的一天,李景膺带了两个人进了我的禁闭室,把一张纸递给我,说:“呐,P同志给你回了信,你看吧。”信上说,党的政策是正确的,你目前处於极严重的开头,不要侥幸。只有实事求是向党坦白交代自己的问题,才能得到宽大处理。我刚看完,李景膺就夺过信,走了。P似乎比高岗多少文明一些,但实质是一样的。他们一时不会杀我,但还会搞一些名堂。
  这样,我只有青灯和武装看守作伴,每天十几小时靠墙直立,像鱼一样沉默。如果说,12月是大轰大嗡,极动无静;那么现在就是无声无息,极静无动,日子也是一样不好过的。
  首先,我需要肢体的活动,否则就成植物了。为止,我用意念引导自己,从头颅向全身扩展活动。我站在那里,别人难以看出我的头在扭,肩在耸,臂在屈伸,手在握放,腰腿在轻移,脚板也在前後起落。偶尔,看守似乎觉察有点异样,喝一声:“不许动!”我这才得到少有的出声说话的机会,回答说:“我没有动!”我的这种貌似不动的运动法,几十年後才知道,还有点合乎气功要求呢。在当时,它肯定是对我保持健康有益的。
  其次,我更需要思维和感情的寄托。开始的办法是回忆《共产党宣言》、《联共(布)党史》、《资本论》(某些章节),接着是默想中国通史、各省地图、战区形势,再後是背诵古书、古诗词乃至佛经。最後就编起诗来了。我只在四川大学听过几堂诗词课,读小说中也知道些做诗常识,但很少认真做。这时却是内心感情汹涌,鼓荡欲出,无暇问它像不像诗,就在脑子里形成了一些句子。
  吟成一首,当时背得,但腹稿多了,隔了几天,就容易忘记。在这没有纸笔也不许出声的角落里,我只能每天把已吟成的诗在心里挨个背诵多遍,然後再做新的。从1943年1月到3月,大约做成了二十来首吧。
  后来,由於张宣拒不坦白,西北党校将其作为大特务送往陕甘宁边区侏安处监狱,这些我们在前面已叙述过了。
  刘培植,原农业部副部长、全国政协委员。他是陕西宜君县人,1932年,16岁的刘培植在黄陵县龙坊镇找到红军并加入共产党,随後参加了陕北轰轰烈烈的第一次土地革命。1935年夏,陕甘苏区发生错误的“肃反”,时任陕甘边苏维埃政府经济建设委员会经济建设科科长的刘培植,因偷偷给已被关押的习仲勋(时任陕甘边苏维埃政府主席)送了一条毡绒毯子,受到当时“左”倾路线领导人的诘难。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後,刘培植受党派遣,长期在东北军搞统战和兵运工作。1943年,又被派任警备三旅(三边司令部)任联络科长,并以“朱总司令代表”的身份去内蒙和宁夏,与国民党内蒙司令奇玉山和宁夏马鸿奎谈判。抢救运动中,他在三边分区被打成国民党“复兴社”特务,始终末承认。抗战胜利後奉调东北任辽北省社会部长兼公安总局局长。全国解放後,历任东北行政区林业部部长等职。50年代初由於在三反运动中“刀下留人”保护了一大批干部,因而受到高岗的打击,由於高岗背後做祟,刘培植被调到农业部任党组成员、国营农场总局局长。1956年,农垦部成立,刘培植调任农垦部部长助理兼机关党委书记,1957年反右运动时,由於刘培植在农垦部坚决抵制反右“扩大化”的错误,“抓不出右派自己成了‘右派’”,并且是全国农垦系统右派份子的“总代表和总後台”。①在被批斗数十次後,撤职降级下放到双桥农场劳动改造。1960年1月摘掉右派份子帽子,调任中国农科院办公室副主任,文化大革命中,在农科院又遭到残酷的打击,家被抄光,连一个床一个板凳都没留下,全家席地而睡一年,本人被造反派打得“遍体鳞伤,腿上血迹斑斑”。②後又下放河南安阳“五七”干校劳改。1978年9月,彻底平反,被安排到农业部“任第十五位副部长”。③1982年,刘培植退居二线,被选为全国政协委员,并成为全国政协委员中最活跃、提案和发言最多的委员之一。
  刘培植在长达60多年的革命生涯中,曾9次被国民党当局捕扣、坐牢,与敌人斗智斗勇,九死一生;在党内“左倾”错误路线的影响下,他又先後4次遭受审查,遇到残酷的斗争、无情的打击、严厉的处份,身心受到了难以想象的摧残,而这一切又始於延安时期的抢救运动。请看他在回忆录《铁骨春秋》中,对这不堪回首一幕的追述:
  我参加了延安整风运动,并接受了组织上对我的审查。由於我参加革命后,9次被捕、被扣;同时在东北军做中上层的统战工作和秘密建党工作,所以同东北军官兵打交道很多。组织上审查我的历史是必要的,我接受审查。但是,在审查我的历史时,完全违反了实事求是的原则。有人毫无根据地怀疑我被捕叛变,说我是国民党“复兴社”的特务,还说我在张学良的东北军作地下党工作是“红旗党”即假共产党,简直是诬陷和莫须有。既然组织有怀疑,我就本著对党忠诚老实的态度,实事求是地向组织上讲清楚这9次被捕、被扣的经过和在东北军工作的情况。
  对别人诬陷我的罪名,我不承认,我说自己没有问题,於是便对我进行“抢救”。由一位坦白“好”的同志带领21位同志,对我进行围攻,搞推磨战术,七天六夜轮番逼供,使我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几次昏倒又被扶起,但我始终不承认自己是“复兴特务”。我想,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应该是这样的:在敌人面前不屈服,不出卖组织和同志,视死如归;在自己人面前,对那些没根据的怀疑、诬陷,同样不应胡说八道和屈服。这是我在这次“抢救”中奉行的信条,也是以後历次运动中所奉行的信条。
  轮番逼供无效,他们又拿出新的办法一一诱供。这种方法并不新鲜,对我这个多次被捕、被扣的共产党员来说,在敌人那里我已多次领教过了。遗憾的是我们的同志也学会了。有位同志手里拿著一份电报对我说,刘澜波已经在党校坦白了,承认自己是“复兴社”特务头子,直接领导你。他们企图制造假情况诱骗我承认。对此,我非常气愤,把电报夺过来一撕,坚定地说:“老子不是!我是真正的共产党员,在敌人监狱里立场坚定,我的历史一片光荣。”
  他们又假说中央来了电报,是中央某领导和王明发来的,说什么:“只要你坦白,党就信任你,只说一个是字(指复兴),就让你当分区地委书记。”我气愤地说:“封官许愿,这是国民党对付共产党的办法,怎麽能用到我的头上?我是共产党员,怎么可以为当官就胡说?!我若假坦白,就是欺骗党,我不能这样做。”
  逼供、诱供、封官许愿这套办法,都被我顶回去了,但这些人还不甘休。最後召开紧急会议对我进行恫吓,要枪毙我。当著大家的面我慷慨陈词,并念了刘少奇同志《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中的一段,大意是:“一个共产党员在敌人刑场、法庭和战场上对敌斗争有功,回到党的怀抱应当受到安慰和鼓励,但有时还会被误解,蒙受冤枉,自己要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经得起委屈和冤枉,党是不会冤枉好人的。”少奇同志的这些话讲得好极了,使我懂得在受冤枉时,还是要相信自己的党,经受住考验。
  我想,一个党员要经受两种考验,一是对敌斗争的考验,一是党内斗争的考验。前一种考验是同敌人面对面的斗争,是直接的、光荣的,思想上没有负担;後一种则是曲折的、委屈的,思想上很痛苦,负担重,有说不出的苦衷,因为自己是被自己的同志和组织误解了。一个党员光有同敌人斗争的锻炼还不够,更重要的是能够经受住党内斗争的锻炼。只有两种锻炼都经受住了。才能在政治上成熟起来。
  在紧急会议上,他们拿我当敌人,把我推来推去并威胁说:“胡宗南要进攻边区了,你这个死特务,想里应外合?你不坦白就枪毙你。”
  有人拿来绳子说,不坦白,就捆起来枪毙。我气极了,把绳子抢过来,挂在脖子上大声说:“枪毙吧!我是共产党员!”
  到会的同志大惊失色,靠近我的人也暗中同情。这时我又说道:“同志们,我没有问题。过去在敌人面前,敌人说我是共产党,这是真的,但我绝不能承认;现在,在党的面前,说我是特务,这是假的,我也绝不能承认。这就是我对党的忠诚老实态度。”
  这一席话当时感动了许多同志。紧急会议上宣布停止我的自由8个月,我被关在一间黑屋里纺织。劳动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是劳动人民家里长大的,我爱劳动。只有那些整天想著法整人的人,才厌恶劳动,认为劳动是一种惩罚。纺綫我比别人纺得多,最多时一天纺羊毛线3斤2两、棉线半斤。8个月的关押过去後,又要我去开荒,我欣然前往。我不畏艰苦,拼命干,一天开荒1亩8分2,最多可开2亩6分地。因为开荒积极,成绩显著,还特意奖给我一些猪肉(那时吃到肉实在不容易)。开荒告一段落,又叫我去盐池打盐。赤脚下水捞盐,水中有盐茬,工作条件十分艰苦。在这段时间里我从事的各种劳动,就如同我参加革命从事的各种工作一样,实在很好地锻炼了我。
  1944年冬,我参加了大练兵运动。组织上为了考验我,要我带工作队负责7团1营工作,具体到2连去当见习指导员。在基层正值连队开展冬季练兵。队伍成份复杂,各种兵都有。为了搞好练兵,我和全连战士除了学会各种军事动作外,还从实际出发,有针对性地分别对老兵、新兵、弱兵、笨兵、病兵、逃兵、俘虏兵等8种兵进行政治思想工作,收到了好的效果。完成了1营和2连的练兵任务。因我在开展政治思想工作中有创造性,总结出如何对8种兵进行思想教育的经验,组织上给我发了奖状。
  从进整风训练班到参加劳动和工作,对我的审查前後搞了两年多时间。
  甄别工作一开始,三边地区召开了甄别大会。200多人推翻了自己的“假坦白”,这些同志的确是被冤枉了,因此怨气甚大,牢骚满腹,埋怨组织,忌恨整过他们的同志。在三边地区整风中我是唯一没有承认自己“罪行”的人。有些被冤枉的同志,认为我受的委屈最多,要我同他们一起去找组织发牢骚。他们估计错了,虽然在这次“抢救”中我受了打击、迫害,但我不埋怨,因为党组织毕竟纠正了错误;能及时发现错误并纠正错误,这是党成熟的标志。我在大会上发了言:
  “同志们,党审查我们是必要的、应该的,尽管方式方法不妥,但可以理解。现在我们不能怪党,相反要怪我们自己……”
  “怪我们自己什么?”有人不解地问。
  “怪我们自己经不住考验,一有压力就胡说,这不仅给自己抹黑,也给组织添了麻烦,把事情弄复杂化了,希望以后要吸取教训。”
  这些相劝的话,有的同志听进去了,有的同志却不以为然。记得当时司令部的一位科长,认为我不应该讲这种话,当时就在会上生气地对我说:“共产党整你整得最厉害,你还替共产党说话,我对你恨之入骨。”
  三边地委书记王世泰同志,在大会上发言说:“刘培植同志的态度是对的,大家不要埋怨党……”在别人“假坦白”的时候,我抵制;在别人埋怨党的时候,我站出来维护党。组织对我下了正确的审查结论:历史清白,政治坚定,整风时态度好。这里说的态度好,就是指实事求是,没有胡说,也没有埋怨党。後来总政治部甘泗淇同志(副主任)向我道了歉。④
  ①②③ 刘培植:《铁骨春秋》,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④ 刘培植:《铁骨春秋》。
  

延安抢救运动始末—200个亲历者记忆/高浦棠 曾鹿平著,—台北:时代国际出版有限公司,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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