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图书

[上一记录][下一记录]

从重庆去延安的路上

李肖


  8月中旬,人称“大火炉”的重庆,闷热难熬。等待去延安的消息,更使人焦灼。元庆和我为他怎样才能巧妙地摆脱“中华交响乐团”的大提琴演奏;为我怎样才能离开“巡回施教队”的话剧排练而绞尽脑汁。20岁刚出头的我,没有社会经验,元庆比我大五岁,也没有这种冒险的经历,商量来商量去找不出好办法。8月20日的一个晚上,我们在长生桥公园里正在研究怎样离开重庆的问题,忽然,背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我们赶忙换话题。一个30岁上下面带书卷气的男人,气喘吁吁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元庆,我可找到你了,你要赶快离开这儿,国民党正在抓人,听说你已上了他们的黑名单,要设法赶快走!”话音刚落,人已无影无踪。我问元庆此人是谁?他吞吞吐吐不肯讲,看样子他们的关系是保密的,我也就不便再问了。
  第二天5点钟左右,元庆到乐团收拾东西,我到剧团请假。之后我们一起到报馆送去结婚登记稿,中饭都没有顾上吃,就秘密地上了去北温泉的火车。
  说是结婚,实则躲“警报”。虽离开重庆,心总不踏实,他休息我站岗,我休息他放哨,天天等着去延安的消息。有一天晚上9点多钟,服务员敲门,说有人找。我们兴奋极了,一定是好消息来了,俩人一起飞奔下楼……一个女人,原来是我父亲的一位世交,我称之为姑姑的。她说:“从报上看到你们结婚的消息,我想你们父母都不在跟前,我就算你们的家长祝贺你们来了。”让我们空欢喜一场。
  在北温泉,20多天过去了,去延安的消息依然杳如黄鹤,我们只好耐心等待。已经是9月天气了,多少消去几分焦躁,晚上有股凉风倒也舒服,就在第29天的夜晚十点钟,服务员又来敲门,说有位先生要找李元庆。盼人来又怕人来,元庆不让我下楼,他说万一国民党来抓人,你千万不要惊慌,我不是共产党员,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几天就会放回来;万一回不来,就到你姑母那儿躲一躲。看来元庆是有两手准备的,他顺手带上替换衣服,然后紧紧握我的手下楼去了。我看他那匆匆离去的身影,忽然有一种失重的感觉,呆了一会儿,接着来回踱步,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我想,他真的被捕了,我要立刻回重庆托人营救他。可是,如果他一时回不来,错过了去延安的机会又该怎么办?正在胡思乱想之中,元庆和那位先生上楼来了。我一眼认出他就是那天晚上送口信的人。他和元庆悄悄地说话,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他说:“去延安有消息了,你们先回重庆八路军办事处等待,到时候会有人和你们接头……。”当元庆问及通过什么关系才能到八路军办事处的时候,他说:“你们回重庆先暂住乐团,很快就会去人和你们接头,她一切都为你们联系好了。我乘夜车回重庆,你们放心好了。”他匆忙离去,元庆和我兴奋地紧紧握着的手,暗暗祝贺我们将要迎来的春天……。
  我们回到重庆的第二天晚上,那位曾经送过口信的学者,迈着稳健的步子,又来到我们住处。他警惕地望着四周,小声对元庆说:“你们9月12日下午7点钟,准时在重庆南大街(益寿药店)门口等候,到时候从东边开来一辆黑色小轿车,就停在药店门口,有一位青年司机,假装下来修后轮胎,他上身穿件灰色旧西装,下身穿一条蓝布裤子,戴着旧白手套。车里还坐着一位女同志,她就是接你们到八路军办事处去的。你们尽量少带东西,有些替换衣服也就够了。”等他走后,元庆告诉我:“他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但叫什么名字他仍旧不说。
  和我们同路去延安的还有元庆的妹妹李炎和妹夫叶洛,我们4个人挤在乐团宿舍不到10平米的小屋里,大家异常兴奋,谁也没有睡意,海阔天空地聊起来,展望未来,充满着喜悦。我们连夜整理衣物,不觉天已发白,必须趁人熟睡时候离开此地。
  9月12日下午6点20分,我们到了约定地点等候,因时间尚早,为了避免别人怀疑,元庆和我到药店买止痛片,为了拖延时间,故意拿出10元钱让他找,叶洛和李炎到附近擦皮鞋,他们的皮鞋擦完了,我们的药也买好了,可车子仍无踪影。这时我们慌了,是不是听错了时间?是不是走错了地点?是不是车子半路出了毛病?我们心里都在胡乱猜疑着……。在焦急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整整7点钟,一辆黑色小轿车飞驰而来,青年司机果然下来修车,他先四下张望,正好和我们的目光接触,意思是让我们赶快上车。看到他一身打扮,和暗号相符,我们火速上了车,那位女同志没有多说话,只是和元庆热情地握了握手。司机开足马力,直朝八路军办事处飞驰。
  车子停在山坡下,天已黑下来,我们下了车还要翻过一个小山坡,只见山下两旁酒馆里坐着一些不三不四的大汉,他们歪戴帽子斜瞪着眼直盯着我们,一只黄狗汪汪地狂叫。我们心里十分紧张,生怕出现什么意外,摸着黑往山上爬,心嘭嘭地乱跳。那位女同志带着我们跑跑躲躲,二点不敢大意,慌乱之中,我的鞋子掉了一只,也顾不上穿,拿着一只鞋终于跑到八路军办事处,这才松了一口气。那位女同志帮我们把一切安排妥当,我们住下,她匆忙地走了。同屋的老大姐告诉我们,她就是周副主席的秘书张颖同志。
  1941年,政治空气和以前有所不同,统一战线尚未完全破裂,一大批知识分子响往延安参加革命,为新中国解放献身。在周副主席的亲切关怀下,组织上决定我们以各种借口掩护身份,有的说到延安找父亲;有的找丈夫;有的扮工人;有的扮学生。我是以探望爱人的家属身份出走的,另外组织上还在我身旁安排两个少年,一男一女,男的叫李冬(现在307医院院长兼党委书时记,现在也是六十岁上下的老人了,当时才13岁)解放后我们经常联系。女的名字不记得了,离开延安后至今也未见过面。当他们管我叫嫂嫂,这两个年仅十三、四岁的少年,也是去延安参加革命的。我和他们一块编了假口供,每天我都让他们熟悉一遍。而我和元庆这对夫妻却变成陌路人,互不来往,只是在洗脸的地方或上厕所的路口说上几句话。住在这儿的同志,虽是四面八方汇集到一起,但互相之间好像多年的老友,亲密无间,时刻都能感受到革命大家庭的温暖。
  一天凌晨3点,忽然一阵急促的哨音,同志们从睡梦中惊醒,仅仅10分钟就整装完毕。据说是国民党警察署来检查,我忙把两个小青年叫醒,他们朦朦胧胧睁不开眼睛,为了不出问题,我又急忙和他们对口供。这时全院子的人都很紧张,只听见皮鞋声、嘈杂声混成一片。我真担心元庆会出什么问题,我拉着小弟小妹站在门口听他们问什么?自己也好做准备,结果被同屋有经验的老大姐阻止了,她叫我安静地坐在床上等着。十几个国民党警察来到我们房间,我看到两个少年对答如流,气氛才缓和下来。等这些人走了,办事处的负责同志才告诉大家:“同志们不要紧张,刚才来检查的不是什么国民党警察,而是我们自己的同志,我们要试验大家口供背的怎么样,锻炼大家在突变中怎样保护自己,用以达到锻炼队伍的目的。”这时大家才松了口气,原来如此,看来离上路的日子不远了。
  我们到八路军办事处后,周副主席曾两次接见元庆同志。第一次就在曾家岩51号,除我们俩人外还有其他几位艺术家。日日夜夜为国家操劳的周副主席,刚开完会就急忙赶来看望大家,按约定时间不差分秒,当他看见大家早已在坐时仍谦虚地说:“我来迟了,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周副主席说:“你们到延安的心愿就要实现了,看看同志们走之前还有什么困难?家中是否都已安排妥当?组织上对大家决心到延安参加革命是非常欢迎的,延安需要你们去工作。不过那儿的生活条件比较艰苦,吃小米饭、熬土豆、罗卜,国民党断绝我们的运输线,故意刁难我们。我们要自力更生度过难关,大家到那儿是要吃苦头的,要有这个精神准备。不过到那儿,在我们共产党领导下,精神生活是愉快的,创作是自由的,你们到那儿各显其能,为革命创造精神财富。”周副主席对元庆说:“我知道你是音乐家,演奏大提琴的,你到那儿可以参加演出,也可以开独奏音乐会、可以教学、也可以翻译东西,那儿是广阔的天地。你爱人李肖同志是做什么工作的?”元庆腼腆地说:“她是话剧演员。”周副主席接着说:“好嘛,鲁迅艺术学院就有个实验话剧团,可以到那儿去演戏嘛!”接着又问其他同志类似的问题,大家在热烈、亲切的气氛中,感到无限温暖,
  我们兴奋得久久不能平静,一位德高望重的共产党副主席,居然能那样平易近人的和我们谈话,就像叙家常一样,谈笑风生,像父亲关心儿女似的那样和蔼可亲,又高瞻远瞩地指明大家的努力方向。
  没隔两天,周副主席又第二次接见了元庆同志。这次我没有参加,听元庆回来兴奋地讲:“周副主席主要是向我了解重庆音乐界的思想情况,还有哪些进步人士可以请到延安授课?”另外,我提到大提琴带不走的问题。周副主席欣然地笑了,满有把握地答应我,他说:“大提琴是你战斗的武器,我会设法给你带到延安的,你放心好了。”元庆高兴地告诉我:“咱们有幸和周恩来副主席见面,这是我们一生最大的幸福。他的谈话使人兴奋,给人力量。我原以为一位国内外国名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人,要接见我们,当时心里不免有些发怵,真没想到周副主席是那样平易近人,热情关怀、感人肺腑,永生难忘。”
  过几天就要出发了,不幸的是我突然泻起肚子来,一天要泻十几次,这怎么能上路呢?经医生检查,确诊是阿米巴痢,而且还有传染性。元庆把情况向组织汇报了。没料到被邓颖超同志知道了。邓大姐亲切询问我的病情,并决定带我到市区医院急诊治疗。她像妈妈般地关心着我,当时我感动地热泪盈眶。第二天下午3点钟,她的司机来叫我,我们一同上了车。哪知山下的特务随着邓大姐的车跟踪而来,司机说:“后面的狗又跟上夹了。”邓颖超同志说:“不必理他们,恩来同志和我每次出门,他们的车都跟在后面盯梢,你们不用怕,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很快车子停在一家医院门口,邓大姐嘱咐我:“你看完病千万别乱走动,我开完会马上来接你,你可千万别离开医院。”
  等看完病时,已是傍晚时分了,落日被一片乌云遮住,天渐惭黑下来,我的心开始紧张了。一会儿站在门口四处张望,一会儿又躲进挂号处窗口。扫地的勤杂工奇怪地问我:“你要挂号?都下班了,明天再来吧?”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答话。……我再次跑到门口,假装系鞋带拖延时间,忽听汽车喇叭声,果然是邓大姐的车来接我了,我好像失散离群的孩子,终于回到妈妈的身边,我紧紧拉着邓大姐的手,眼泪流下来了。邓大姐安慰我:“对不起,我开会来迟了,叫你等急了。”
  药还真灵,第二天就见效,等出发那天便已痊愈,邓大姐也放心了,我一生也忘不了这件事。
  出发前一天,办事处领导动员,叫大家在路上要警惕国民党的刁难,除衣物外,什么书都不要带,按背诵的口供和假身份回答问题,千万不要露出破绽。
  1941年10月中旬,我们出发了。元庆和我虽坐在一个车里,但我们始终没有讲一句话,由于沿路国民党故意刁难,闯过28道检查哨卡,本来10天就可以到达目的地,结果拖了半月之久。有一天到一个小镇,不知哪位同志带了一本《马克思论文艺》被查出来了,他们抓住把柄,把所有车上的衣物都翻遍了,硬说车里有共产党员。明明可以再赶半天路,这么一来走不了啦,大家心急如焚,只好留在小镇上住宿。警察故意把大家安排在又脏又臭的洗澡堂里,屋子小,人又多,一股臭潮气扑鼻难忍,虱子跳蚤咬得人满身是包,疼痛难忍。大家只好用凉水擦,免去疼痒之苦。第二天上午10点钟左右,他们才放我们走。接近延安的那段路,都是崎岖不平的山路,刚刚能驶过汽车,稍不小心,就有掉下山沟的危险,谁也不敢往下看,大家紧紧围在一起。我偷偷看了元庆一眼,他毫无惧色地目视远方,好像在欣赏风景似的。其实我知道他的心思。他从青年时代起就努力学习马列主义的基本知识,为追求真理而积极参加党领导的革命活动。他于1932年组织北平音乐家联盟,在聂耳同志的支持下,开展革命音乐活动。整整10年过去了,盼望已久的延安城啊!他望着那火一样盛开的映山红,那样强烈,那样眩目!元庆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突然大喊一声:“大家快看啊!宝塔山就在面前!”大家目不转睛地望着、欢呼着,这就是我们日夜思念、想往的革命圣地——延安!我们像一群孩子终于投入母亲的怀抱!
  

延安鲁艺回忆录/文化部党史资料征集工作委员会,《延安鲁艺回忆录》编委会.—北京: 光明日报出版社,1992.08

您是第 位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