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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冯钦哉的回忆

刘筱浦


  冯钦哉,原名宏业,山西万泉县(今万荣县)人,师范学校出身,我和他的认识,系在民国十五年(1926年)西安围解之后。那时他是杨虎城部旅长。民国二十年(1931年)才再次见他。他是第七军军长,兼四十二师师长,其实只是一师,名义上是军,驻扎大荔县,仍是杨的部属。他介绍我作西镇善石清查分处处长,是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次年春(1933年),我由西镇回省,适值日军进犯北平,他奉命北上抗日,叫我随他出关。
  在出关北上之前,他着军需处会计课长陈祥生买鸦片十二万多两,把第四团团长王宏业、军需主任曹慎之叫来,同我管理这批烟土,随军运到北平,不几天就出售了。他叫我和曹回陕再买一批,我不愿再干,陈祥生再三相劝说:“有我作主,你再跑一次,就没你的事了。”我和曹回陕,又买鸦片十二万多两,运到北平。冯说过不问出售情形,叫大家看着办,其实同顾主(那时北平白面制造厂很多,是鸦片的顾主)讲过,他要过问作主,因之一误再误,不能及早出手。中日停战,部队快要离平(先到洛阳,以后仍回大荔),这时他才着急,派我到新乡县(他给我参谋名义)同高培五军长接洽,运土到新乡。高同意后,遂运土到新乡,这是1933年秋后的事。从此把我和曹慎之搁在新乡,专门售土。杨将军(虎城)驻郑州办事处处长赵凌霄,也由冯委托主持售土事。我们搞到冬尽,只售少数。高军开拔时,我们又把土运到郑州办事处。到次年春未能售出,由赵凌霄到蚌埠,同王均军部接洽,运土到蚌出售。起运前我和曹要向冯请示。赵说:运到说出售了,若事先请示,耽误时机。强同我们运出去,结果到蚌后,一刻不能出售,由赵作主赊出,而账收不回。直到冬天,我回陕西向冯面告为难情况,冯叫我们回陕交代账项。我们回来交代看,外欠四万多元。冯说,这是公款,你们回到大荔司令部去交代吧(这时冯在西安)!我们去大荔时他付我一封信,叫我交参谋长王荣粲。信中说:售土欠款,是赵凌霄责任,让赵赔偿,否则枪毙,以谢全军,让我作会计科长,让曹慎之仍去蚌埠收款。我不干科长,恐怕售土责任推到我身,又被参谋长等相劝,我结果担任了。后对赵凌霄也未追究。曹慎之在蚌收款半年之久,无法回陕,兑给路费,才得空手而回,欠款完全丢掉。
  冯钦哉自命英雄,常说:“世上聪明人,支配老实人。”他喜怒无常,使人不可捉摸,由以下几件事可以证明:
  一、他命某军需作军衣若干套,在成衣铺定作,每套四元多。该军需给自己另作一套,铺主收价两元,这是旧社会商人招纳顾主的惯伎。冯知之后,叫铺主去问:“你为何给该军需算价两元?按此价与我作100套吧!”铺主不肯,冯说:“你二人有勾结,串通弄钱。”即把二人枪毙。
  二、骑兵连哗变,胁连长武某同逃。事经两年,连长没有事干。因是冯的同乡,冯有念旧之名(军中常说冯能念旧),遂到大荔找冯。冯说:“你带兵叛变,还来见我。”即把武连长枪毙。
  三、参谋长王荣某,原系冯钦哉旧友,因公找冯未行军礼。座中有客,冯认为王无礼貌,即用鞋底打王一顿。
  冯钦哉治军严肃,据我所知,在当时军人中,可莫难能。驻三原时,一兵士和老妇争吵,冯适到场,略问几句,即将该兵叫回,不由分说,大打特打(亲自动手用棒)。他说:“百姓哪敢和兵吵闹?凡是民兵相争,一定是兵欺民,非打不可。”加之他的喜怒不可捉摸,因之军中畏服,军纪很好。
  韩城孙某,与冯系旧友,孙死后,其子无力求学,冯按年给以补助,直到大学毕业,因此人多赞许。
  冯经常习字,专学汉隶,曹全、张迁,无日不习。而笔性笨拙,专力多年,功夫到老未见灵活。后用鸡毫作字,还能挥运自如。给人书写屏联,必问年龄,大于己者,落款称兄,小于己者称弟,不问交情厚薄,一律如此。自以为书法到家,手持自拟的电报稿,叹曰:“传了传了!”“自信必传于世。常于隆冬清晨,在窗外边练习字,一直到手热腕活为止,说:“这是练习功夫。”
  冯因学术,而兼及《说文解字》,因买许氏、段氏说文和吴清卿所书说文部首,教官佐学习。以军需处长吕祚周为领导,每日上课一二小时,故那时各官佐对说文有相当的认识。惜为时只几个月,未能深造。
  大荔金塔寺旧址,面积很大,荒废已久,褚遂良圣教序碑,即在其中。冯钦哉驻大荔时,就寺址创修完全小学,房舍全是新建,并建粮仓窑洞三口。给圣教序碑建亭保护,掘出宋碑一面,书法甚佳,似欧阳询,也嵌于碑亭壁间。修建以兵为主,仅碑亭工料用币三百余元,学校和粮仓,约在数千元以上。又在北门外建七层砖塔一座,说是补大荔的文风,用币七百余元。
  军中发饷,记得每月由西安绥靖公署领饷12.5万元。每40天作为一月,发饷一次,每年九次。虽月份不够,但把所领之款,发的无多存余,故军中尚能信服。
  有王子明者,系友人介绍,冯钦哉给以参谋名义。王略知阴阳之术,日无所事,给冯钦哉闻谈风水,遂引起冯的兴趣。于是学习风水,阅读这类书籍,经常抄写。不到一年,抄写的笔记高达二尺。由此遂成了“风水家”,曾问我:“你老人坟地是何山向?”我说:“是山坤。”他说:“风水三十年一变,现转到乾山巽,你老人若是乾山巽,你早就发达了!”当驻扎韩城西庄镇时,查长马某(冯的同乡)死了,冯看定方向,及葬埋时刻,由黄昏挖穴,赶夜半要埋,穴深也有尺寸,派兵一排掘之。带兵的排长对我说:“沙石之地,挖到明天也不成功!”我很替他担心。但是在绝对命令之下,终于按时完成任务。冯又把自己泾阳县住宅前门(原是正南方)改为韩山巽向,门向东南,歪曲难看。当驻扎洛阳时,把他住的老百姓前门也改了方向,驻韩城东庄村,把庄门也变了向。
  冯钦哉好麻雀牌,技术也还不差,但不愿输钱。如果赢了,头也疼了,腰也酸了,就不打了。输了就要玩个通夜,往往早饭时才止。夏天夜间,在院内汽灯下玩牌,灯挂在两院相通的园门之上,门内外各坐二人。旁有蜂箱,蜂见光亮,飞绕人身,使人胜于芒刺在背。军需处长吕祚周说:“谁犯了法,不必处罚,陪军长打一夜牌就够了。”春节同官佐推牌九,冯作庄家,输了二百多元,命我取来500元,继续推之。他计算够本外,还有盈余,就不推了,说:“你们玩去吧。”大家输了,无处可捞,一哄而散。我也输了几十元。
  冯钦哉常服还少丹,大喝开水。出门时,随从的卫士背水壶,携饭碗,坐下来就喝,一气喝数碗。经常在烈日下不戴帽子。感冒风寒光头行走烈日之下,说:“如此就好了。”喜食生菜,每饭必有生萝卜丝、白菜心、凉拌豆芽之类。吃面条时,下调料,必按油盐酱醋顺序调之,说:“如此可口。”谁若乱了先后,必说:“土包子,不会调饭。”秘书郑云飞,故意颠倒次序,惹他说“土包子”,我们相互而笑。
  “双十二”(1936年)事变时,据说杨将军(虎城)事前未和冯钦哉商谈,仅命冯将韩部开到潼关一带,正在开拔而事变发。事变那天清早,叫不通西安电话(平时每天和绥署通话多次)并隐隐听到南方枪声,似在临潼。副官处长魏子杰有亲戚在临潼电话队,遂与此人通话询问。只得到一句答复:“这里把穿黄军衣的扣起来了。”于是推知蒋(介石)已被扣。冯因此大怒,谓杨卖己,因而坚决拥蒋。数日后,杨命续式甫到大荔向冯疏解,劝冯合作,冯不允。同续玩牌,不谈正事,如此六七天,续不时相机进言,冯为难之下,放声大哭。卫士卫守智等,愤愤不平,私下相商,要把续拉出,但未实行,秘书李次涛主张通电表明拥蒋态度。自拟电稿和我商之,我未置可否。他拿去劝冯,而冯不能决,续劝冯七八天,无结果而去。续输钱二千余元,冯给军需处写条子注销。杨炯如、王樊德来大荔数日,也无结果。
  冯因拥蒋立功,被任为二十七路指挥,部队由一师扩充为两师。番号为四二一师、一六九师,以郭景唐、武士敏分任两师师长,不久七七事变,出关抗日。
  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冯奉命出关抗日。先到石家庄,派队出援保定,不日败回。由石家庄开到土门(娘子关外百余里,韩信背水为阵处)。奉到程潜长官命令:赴娘子关受孙连仲指挥,共同守关。冯大怒,认为自己资格比孙老,要同孙秤一秤骨头,看看谁重。立命秘书宋秀峰拟电稿辞职。经宋哭劝,方改命军械处长李希珍开单,要军械弹药很多,派军需处长吕祚周持函去邯郸,见程潜长官。程给些械弹,并回信劝以大局为重,说到娘子关,着孙受你节制等语(程信亲笔写的,字体好像蓝川牛梦周先生,且很工整匀净,戎马仓皇之中,可谓难能可贵)。吕祚周未回之前夜,参谋长王荣灿命军械、军需各处,收拾重要物资,派人押赴娘子关内,择地留守。军需处由我负责。冯钦哉闻知,不令我去,说:“处长不在,你不可离开队伍,你先人有德行,你在枪林弹雨中,绝无危险,待处长回来再说。”次日吕处长回部,冯对吕说:“筱浦胆小,可与他练一练胆,不必到后方去。”这时日寇由保定南下,势如破竹,冯即连夜开拔,次日午后抵娘子关,武士敏率一旅兵力,在关外被敌击溃,见冯大哭不止。当夜日军即攻雪华山。(关外险要屏障)冯派李兴中兵一团归冯指挥守雪华山,结果伤亡很重,日军直迫关下。冯到关同孙连仲论年龄,孙比冯小,冯笑曰:“你是老弟,怎么能指挥我呢?”孙笑答:“钦哉爽直,钦哉天真。”冯以直属部队步、骑、工、辎四营,和炮兵连守关,命两师残部开赴关北山中。郭景唐问:“大敌当前,为何把队伍开走?”冯说:“傻瓜,咱们是外牌子,实力消耗,谁给你补充?”郭遂无言而去。某日有一日军窜到关内,当被击毙,身带长短枪、炸弹和红缎金印的佛像几方,大如手掌。内包糯米一粒,细认是人造石,上刻:“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用放大镜才能辨认。大约是所谓“护身符”吧!守关数日,力不能支。孙军复来,即将防务交孙。率队开往关北山中,辗转几天。这几天按山西省测量的地图行军,图上标志着五百家以上的村庄,到达后,往往只有三五十家,且各分散山谷之中,军队无法食宿,人马困乏,又得开走。而日军驻过之地,墙上遗留的地图,比我们用的精密得多!一夜一乡镇先有少先队驻扎。冯钦哉向该队长说:“你我都是山西人,你带的是本地队伍,我带的是陕西人,咱们须让客人驻扎。”该队长不开走,冯即命将大炮布置在街巷要口,如临大敌。威吓之下,该部队连夜窜走,我部才容下了。在山中几天,又回娘子关内40里的阳泉车站。关已快要失守,奉命开赴太原增援。即由铁道以北山中西开,日寇沿道西进。一夜到达太原附近山上,望见太原大火,大约是破坏什么。次晨到太原城南十余里之马庄。正在造饭,忽闻枪声。侦知敌人已到榆次,距太原60里,到汾河东岸,即刻渡河。岸边稀泥滩中,士兵、牲畜整个身体陷入泥中,死的不计其数。从此沿太原、吉县、大宁、汾阳、河津等地直到荥河驻扎整编,我们离太原次日,太原失守。
  在荣河过冬后,于次年(1937年)春间,命将辎重一部分渡过黄河,驻扎韩城县北之西庄镇。不久,冯率总指挥部人员也来了,把指挥部分为两处:冯和一部分驻西庄、东庄等地;参谋长王荣灿率一部分驻西庄以北之山中,与日寇隔河对峙。当时我在西庄,日无所事,写了一册日寇侵华见闻录(后被景梅九拿去,在《国风日报》发表,结果原稿遗失)。一天,冯钦哉因牌手不够,叫我添手,我说:“我的技术太差,不能相陪,怕害了大家。”过两天,他给我定一手谕:“勤有功,戏无益,多看书,少打牌。军需人员打牌,他人以为管钱人钱多,你一定吃亏,我连去军需处三夜,筱浦不在,我知其必上他人之当矣!筱浦注意,令人及之!”我知他因为我不陪他打牌而发,恐怕又要叫我相陪,次日,即借故到北山王参谋长那一部分去了。
  以上所记,枝枝节节,大致不差,或恐有失实之处,可惜我的从军日记遗失,不然,还能较详一些。
  * 作者系冯钦哉部军需处会计科长。 

文史资料存稿选编:西安事变/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