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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真——与王冀见张

郭冠英


  那是一个很热的冬天,傍晚时分,王冀教授与我走在仁爱路上,我们穿过下班的车潮,对身旁的嘈杂充耳不闻。我们沉浸在无名的喜悦中,我们身旁的人不会了解,但我们确实知道,我们在面对历史,甚至在创造历史,我们要去见张学良先生。
  对我们来说,这是一生难得的机会,我们很难相信它终会到来,因此,我们的心仍吊在胸口。    
  对昨天才从华盛顿飞来的王冀,张学良不但是他父亲王树常的长官,也是他学术研究的中心,他以做东北军之后为荣。他还记得幼小时,被哥哥们带到副司令公馆去度圣诞,张副司令还会扮圣诞老人。王冀父亲在1960年病逝后,家人从枕头下找出封压着的信,是给他的老长官的。不只王树常如此,所有张学良的东北旧属,都一直怀念着他们的少帅、副司令、张汉公。他们追随他的岁月虽不长,但谁能忘掉那段风流激情的日子?
  多少年来,王冀试图见一次面,不谈什么,只是问候,但是上面传下话来:“有这个必要吗?”现在,松花江的冰层解冻了,故人之子来还愿了。
  对于我,不知道在人生的哪一点。或者因为懂事了,或者因为看多了坏书,对张先生开始有份敬意,后来甚至崇拜,为什么会有这种有点难为情的罗曼蒂克,自己也说不上来,或许就像为什么张先生要如此走他的一生,也使多数人不能理解一样吧?
  6点多,到了那间熟悉的客厅,坐下来,等着,想起我第一次见到老头(后来我都是这样称呼他),那是快20年前,我还是台湾那种肤浅的大学生,与一方看完电影回来,见到老头和四小姐。他听说我们去看电影,还说那电影很好看,事后一方随口提起是他,我还想:“这个军阀还活着?”
  到我真正想见他,已经没有机会了。1983年我回国,在书房中见到他,讲了五六分钟的话,告诉海外人对他的尊敬,末了我站起来一鞠躬,自认代表全中国人。   
  后来我变了个张学良狂,连一方都有点受不了。1987年我又回国,在瑞华西餐厅看到保卫他的李组长扶他去卫生间,我说了声张先生好,换来李组长的警觉而视。
  想看,等着,抬头看到蒋中正的像,他不会在这最后的一刻出来阻挠历史的这一小脚步吧?
  6点50分,走廊响起:“张伯伯来了”,声尚未落,不是吗?老头出现在我们眼前,站在那,走了过来,王冀走上前去,我还呆站了几秒。
  老头与我们握了手,劈头来了句。“你给我张名片!”我知道他眼睛不好,我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耳朵也不行,但我也不敢大声叫,怕外面的卫士听来怪,我只有一直努力地看,就像一个探亲的人,想把亲人的形象深深地铭记在脑子里。我愈是想这样,愈是印不下来,愈是急,愈是乱。
  我想,他像个什么呢?像个老猴王,他反应仍灵敏,走步也轻快,声音尖晰,精神矍铄。    
  张夫人腿伤初愈,仍持杖,她的脸型如年轻的照片一样,皱纹并没有使脸变形,只是均匀地刻在脸庞上。
  坐下之后,老头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很高兴,他没把我们当外人,但是又急,怕记不下来,怕漏了什么。以后的三小时中,老头像马克沁水冷机枪一样,一直连发个不停,连水也不要加。说得又生动,我要去记那些字、那些话,又要去记那些故事,又常常跳去记老头的形象,又不能笔记(我不敢问),真是脑忙眼乱。幸好一些史事已经很熟,人名也大多知道,故事后清理战场,每个弹洞还大致算了出来,没有漏失太多。
  老头首先主动说:“人家问,不出来说活,是否有隐情?我说,是有,因为,一、说我好,老王卖瓜,二、辩我清白,伤害到别人,我不愿,故不愿见外人。 (这段记不清楚)我本来也想写回忆录,原则是写我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亲手经办的。(此二点于衡有报导),但后来我放弃了,因为一、丑表功,我不干。二、我会批评别人,会伤人。三、我记的不一定精确,我个别的观点不一定正确。我过去研究明史,发现历史只是人说的,并不一定代表真实,事实在那儿,不说也不会变,(这时我心中在辨,大家都说,图不更能拼得完整吗?)尽信书不如无书。另外,要想以前,我心情会激动,我受不了,故算了。”张夫人这时也说:“不要说,不必说,上帝那有本帐。”
  这时我真有点急,老头真不说怎么办?幸好点放又成了连放,张夫人谈到基督教,送了我三本她证道的功课“好消息”,从宗教又谈到了“魔鬼诗篇”事件。
  老头说:“我虽然不赞成霍梅尼的做法,但是若从回教徒的立场来看,霍梅尼做为一个教主,他是有权为其教义而战的。就如我辈基督徒,人家冒渎我们的神,我们也是要起而对抗的。我的宗教观念其实很开放,我太太常骂我这个人是三教九流。我就受一个喇嘛的影响很深。我在汉口时,有个喇嘛教的活佛要去西康,我送了他一程,这个喇嘛吃肉,我很奇怪,他说:‘这有何怪?西北地区没有草木,肉食乃环境使然。天生万物以养人,何能拘泥于教义?佛为了救世,可以杀人,必要时还可以杀天下人,端看你的动机如何。’”
  说到这里,开饭了,大家来到饭厅坐定,张氏夫妇率领大家祷告,在祷词中,张先生说:“今有故人王庭午(王树常别号)之子在座,是平生一大快事。”吃了几口,张先生又滔滔说:“我本来想习医,受到青年会的影响很大,l7岁以前受私塾教育,老师是教过我父亲的,算是我师爷,他的脑筋古旧。有次出作文,题目‘论民国之害甚于帝制’。我写得完全与题目相反,他一怒罢教。我父亲很生气要责罚我,被我们东北老人袁金铠先生劝住。他说:‘你又没看到他写了什么,先拿来看看再说嘛。’待看了文章,袁金铠说:‘没什么错嘛。’乃另聘老师。”
  “我后来想入沈阳日本医学院学医,父亲反对,友人乃劝我说你说要去美国学军事,到了美国你学什么你父亲还管得着?我想也对,乃同意考保定军校。当时考期已过,为了我及友人四位另外再加考一场,我们是由段芝贵保荐的。考试也绝,我们四个人相互对抄,但是数学四个人都不会,主考官一看急了,拿出去找人代写,我们全部考取前茅。但后来并未去就学,改入了东北讲武堂。”
  “入讲武堂也是给我父亲激的,他说你甭去了,去了怕不给我丢人。我就是受不得激,乃一定要去并好好表现,卒以前茅毕业。在校中我已经是少校队长,出来后就做团长。张作相是我长官,他大力提拔并且一切由我作主,人事皆由我推荐,从团、旅、师皆是如此,郭松龄乃得而起。到老帅被炸,我推张作相继之但他不就,他说:如果老帅安去,我可以继位,但今天老帅殉国,我必推你继之。张作相并说,你做主,公开我一切都服从你,但你要好好干,否则到后房间我会拧你耳朵打耳括子。”
  “在我做旅长时,参加第一次直奉之战,战况极不利,张作相问我意见,我说我这个军校出身的能想的主意都想完了,现在只有上前拚死命。到了第一线战壕内,我对士兵讲一定要守住,我来此与你们共存亡。士兵们说请团长一定要回去,我们死了拉倒,否则一定挺住,请团长放心,坚请回。我的司令部在火线后几百公尺的一个村庄内,我回去时,全部士兵站起来成一排为我掩护,挡子弹。”
  张先生这时候说:“谈到这里我心情又激动了,我眼泪快掉出来,那种时代官兵的感情实在非常的深厚。”
  “第二次直奉战争,老帅说我与段、孙的三角同盟,他们已经动了我不能不动,动了失败总比别人动了自己再跟来得好,老帅说,我决心已下,细节你们筹划好了。开完了会我们都相对无声,不知此去有回否?回到家我对于凤至说,别问我话,我只是来告别。然后和张效坤、李景林、郭松龄四人歃血为盟,相约不要地盘,只掌军权,1924年9月大军乃出。”
  “在九门口之战时,郭松龄为了韩麟春说话刺激了他,怒而撤军,我策马追之,一路上看到郭的部队,我就叫他们原地待命,等郭军长下令后再定夺。追到一个小店,看见郭及其左右皆在,郭在睡觉,见我来惊异,我对郭说:‘走,咱们到后面谈去。’东北房子,前面是主房,后面有个院子,我们坐在条凳上谈话。我说:‘茂宸(郭之号)你这是做什么?我视你为我老师、兄长、朋友,我最尊重你,但你别忘了,现在我是你长官,你要听我命令,否则,你拿枪(指指郭枪),把我给打死了(张拍拍自己腰间,打开衣襟表示无枪),不然你听我命令,给我回去。’
  “郭松龄流泪了,说:‘我的一切都是你所赐,但我实在做不下去,但求一死。’
  “我说:‘要死,还不容易?你到前面去拚死,死得其所,死得漂亮。’终于把郭松龄劝回。”
  张先生说到这里心情又激动了,他说:“我吸鸦片就是那时开始的,精神太紧张。我不太喜欢的二弟学铭,一直认为我这哥哥的一切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乃不知我是出生入死拚了命才得来的啊!”
  “由于郭军两出九门口,晚上退白天又进,这是一段两山夹峙中的四十里谷道,直军在山头观视,以为是双倍之军力,军心震动,奉军乃一攻而下了山头。部队一直冲到山海关,直军后路切断,被俘三万之众,枪缴了三、四万支。韩麟春及张廷枢在山海关来电,要求快派军队,因俘虏实在太多了。”    
  张先生说:“兵败如山倒,一个士兵看管着近千的俘虏,生杀由之,坐立由之,一切尊严皆无,真可怜。由于奉军破坏了铁道,直军败退时兵车翻覆,七节车厢叠在一起,上千士兵横死现场,血流成河。张作相用手遮着我的眼,不让我看惨状。”    
  “二次直奉战争胜利后,不占地盘之誓并未遵守。杨宇霆做了江苏督军,李景林、张宗昌也有地盘,唯独郭松龄功高不赏。郭说,我倒霉,谁叫你是他儿子,我是你部下。郭松龄倒戈前一天,我与郭、李等在天津开会,反老帅之气氛已浓。李景林皆对杨宇霆无功而霸江苏却又失地迫返而感到不满,郭松龄沉坐无语。我说大家稍安勿躁,我给大帅打电话说去,大帅在电话中骂了我一顿,叫我回奉。我回到会场,告诉他们我去劝大帅后就回,李景林说:‘不知道回得来否?’我知事情不妙,火车甫出关就得郭倒戈的恶讯。”    
  我这时插嘴问说:“郭松龄为什么要杀姜登选呢?”
  张先生说:“姜登选人老实,就是为了他在九门口事件后说,郭松龄不守军纪,真该枪毙,郭乃衔恨报复。”
  “在知道事变后,我就改从葫芦岛出海,坐兵舰到秦皇岛,说到这里,我又激动得想哭了(张夫人这时在旁边默默的看着先生),我要蹈海。我接到大帅与王省长永江的电报,抬头为‘汉卿先生阁下’,我能不死吗?”
  “为什么?”我不懂地问。
  “你还听不懂?我父亲叫我先生,内容是你部下等等拥你为东三省领袖,准备要办移交了,我不死还行吗?幸好我的卫士精明。看着我,才没死成。”
  “后来到了兴隆店,在巨流河布阵与郭军决战。好似命中注定,巨流河一带地形我很熟,以前我与郭松龄就在这里演习过,现在就让学生与老师比划一下,看谁行吧!这时候郭松龄已不用我军团长名义发电,郭部下一看我不在内,很多人不打了。不久郭败走,被捕,写了‘汉卿老弟’……这是他第一次以弟呼我,以前都是尊称,说‘吾但求速死’等,很可惜,这封绝笔信我已遗失了。”
  我问:“抓到他怎么办?”
  张先生说:“我放他走。”继续则说:“郭就是性急,我一切信任之,关系极厚,但是文人是蛆,以前我是不会与你们(指我等文人)来往的,他们只知拱,以水涨船高。所以我以前看不起文人,郭就是受了齐世英这批人的拱。郭妻是燕京大学毕业,亦有野心,欲夫有所成。郭常说他宁折不曲,我说我反之,譬如上山,直着上容易折亡,我绕着上不是一样到顶?反正你目标是到顶嘛,以此劝郭。”
  张先生说到此又谓自己要丑表功了:“事平后郭军参谋长邹作华将奉天各界效忠郭之电报奉上,我说赶快烧了,我不看,也不要看。(王教授问邹作华是否在郭倒前已通张军,张先生否认之)郭部三位军长,其中两人皆求恕,如谓有弟为奉军牺牲等,唯有第二军军长刘伟(字沛高)不屈,说没话可说,干了就干了等,我反而重用他,重派军职。后来与冯玉祥在南口作战时,刘任十一军军长,身先士卒,死守不退,就是为了思有所报。刘伟后来因为压力太重,竟至精神失常,实堪浩叹。”
  “我不应该批评我父亲,”张先生顿了顿说:“我一生只有二个长官,我也最了解他们。老帅是雄才不大略,蒋总统是大略不雄才。我父亲确实有慑人之威,能御人,但却不会识人,断事也有缺,如杨宇霆江苏被逐仍重用之,下面自难心服。为此我常与父亲争。有次我说:‘我管不了你部下、你也管不了我部下。’老帅怒而拿个杯子丢我过来。他们老一辈间的关系也非今人能够想像。有年春节,我们八兄弟向吴兴帅俊升(字兴权)拜年,兴帅发每人五千元大红包,这是个大数目。老帅说:‘你这是做什么?小孩子们给那么多钱做什么?’吴兴帅笑着说:‘我的钱,还不都是大帅的!’我父亲闻言突然厉声说:‘这是你说的?你说的?’兴帅立刻跪在地上磕头告罪,我父亲说:‘好,真这样,你给我在黑龙江好好干,莫让父老们说我张作霖不是人。”’(此句张先生用了句东北土语,我听不大懂,张夫人解释说意即别刮地皮。) 
  张先生说:“当时我在旁边,头发都竖起来了,我父亲之威真怕人,他们老辈对他的敬畏,真难想像。”谈这话时,张先生举手去捻他秃顶上的白发,又说了一遍:“我头发都竖起来了。”  
  在张先生面前恭听的我,这时连大气都不敢出。我盯着他看,心想:虽然他顶上的白发屈指可数,我却似平可以看到密密的东北绿林;虽然藏在褐色镜片后的弱视目光依稀难辨,我却似乎看到了史载“一双狐眼,机警过人”的老帅的影子。老头生动的把他父亲及那个时代的片断带到了我的眼前,其万钧之势有如京奉线上出关的火车头,令我印象极为深刻。
  谈及杨宇霆之死,张先生说东北军中有士官派与陆大派之争,杨是士官派,郭为陆大派,倒戈之事亦为之而起。老帅死后,张学良继掌大局,唯杨宇霆欺人太甚。张先生说:“我对秘书长王树翰说,我不想干了。王说,东北父老推你继位,并不是有爱于你,而是没人能收拾这个局面,你走了,有谁能稳定这个局面?如果有,你走也可,我说,实在忍受不了,王说,好汉打落牙和血吞,我说,现在何止门牙,连大牙都打掉了,我要放炮了(意味要采取非常手段),王说这可千万不可。”
  我问银元及收据之事,张先生说是有用银元卜卦,不过决心早下,卜卦不过是劝服夫人于凤至而已。保险柜中的收据亦真,用来收买日本政友党,用去五十万金,事不成,日人守信,余款仍退还。
  王冀教授问,易帜后,为何派其父出席编遣会议而他自己不去?张先生说:“我当然不去,因为这谈不成的。平心而论,编遣方案南京确有不公之处,各有各的打算,当然谈不出结果,以后的问题也是由此而来。”张夫人这时说话了,她说;“一件事要看你站什么立场,是出于自私呢?还是爱国呢?”张夫人的短语点出了中国动乱的根本所在:“多为私,少为公”。
  张先生继续说:“阎锡山不够聪明,摇摆不定。最初他要我联署一信表明反对南京一党专政及削并各军的意思,我同意,但等到通电发表却是要蒋介石下台,这我就不高兴了。后来阎派人来谈我都是只听不语,阎却还看不出我的意思。我说就像两个人打架,我在旁边抱臂冷眼看着,你还不警觉吗?阎锡山何其钝也。到通电发表,我就叫董英斌率部开上火车,向北平直驶,我说若阎军阻止你,我后面部队立刻跟上,乃一路冲到北平(或郑州,听不清)冲垮了扩大会议。”
  张先生又说:“民初军人的各种性格,我知道最清楚,许多人皆吹自己如何如何,我看实在不怎么样。就以最被人捧的冯玉祥、吴佩孚来说,我就不甚佩服。冯玉祥的倒戈,就是我用上海青年会的关系,在热河车站交给他五十万大洋而成的。人们皆说吴佩孚有学问,会做诗,其实没什么,我曾见他一首诗,大意是说张学良毛孩子,我来则他完蛋等语,打油不像打油,用字也甚粗俗,调实不高。他下野后来到北京,我去车站迎接,执礼甚恭,那知他一下车就问学忠呢?别人也不理,就把于学忠带到车头去密谈。我问他,您何时要去洛阳看蒋先生,他没好气地说,他要来见我,我怎么要去见他?我说好、好,心想,他要来见你,我就等着吧!(意谓吴还在那装腔作势)吴带了二三千的卫队,占住学校供吃不说,竟还要发粮饷,下面报来,我说你别理他,卫队全给我缴械,这种人不知趣,吴还不是乖乖的不敢吭声。”
  谈到日本人,张先生说:“我虽然反日,日本人优秀之处也不能否认。”张夫人则对我说:“你们不会了解,在我们那个时代,爱国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为日本人真是坏。常常卫士带枪就被他们抓去,要回来已经被整得不成人形。南满铁路沿线几里内中国人进入即射杀,日本人太欺压我们了。”
  由美国国会图书馆典藏的张先生打网球的影片谈到情报资料收集。张先生说:“日人最重视情报,使领馆皆专设情报科,到处买情报,但是得来情报大多是废料。沈阳领事林某与我熟稔,常拿些情报来问我,我一看都是情报贩子卖的,还常重复卖,卖中国人也卖日本人,真是尽信书不如无书。”   
  后来谈到民进党,张先生说:“你总得有个目标,它的目标何在呢?我不知道他们要搞什么?”言下之意,反对民进党为反对而反对,没有国家观念,假民主之名行台独之实,但是我想,民进党要搞民主、制衡国民党,不也有其正面意义吗?我不想问远了,我只问,“那国民党呢?它的目标何在?中国的前途何在呢?”这个问题又问大了。
  张先生笑了,一种无奈的笑。他说:“谈到国民党,我是老党员了,但是我脱党已久,国民党的问题,积重难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时也说不完。过去我参加党内会议,老总统皆在会上给我下条子,叫我不要说话,怕我放冲。党内皆在混,没人认真。我举几个笑话,有次某人为文件的‘也’还是‘亦’的写法在会议中争持不下。有次会已拖了很久,将散,蒋先生说。仍有话,请大家留下,又说了些后大家要散,突然有一元老又说各位慢走,我有话说,众人闻言,转头说:‘你放屁!’”
  饭从7点吃到9点多,张先生极为健谈,他的眼睛不好,看不清楚菜,都是由张夫人告知转到眼前的莱是什么,再照他的意思添到盘里。吃水果柳丁皆喜自切,不假手他人,边吃边讲,兴致甚浓。张夫人则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看到张先生蓝外套袖口掉着一粒饭,张夫人轻轻的把它掸掉,一点不惊动在谈话中的夫君,情深意切,尽在不言中。
  谈话中张先生最受震动的是他听到王冀的母亲,在八十高龄半身不遂时竟在红卫兵抄家时被推下床致死。张先生回首向张夫人说,你听到了吗?王夫人竟如此而死!张先生接着叹息地说:“感谢上帝,若是没有红卫兵,台湾早完了。”据我所知,张先生虽认为周恩来与他政见不同,但对他的才具却十分佩服。
  时间渐渐晚了,我知道张先生应该休息了,但又自私的希望他不停的说下去,这时候,张先生突然对我说:“你在中国社会做事,我有一字相勉:‘真’,要真诚,才能成功。”我一听此语,真不知如何反应,我感到面前就是中国在向我说话,我好像摩西在听耶和华说话,又好像没那么了不起,自己只是个听摩西讲十诫的普通人,我只有尽力去记着面前这个人每一寸的脸,那个隐在眼镜后的眼睛,那些稀疏飘动的白发,这就是张学良,他为‘真’吃亏吃了一辈子,到头来却仍不怨不悔,仍以这个字来勉励后辈。我今后更会照这个字去做,或许我也会吃亏受苦,但我不怨不悔的理由很简单,因为这是张学良给我的勉励。
  张先生非常幽默,说了很多笑话,其中一个似乎把上面的话倒了过来。张先生说:“有次孔子陈蔡落难,断了粮,叫老实的子贡去买米,米店老板一听是读书人,就指着墙上的一个字叫子贡认,认得就卖之。子贡一看简单,说这是‘真’字,米店老板一笑,挥之去。子贡颓返,孔子率弟子再去,一看墙上字,说乃‘直八’也,米店老板称善,乃得米。子路性直,不解,问老师,孔子答称:‘不能认真,认真就没饭吃了。’”
  当然,此真非彼真,后面不过是个笑话,但它也不完全是,我想,这不正是张先生一生的写照吗?他“真以待人,宽以处世”,凡事看得开,拿得起放得下,才会在得享高寿之时,仍能保持赤子之心。在整个谈话中,张先生谈史论事,虽仍不矢其万丈豪情;品人议行,或仍有其主观私见,但是我总能在其言语间,感受到一分自谦,他似乎在在提醒自己不要丑表功,过去的一切早应视如粪土,今天只不过是拗不过小老弟们的盛情,说说而已,认不得真。
  真是这样吗?我不这样想,至少当张先生在不经意中说出:“人家说我是爱国份子,我真是!”这真是认真的。
  10点多了,我们又来到客厅,张先生要走了,他送了王冀一个傻瓜照相机,使我们大家都聪明些。张先生并开玩笑地说:“我真是‘玩’相机,因为我眼睛早不能拍了。”就在这些笑声中,张先生及夫人在客厅的转角消失了,我们没有送出去,我们不愿让警卫看到,虽然我们知道张先生已经自由,心灵身体皆有自由,我们还是有份习惯性的自制,希望我们以后仍能见到张先生。
  然后我送王冀教授回旅馆,他请我喝咖啡、谈张先生、东北军、他父亲、谈他与张先生儿子Robert在美打工、谈他在大陆上的哥哥……这些故事有的我已听过了,但我仍有兴趣地听着,我知道,王冀今天非常快乐,我也一样。  
  深夜一点半钟,我坐在回家的计程车里,看着车外宁静的台北街道,我在想:‘不必说,也不要说,上帝那有本帐。”但是我怎能不说呢?中国近代史中抽离了奉张传奇过一段,岂不太索然无味了?中国人中抹去了张学良这个名字,这个国家岂不真成了块无字碑?基督教说神活在人心里,上帝的帐是不是也应该彰显在每个人心中呢?我看着前座的计程车司机,突然想对他说:“嘿,你知道我刚才见到了谁?”当然,我没这样问,他在无字碑的阴影下长大,我又何必认真呢?  
  [附记]
  1987年我在纽约的时候,找到了王冀的电话号码,他在国会图书馆做中文部主任,我们从此相知。1989年3月他来台湾,我请一方问了张先生,曰可,乃有上述的会见,这是张先生第一次见较有“敏感性”的外人。在那几年前王冀也向一方父亲王新衡说想见张,因王冀父亲王树常是张的亲信部属,关系不同,王先生乃问了蒋经国,蒋说:“有这个必要吗?”议乃消。
  见了张以后第二天我就写了这篇文章,当然没有发表。到后来内容已大部分见诸报章,我才在1991年12月登在“联合文学”上,并加上如下的按语:“本文写于二年多前,那时见张先生仍非常困难,因此文写好了并未发表,也因为历史带来的神秘和紧张,作者总带着朝圣的心情去会面的。所以文中对张先生充满着敬仰崇拜,经过这二年来‘凡俗化’的过程,作者文中的一些情绪至今年来有点可笑,不过读者若能体会当时的状况,对作者这些幼稚是可谅解的。”  
  

张学良在台湾/郭冠英著.-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