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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良谈张学良——NHK及“美国之音”访问

郭冠英


  “对我们这一代的人而言,他几乎是神,他是侠义的象征,济弱扶倾,伸张正义的典范。”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中学教师,对“纽约时报”记者纪思道如此说。
  该报在那篇刊于2月20日的报导中说:“张学良在中国人的世界里,声震寰宇。”
  大家要问他的,仍是“西安事变”。“纽约时报”问,他不讲,去年8月日本NHK问,他也不讲,正如他对蒋公所说的,此事他本是“至死不言”的。
  1990年12月17日,大陆发行量最大的“参考消息”,把NHK访问全文刊载。
  有关张学良的历史,大陆上已有非常完整的考证与研究,有些是连张举良自己也记不清,或他现在想法与当时有所出入的。所以他常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何况过去五十年,他是处于一种“舍己”的状态中,起初是外迫,后来是内化,因此他曾说:“我不要做张学良”。所以现在的张学良谈过去的张学良,到底哪一个较接近真的张学良?很难说,其间细微的差别要留给史家去判断,本文仅就“参考消息”公布的内容来介绍这位大大影响中国近代史的人物,使大家心目中各有版本的张学良,能更趋一致耳。
  张学良首先说他愿意接受NHK访问,是想告诉日本青年,不要再沉湎于过去军国主义的威风,武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只是说这个事实。”
  张接着说他年轻时本想学医,他很喜欢日本的南满医科大学,但他父亲“不吱声”;他又想去美国念书,父亲也不准,所以他说笑话:“我原想学救人没成功,结果现在学会杀人了。”
  张十九岁入东北讲武堂,四科考试全考第一,有人认为是他父亲的关系,后来教育长熙治亲自监考,打散座位重排,张仍考第一,众议乃服。张说其实并不是他多聪明,而是讲武堂学生多系行伍出身,而他从小受较好教育之故。    
  张学良受父亲所激才做军人,一做军人,他父亲就说:“你要把脑袋割下来挂在裤腰带上。”
  1921年,张由后任关东军司令的本庄繁陪同赴日参观秋操,因为他长得像昭和太子,出场时日方还奏错了崇荣乐,日本太后也大为吃惊。日本人向他展示实力,请他参观军工厂及金刚、伊势、陆奥等大炮舰。“我感到这是日本人向我示威,日本人总想以势压人,反而促使我反抗。这是我的个性使然。”
  带兵后,张学良成为他父亲的左右手,在两次的直奉战中都着有战功,成为奉军中的“少帅”。1927年国民革命军北伐,张奉父命到河南对抗北伐军,在郑州,他留书退兵,回去劝父亲:“我是反对内战的,我对父亲掉眼泪哭着说;这是干什么?什么意思?老百姓受这么大的苦,都是我们内战搞出来的。”
  在这之前,1925年,张学良见到北上的孙中山。“我很佩服他,他有头脑,在病床上对我说:‘东北处于两大帝国主义之间,东北青年责任重大。’这句话,我很受感动。”
  张作霖接受儿子劝告,罢兵出关,6月4日清晨,在沈阳城外皇姑屯被日人炸死。“那一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我很迷信,总感觉父亲与我有特殊关系。我出生时,父亲头一次打了个大胜仗,起了家(故张乳名双喜),我现在的生日(6月1日)是假的,我不能过生日,因为这会使我想起父亲。”“事发后差不多一个礼拜我还不知道,部下瞒着我,我仅知道父亲受了伤,我从北京到滦州,把事情安置好了,他们才告诉我父亲死掉了。”“如果当时他们告诉我真相,我会立刻赶回去,我一点都不怕日本军。如果他们在杀死我父亲后再杀死我,我相信一定有比我更厉害的‘张学良’出现,在政治上搞暗杀是绝不会成功的。”
  张学良化装成伙夫混在闷罐车中返回沈阳。“连我的军队也不知道我在火车上,等我进到家里,家人都看不出来,说这是谁啊?谁也不知道我回到了奉天。”张拿了父亲的章,写父亲的字,把东北事安顿好了才为父发丧,关东军不知虚实,未敢动兵。
  日本派外交元老、大帅老友林权助来奉吊丧,劝阻张与南京合作,张最后在设宴送行时说:“林老先生,你替我想的事比我自已想的都周到,但有一件事您没替我想到。”林很惊讶,问之,张说:“我是个中国人。”
  日本不死心,日本军事顾问土肥原贤二仍劝张以满州独立。“同土肥原最冲突的地方是他给我写了一份东西,就是王道论,要我当满洲皇帝。我就问他,你要干什么?你是什么意思?”张要日本人把土肥原调走,日本不肯,张说:“那我总有权不见他吧?我就告诉我的传话人,以后无论什么时候土肥原顾问来见,我都不见。” 
  张又说:“日本人刺杀我父亲,我认为他们很糊涂,什么人能跟日本人合作呢?怎么合作呢?只能当卖国贼。
  1928年,张二十七岁,12月29日,东北易帜。“我挂青天白日旗日本人不知道,不是一面,是全东北都挂上了青天白日旗。日本什么是谍报?我认为日本人用在谍报上的钱都白花了,都扔到废纸篓里去了。”“不是因为我父亲被日本人杀死才易帜,我主张国家统一和富强,父亲不死我也会这样做。”
  “我父亲死后留下很多钱,我把这些钱都差不多捐出来了。建设东北大学是我自己拿的钱,那时我脑子里想,一个国家要强,主要靠造就人才,教育为基本。
  张学良又修筑与南满平行的铁路及建设葫芦岛港,与日本利益更形冲突。“兴建打虎山到黑龙江的铁路引起很多麻烦,东北那时最要紧的出口物是黑龙江的大豆,当时运黑龙江的东西南满铁路非常刁难我们,从大连港出口大豆也受到日本方面的刁难。”
  “日本当年完全是侵略的态度。本来旅顺、大连的租约满了,中国是要收回的,但我承认日本在旅大的建设权利,我愿把旅大辟为自由港,自曲选举,主权是我们中国的,治权仍在他们手里。但他们回我一句话,使我伤心透了,他们说那是办不到的,日本有句话,城是‘箭射’来的,你想要就拿箭射回去。怎么办?”
  1931年九一八,日本人箭射向全东北,张那时在北京,病刚好,他想:“假如他们真这么做,不但对中国不利,对日本也不利。”因此他要节制。他认为“日本政府会控制关东军的”,“当时孙科主事的中央确实有指示,不是不抵抗,而是‘相应处理’。也就是说,中央不负责,而我也不想把事情扩大,所以才有不抵抗。”
  “我对‘九一八事变’’判断错误了。后来国人骂我,我说你骂我不抵抗我是一点不认这个帐的,我没有错,可是你要骂我是封疆大吏,没把日本情形看明白,我那承认。”
  关东军司令本庄繁派使对张说他不知道部下会发动事变,否则他一定会压制不准。关东军炸铁路,本庄赶回沈阳,情势已无法收抬,他把张在沈阳的家私装了两节车厢送到北京。张说:“这是对我的侮辱。我和他已是敌人,我要他立刻拉回去,否则我会把它烧了。”张说:“要还,还我东北。”
  日本随即扶持溥仪成立满洲国。“我在天津的一个饭馆吃早饭,溥仪突然进来看见我,我劝他把身边的老臣辞掉,这些人围着你就是在揩你的油。我劝他去南开大学读书,真正做个平民,将来选中国大总统有你一份。如果今天还是皇帝老爷这一套,那你会把你的脑瓜子耍掉为止。”
  1933年2月,日本再攻热河,张学良抵抗,但热河省主席汤玉麟却不战而逃,张集众怨于一身。3月9日,蒋介石宋子文与张在保定火车上见面。“蒋总统说,现在局面就好像一条船,三个人要乘这条船,船就要沉了,应该有一个人跳下去,我当时就说,跳下去的该是我。”
  “那时,我决心出国清理自己,我要借出国把大烟戒掉。没有这个嗜好的人不知道(其痛苦),我当时有句话,就是一个活人叫一个死东西管着。”  
  1933年4月,张在上海戒毒后赴欧,翌年1月返国,认为只有法西斯主义才能救国。“我回来后不想再带兵,我已把兵权交出去了,我当时很愿意与蒋先生接近,我愿意给他当侍从室主任,蒋先生不答应我,还让我带兵。他说,你回来了,国人对你有很多不满的地方,你要做几件事情。我问那件事情最难?他说剿共的事,我就挑了这个最难的。”
  但是东北军却不愿剿共。“东北军想回家乡是主题,怎么能回家乡?只能跟日本打,不愿跟共产觉打而失掉力量。部下对我心存怨怼,很不满意,说:‘你服从蒋先生是为了你自己,可我们怎么办?’”    
  国民党也使张失望。“国民政府军队作风比老式军队还坏,政治比原来政客更腐败,到南京后,看得更多、体会更深,不满更强烈。国民政府内部只有四个字——争权夺利。他们都不是为了国家,”而“共产党则用抗日抓住了民心。”
  1936年4月,张学良与周恩来在延安天主堂见面,达成合作共同抗日的决定。“他反应很快,了解事情也很深切,他不用什么罗嗦,说话一针见血,而且对事情看的很清,我们两个可以说一见如故。”
  12月初,蒋介石来到西安,要张坚持剿共,两人几度争吵。“我与蒋总统有政见之争,他主张安内攘外,我主张攘外安内,从一开始我们两人就存在这方面的意见分歧,但没有后来这么尖锐。” 
  12日,西安事变爆发,24日晚,周恩来见了蒋介石,谈什么,是个谜。NHK多次在此问题上追问,张学良不愿多谈,只说:“请不要再问这个事情,不但我在场,周恩来见蒋先生还是我领他去的。”日人又问,张说:“对不起,我不能往下讲,请体谅我的苦衷,这件事情不应该出自我口,我也不愿意伤害他人。”
  为了放蒋问题,张学良与杨虎城争执。“假如我们把蒋总统扣了,我们岂不是扩大内战吗?我们是要反对内战的,这不是要扩大内战吗?”周也劝杨,杨乃同意放蒋。
  25日下午,张亲送蒋回南京。“周恩来甚至到机场想把我追回来。”“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负责,我送蒋先生回南京是请罪,后事我都预备好了,我是准备被处死刑的。但蒋先生对我很宽厚,他一直很爱护我,飞机到洛阳,委员长不叫我下飞机,他一直在保护我。”
  1975年蒋公去世,入殓前夫人把张学良接到蒋的灵前,张一个人望着这个恩怨交杂的长官故友,写下了这副私挽:“关怀之殷,情同骨肉;政见之争,宛若仇雠。”张现在眼看不清。仍勉强在摄影机前重写下了这几个字。他说:“我们这种在政治上的关系很有意思。”
  在访问的最后,张学良对蒋经国、李登辉都有甚高的评价,他说台湾在政抬、军事整顿,各方面的建设进步很大,都是经国先生的功劳。对李总统,“我十分钦佩,他是个很好的基督徒,又是个很好的学者,无论什么事他都有很好的研究。”
  对自己,张学良说:“可以说我自己整个毁灭是出于日本……我这个人非常反抗,我要看出这事不合理,我不管是谁,甚至当时对我父亲都是这样的。我现在九十岁,脱开了政治环境才说这些话,有许多事情,我为什么反抗?我就看事情不合理,我对自己的权力、生命都毫不在乎。”
  对日本:“论语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日本有‘忠’,但没有‘恕’。人应该原谅人体谅人,这是我的脾气。我希望日本青年和负责任的人,要原谅人和体谅人。合作并不是牺牲,牺牲就是你要得到的。”    
  对中国,张学良这首“谒延平郡王祠”诗可以传千古:
  “孽子孤臣一稚儒,    
  填膺大义抗强胡;
  丰功岂在尊明朔,
  确保台湾入版图。”
  1991年5月11日张学良在纽约接受“美国之音”访问,较具参考者有以下几段:   
  问:关于西安事变很多方面反应不一,有很多人说,你的行动是高度爱国的行动,说你是爱国者,但是也有人有不同的看法,请问少帅,你是个爱国者吗?
  张:我这个人从来不喜欢自我表白,既然你问我,可以说我是个爱国狂。年轻时人家说我是个花花公子,我放弃花花公子出来做事就是决心对国家有所贡献。我起来完全仗着我的父亲的环境和权势,我想到人家走两步,我走一步就到了,我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为国家做点事,这是我的决心。
  从事内战使我心里不舒服,因为我看到敌对的方面也不是真正的敌人,只是政见不合或是为了一些不相干的事。我们本来当面的敌人是日本,我从来就恨日本军阀,日本军阀的狂妄、侵略,我是中国人,我受不了。
  问:如果这半个世纪你自由自在的在政治方面发挥,统领着你的军队,你觉得你对中国会有什么样的贡献?
  张:我也很难说,我心里很痛苦,很痛恨日本军阀,一生主要想抗日,我心中最难过的就是未能参加中日战争。我几次向蒋总统请求,他都没有答应。这是上帝的意思,假如让我参加中日战争,我这个人早就没有了,不是我自夸,我从来没有把死生放在心里。  
  问:在西安事变期间,周恩来先生赶到西安,你、周恩来和蒋介石三个人单独见面,当时见面所谈的问题对西安事变的结束是否产生了关键性的作用?
  张:这件事我应不应该说?让我想想……是我领周恩来先生去见蒋先生,当时蒋先生稍微有点伤,政治上并没有谈什么,实在是外界很大的谣传。周恩来问候蒋先生,他自己也承认当年也是蒋先生的部下,三个人并没有谈什么。
  问:你对海峡两岸有什么看法?有什么希望?海峡两岸都说要和平统一中国,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你有什么样的希望?
  张:我衷心希望两岸能够和平统一,非常反对分裂,当年我权势在握时就赞成统一,很反对内战,我非常希望能和平统一,这也是我最大的希望。
  

张学良在台湾/郭冠英著.-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