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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气横生少壮时·戒毒之大勇

张之宇


  赴汤火,蹈白刃,武夫之勇,可能也;
  克己自胜,非君子之大勇,不可能也。
  宋·杨时《二程粹言》
  这句前代先贤精辟的名言,对一位百岁人瑞——中国近代史上,一度叱咤风云的张学良老将军来说,如果要把功名料理传身后,那么他戒除毒瘾有关的亲身历证,堪称张将军一生之第一“大勇”。
  幡然醒悟
  远在1858年,中国与英、法、美所订之通商章程善后条约,规定鸦片以洋药为名,可以上税入口中国。此后鸦片至华有了合法地位。其流毒于中国人民者,为害尤烈。张学良将军就是在“大烟鬼”(当时称有鸦片烟瘾者)沉溺毒品、不克自拔的环境中降生、长大。
  张氏双亲都染有鸦片嗜好,家中烟榻横陈,迎亲待客,不是奉茶让坐,而是上炕先吸鸦片一口。社会上连饭庄也设有内室及鸦片烟具,酒足饭饱之后,一灯相对,多少争权夺利、不可告人的交易在此进行。市井中,日本人公然在衢道上开设大烟馆。生张熟魏,识与不识,进门来共卧一炕,对着烟灯吞云吐雾。瘾君子手头不足时,烟馆旁即有韩国人开设之“小押”(可临时以物押钱)典当任何值钱物品。来源是偷、盗、抢、劫一概不问,随时可以换取烟泡(—小纸包鸦片软膏)。富家子一旦毒瘾上身,倾家荡产;穷乞儿剥押衣裤,每每弄得赤身裸体倒卧街头。鸦片之神奇药效如止痛、止咳、止泄,全被安神、镇惊、解愁、忘惧的麻醉与幻觉快感所替代。泛滥之下,陕、甘、湘,滇、黔各省公、私相继大量栽种,东北更是下令全面遍植阿芙蓉(鸦片)。
  张学良青少年时期,身体本已不好,既有肺病,又曾吐血。张氏自记“十六岁时曾大病数月不起”,又加以“一因自己读书和生活环境不如意”,青年求知、好奇的欲望受挫,阀门之内生活亲眷龃龉,封建腐败。“二因二十一条(1915年,日本提出“二十一条”,强迫我国承认)之后对于国事时持悲观,认为东北人已经走向亡国奴之途径。”人生观非常消极,幸奉军军政处长王宗承因给张学良医病,了解了这位青年的内心苦闷,乃劝他到外边走动走动:“不要整天尽在床上看小说。”一次介绍张学良去听听张伯苓在青年会的讲演——《中国前途之希望》。张学良当时并不知道张伯苓是谁,却为这讲题吸引,因为张学良认为中国前途已没有希望,张氏记述那一次演讲:
  张伯苓曾问中国前途希望是什么?他自己大声答曰:“中国前途是很有希望的,中国前途的希望是有我!”他说到这里,一停。我的情绪十分紧张几乎要站起来质问他,你是什么东西!敢如此狂言中国前途希望是你?只是因为我初次至那里听讲,人地生疏,未敢乱冲,可是我的心气澎湃不已……
  张伯苓提醒国人慎勿自暴自弃,如果你我都认为没办法而坐视,中国岂不是真完了,“如果自己勉励,牺牲一切为国家大众服务,把国家兴亡的责任,放到自己肩上,自己坚定信念,中国的前途就是我,中国亡不了——有我,你也如此,我也如此,万众一心,还怕中国不强哪!假如大家你怨我,我怨你,可是谁也不肯牺牲、努力,认为我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那么大家都是如此的想法,只希望坐享强国的光荣,国家自己会强的吗?”“愿大家从今日起,决心立志,说中国不亡有我!”这番演讲使张学良热血沸腾,后经王处长介绍认识了青年会总干事普赖德(J.E.Platt),又由普介绍得与张伯苓作了一次深谈。张将军记述这段经过颇为动心:
  张伯苓先生给我说:“中国只是顾面子而不要脸。只是要虚伪的金字牌匾,就自鸣得意,卖伪药欺人害人,则不自知羞耻,我们必须自勉把它倒过来,要脸而不要面子。”他又讲过:“中国社会的习惯是:好人坐在屋子里叹气,坏人在台上唱戏。如果我们扪心自问是好人之列,切不可消极地坐在屋子里叹气,任凭那坏人们在台上唱戏。”
  这些鼓励教诲启发了张学良将军一个信念:“我是可以做些事,确比一般人容易,这不是我能力过人,是我的机遇好,人家走两步或数步的路,我一步就可以到达。这是我依藉着我父亲的富贵权势。我为什么不凭藉着这个,来献身于社会国家哪?!这使我决心抛弃了那安享的公子生活,投身走上了为人群服务的途径。”
  毒瘾之害
  日后张氏进军校,领军有郭松龄、韩麟春相辅,东征西讨,随父逐鹿中原,玉树临风,人誉如公瑾(周瑜)。张将军也为之四顾,踌躇满志;对国家、社会、人民,都有了勇于任事的勇敢。古人说“蓬生麻中,不扶而直”,良有以也。
  最使青年张将军触目惊心的就是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的烟民,深恶痛绝的是外国入侵的毒品鸦片。易帜之前(1928年12月),他发布了禁止军人吸食鸦片之禁令:“查鸦片之害,烈于洪水猛兽,不惟戕身败家,并可弱种病国,尽人皆知,应视为厉阶,岂宜吸食。”并限于当年12月底,由各主管官长出具戒除净尽鸦片保结。张将军真有乘所欲为、抓住时机之智,建立了超俗投萃之德。此可与清嘉庆晚年一则禁烟上谕:“鸦片烟一物,其性至为毒烈,贩者皆邪慝之人,恣意妄为,无所不至,久之气血耗竭,必且促其寿命”之铿锵然媲美。因为张氏自己也深受其害。当年河南郑州一役,战况紧张,不得已以鸦片刺激,因而染成不良的嗜好。“迨至归返奉天,决心戒除,不幸误引庸医,施用‘巴比拿耳’一种麻醉剂,因为当时日夜焦劳,职务繁忙,不但未能减戒而日益加深,可谓饮鸩止渴……”据米勒医生称,不仅在奉天没能戒除,在北平协和医院也曾试戒而失败。
  “其嗜欲探者,其天机浅。”(《庄子·大宗师》)亦可适用于毒品上瘾。一旦精神为毒物委靡,身临重大局势,失去判断决定的智慧,何来天机?
  以张学良将军来说,封疆大吏,率三军之众,心智与精力为“将”者,哪里来的气吞敌虏的自雄精神。更不用说是运筹策划于帷帐之中,细微精密之思考能力早已为毒品摇荡而陶然得斗志全无。九一八事变以后,失锦州、榆关。张将军统军30万,开启热河保卫战,不出10天,承德陷人敌手。日本不过只派战车十余辆、士兵百余而已。
  所以张将军遭受各界压力,引咎辞职,全家飞去上海转道出国。张氏记述这一戒除毒嗜证言,可以为当代举世为毒品泛滥之一件极有价值文献。切论经过,言之中窍,也是剜心刺骨的由衷之言。
  张氏抵上海之第一宗决心,是戒除毒瘾:
  因此时无官一身轻,非比往日,屡受事务牵累,不能果行,聘请上海疗养院米勒大夫(Dr.H.W. miller)为我施治。戒除的痛苦,真是笔墨难以形容,我曾昏迷三昼夜,卧床一个星期不能起动。
  提起米勒医生与张将军之结识,系米勒医生希望在上海之外,再筹建一所疗养院;经张群函介,米勒夫人亲自北上,初见张将军,确实为张氏枯槁委靡形象大吃一惊,也为募捐事失去信心。但当张氏问及希望募得多少?米勒夫人答称能有3万元就好。意外的张氏以为不够,愿先付10万元,并嘱不必再向其他地方筹募,由其一人负担即可。米勒夫人为之喜出望外。这次张氏来上海戒毒,据米勒医生记述之经过,系蒋介石、宋子文以为势在必行。乃遣端纳(W.H. Donald)与张氏友人伊雅格(J. C. Elder)先来上海安排,米勒医生要求病人得来上海住院,由其全责治疗,但需张将军亲信部下谭海合作。
  戒毒过程
  治疗过程,得先自肛门输入麻醉药与其他药物,使病人沉睡。麻醉渐渐失去镇痛药效,病人开始腹痛、肌肉剧痛、呕吐、泻肚。再从病人身上取出疫苗,制为血清,再注射到病者身上。一次一次药物增加,病人之痛苦愈难忍耐。于凤至夫人勇敢接受一切,赵四小姐(一荻)则不然,张将军之反应则是嘶号之声惊慑全院。张氏左右迭次暗送毒品,或为纾解张氏痛苦,或另有意图。幸米勒大夫请来谭海才堵截此一几乎功败垂成之漏洞。
  于院方人员无法控制之时,米勒院长只得以自己体力与张氏之疯狂搏斗。张氏私人之飞机驾驶Royal Leonard曾把张氏在挣扎中咬人一事记录下来,其激烈可以想见。张氏终于在筋疲力竭下屈服。不料张将军伏枕大哭,同时吐露从不为人知的心声——我不愿作军人,尤其奉父命去杀人更是伤心惨目。由此可见张氏军旅自白确是出之肺腑。
  后之人,一定相当奇怪,为什么当时的将领们多吸食鸦片呢?我现在以过来人的身份略为说一说,以免在这问题上使人费解。在战斗激烈时,常连日地昼夜不能休息,而情况上发生变化,负责者必须立即处断,不但身体上劳苦,精神思虑上亦十分费力……
  我的吸上鸦片,是在那郑州战争之时,心中已十分烦闷,战事又不得手。某一次,将领们进见向我请求撤退,我十分气愤,责彼等无胆无识,在这三面包围之下,后路只凭一线黄河铁桥,如此情况撤退等于自杀,身为高级将领,空受教育,连这一点常识都没有?你们所图者,打算丢掉部下,只身逃跑乎?……
  部下被说服退去之后,“我心中十分痛苦,不能饮食,但仍须支持这个困苦局面,就因此吸食了鸦片,我心中有更痛苦的是:每当危难之时,必须选择最喜爱的优秀分子,来担当这困难的任务,方能胜任。明知他之一去,九死一生。当功成之后,庸庸者是擎功受赏,皎皎(佼佼)者是孤儿寡妇。在无目的混乱之内战中,说不上成功成仁,彼(指被派遣者)不过是私人感情之上,命令严威之下,走上牺牲之路。中国有多少良好军事人才,就是这样白白地断送,我每一思及,心中悲痛,以己度人,在过去内战上,与我同感者,自然不在少数,吸食鸦片,不只是一时兴奋,借助激刺精力,亦含有借酒消愁之意存焉!”
  张将军忍受剧烈的痛苦,但戒烟经过并不顺利,卧床之第八天,已可以下地行走。不但张氏自己愉快,守护的人员也皆大欢喜,尤其负责医治的医生们,可以说是曾冒了生命的危险,因为张将军部属曾对米勒大夫发下狠话,如果张将军被戒死,一定把他枪杀。
  可是,翌日——戒烟的第九天,张氏又回到全身剧痛、卧不能起的情况。大夫们苦脸愁眉;离开病房去计议。张氏见此情景,心中百感齐发。张氏称:“我自己不肖,习染不良嗜好,大夫们苦心为我医治,友朋僚属,为我悬心。今日又复如此,使他人因我而忧心。我遂想到过去的两件往事。”
  其一,张氏在河南与直系靳云鹗作战,俘虏靳部军长马文远。马有极深鸦片烟瘾,看管中因索要大烟未遂,打闹叫骂不停。张氏一怒,嘱士兵为马带上刑具。马烟瘾大发,挣扎昏睡个多天,竟把毒嗜戒除。迨放其自由,临行特来向张学良军团长致谢,一生自此脱除毒品纠缠。其二,是同僚朝麟春。一次退却时,仓皇中韩之勤务兵将韩氏烟具遗失。至夜到达宿营,韩气愤不已:“好!仗打败了,我的烟枪也被缴械了,从此再也不抽了!”勤务兵找来一套烟枪与烟灯等,韩坚决不用。延至午夜,韩因瘾发不能人睡,起身来回跛步。张氏耐不住,劝说:“老韩,抽点吧!何苦自气哪。’他绝对不肯,仍来回踱步。我说:‘你不抽,弄得我也不能安眠。’他发神经似的,用力在自己头上,重打了两拳,自言自语道:‘韩麟春,你真没有小子骨头(东北人说小子,是男子之意),把烟枪被人缴械,你还有脸抽烟?你犯的是什么瘾!快快地上床给我去睡觉。’于是乎,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他就这样地把嗜好断戒了。”
  勇对人生
  张氏想到上述两则往事,自忖如果父亲还在,也会硬性为他戒除毒瘾,一如张氏为马文远军长,扛枷戴铐。况且自己难道不如韩麟春,没有小子骨头!
  “我也照着我自己的头打了两拳,用力坐起,下地要走。吓得看护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赶快来扶我。我说没有关系,让我自己下地来走吧!就这样地一咬牙关,在地上踱了几步,等大夫取药回来一看见,惊异地问我:‘你好了吗?’我告诉他,我自己的两拳比你的药还灵……”自此张将军就好了起来,张氏举出:“英国有句谚语:‘信心可以移山’(Faith Will Move Mountain)。书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语云:‘万众一心海可填’。请注意这个‘心’字,你若是真的有决心,会发生超人的力量,如非你自身有过经历,你不会信——也体会到,心的力量是如何的不可思议。”
  张氏的外籍好友端纳为张将军戒毒成功,颇惊奇米勒大夫能为张将军脱胎换骨成另一新人。
  可惜如此精彩的名人轶事,没有公诸社会,及时把在毒品前徘徊者引返回头。如此“克已制胜”的戒毒记事在张氏一生行为中,称“大勇”者舍此为何?
  不幸,张氏戒鸦片的毅行,为他的政情跌宕所遮,未发生教化大众的作用。
  李香兰在反映鸦片战争的电影《万世流芳》中有歌:
  牙如漆,嘴成方,背如弓,肩向上,眼泪鼻涕随时淌。
  自张氏戒毒之1933年以后,李香兰唱出的丑恶的瘾客形象,20世纪40年代市井中仍处处可见,且又延续了十数年之久!
  张学良为抽大烟、扎吗啡之毒品鸩伐而形容枯槁,委靡乏顿。而在“一咬牙关”之决心下,克服戒毒痛苦。在功败垂成关口,往自己头上狠打了两拳,此两拳正是当头棒喝。猛烈自制手段与自省,使张将军远离不良嗜好,勇对人生。
  张氏之戒毒,勇者也。
  

张学良探微/张之宇著.-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