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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军阀统治陕西时期的史料(五)

窦荫三 李百朋

 
   杨虎城在岐凤截击吴新田
   
   一九二五年夏,北京段祺瑞政府,任命孙岳为陕西军务善后督办,岳率何遂、门致中两师入潼关。盘踞西安之原陕督吴新田,知力不敌,节节退缩,于七月十五日夜弃城西遁。行至周、眉,遭陕军何经纬、卫定一两部截击,损失惨重。残部继续西逃,冀回汉中老巢。
   
   时杨虎城任陕西国民革命军前敌总指挥,驻耀县。因防地狭小,军糈不济,乃指挥所部姬汇百、孙蔚如等分兵攻打麻允文占区韩城、合阳、澄城等地。澄城守军为麻部段茂功,负隅顽抗,久攻不克。杨虎城得悉吴新田西撤,食指欲动,拟乘机截拦。遂撤澄城之兵,移师西向,分兵两路截击吴新田。一路由孙蔚如率部自咸阳渡渭河,尾追吴军,至眉县槐芽镇方将吴部顾琢堂旅追及,稍一接触,吴军无心恋战,即向西撤去。一路由李德升率部至武功、岐山拦击,于高店、虢镇一带,与吴部遭遇,吴军因沿途迭遭陕军拦截,已如惊弓之鸟,军心慌慌,斗志毫无,接火数小时即溃。
   
   吴军之炮兵进至岐山境高店地区,欲涉渭河南逃,乃将十余门大炮移至中流,为杨部团长杨明斋所见,必得而后甘,率部奋力夺之。吴军以其兵力甚少,坚拒迎战。杨以寡不敌众,遂退,半途饮弹阵亡,吴军趁势猛追。正值危急之际,冯钦哉主力部队至,大军蜂涌而上,战斗甚烈,须臾吴军气慑,弃炮四散,狼奔豕突,溃不成军。是役缴获德国克虏伯大炮十余门,炮弹数十箱,步枪数百支,各类子弹数万发,其他军用物资甚多。
   
   战斗结束,杨虎城总指挥部进驻虢镇。是年秋,杨虎城入省,谒孙岳,孙任其为国民军第三军第三师师长,驻宝鸡、虢镇一带,严防吴新田军之再犯。
   
   
   (民革陕西省委员会供稿)
   
   一九六五年九月
   
   
   郑克斗领导石泉县农民反抗
   吴新田的斗争
   
   郑修华口述
   
   我叫郑修华,生于民国五年(一九一六年)。现住石泉县后柳公社仙鱼大队郑家院子生产队,是贫农。祖父郑珍金,是个木匠。父亲郑克斗,生于清光绪十二年(一八八六年)三月二十七日。母亲张氏,生我弟妹三个。
   
   我的家在石泉县原下马岭磨石沟郑家院子,距县城六十多里,是个山区。郑家在磨石沟是子孙枝叶较多的一姓,老家听祖辈们谈是江南什么地方人。郑家院子分上下两个院子,相距不到半里,两个院子的老屋住的是我的本家,我一家子是另住在上院子背后的山坡上,盖的是一道门的草房,现在郑修明住房的院坝,就是我家原来盖房的基地。我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叫黑沟,与郑家院子隔一道斜梁,相距里把路。
   
   我父亲郑克斗领导石泉县下八地的农民,集团练,给官家作对,从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年)闹到十六年(一九二七年),结果失败了,弄得家破人亡,虽然那时我只有十岁。由于我与父母自记事后没有离开过,直到他被吴新田杀害和母亲病死狱中,才与双亲永别了。所以这一段历史,我可以就自己知道的从根谈起:
   
   一、起事的原因
   
   我父亲是靠租种油房坎渡船会的几亩地和打贩挑过日子。我说的打贩挑就是挑担柴米下山到集上去卖,赚个“过河利”,这种营生和卖劳力差不多。自己没有地,倒也穷的“轻快”,除了交几石租稞外,一不完粮,二不纳税。父亲为人好交朋友,能说会道,性情耿直,爱打抱不平,奉母极孝。附近的人都信任他,有事多找他商量,他也愿给人帮忙。
   
   那年头,陕南是北洋政府第七师坐天下,师长是吴新田。石泉县知事先是余铭新、张世舒,后是陈光斗。三个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贪官。磨石沟一上梁,就是凤凰山,地瘠民贫。可是,就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也逃不脱官家的搜刮,出不完的罚款,纳不尽的杂税。加上衙门里的差役,地方上的恶棍为非作歹,苦害百姓,大家都说日子过不下去了。我父亲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每当他见差役捆人打人,就愤愤不平,常说“差狗子把人整的这样厉害,连猪狗都不如,非整他们一下不可。”
   
   磨石沟上头是仙鱼洞。仙鱼洞的张家,有三兄弟,老大叫协林,老二叫顺娃,老三叫长娃,是一方的恶棍,倚仗兄弟多,无恶不作,叼着吃、打着喝,合伙诱奸人家的媳妇,奸后把女的藏起来,又诈向女的婆家说:“帮找回来,拿钱才能赎。”民国十四年(一九二五年),徐家新娶了个媳妇,就被张家三兄弟拐藏了,要徐家出一百二十吊钱,徐家没钱,张协林强迫徐家把媳妇改嫁给他为妻。我父亲看不惯张家兄弟横行作恶,张家兄弟也把我父亲视为眼中钉,扬言要杀郑克斗。
   
   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年)六月初二日,因天旱,农民在黑龙洞求神取水。回来时,在汉江黄滩河坝里坐。有一个叫阮祖耀的说:“烟酒畜屠款子要得太凶狠了,我们要想个办法。”大家说:“有啥办法?”他说:“办法就是集团练,打款子。”又说“集团练要有一个承头的,郑克斗能干会说,大家平时都信服他,就叫他当头。”我父亲连忙说:“我没得这个能力,承不起头。”群众都说:“非你不行!”就这样算是商量集团练了。
   
   初三,农民继续“游水”,游到仙鱼洞,在仙鱼洞团练就干起来了,把张协林三兄弟用土枪打死。杀了张家三个恶棍土豪,为地方除了害,人心大快,参加团练的人也就更多。自集了团练,大伙腰杆硬了,都抗款不交,磨石沟的团总周立仁(是郑克斗二姐夫周立德的弟弟,与郑有姻亲关系)收不到款子,交不了差,就向县里上禀帖,告郑克斗的状,县知事余铭新准了状子。七月间,县里派下差人,拿着铁链和火签拘拿郑克斗,并催收款子。差役到了油房坎,说要捉拿郑克斗到县里去法办。事情一传开,团练就知道了。差役过了汉江到磨石沟来,住在乡约王忠安家里,郑克斗带着团练把差役都捉住了,拉到泰山庙,捆吊在庙门前的屋檐梁上,团练用木棒子打,打得差役求饶。最后,团练又把六个差人的眼睛用梭标挖了;舌尖也割了,放他们回县上去告诉狗官,不准再来要款子。这班差役平时作威作福,不仅敲榨勒索,而且动不动就一打二吊,农民对他们恨之入骨,这次落在团练手里,不整一整他们不足泄民愤。
   
   磨石沟的团练集起来后,凤阳台、中坝河、喜河、黄村坝,麦坪的干沟河、前柳溪的水磨沟等地也都集了团练。石泉旧时分上八地和下八地两部分。下八地包括曾溪、前溪、后溪、马岭、喜河、凤阳、熨斗、麦坪八个地区。石泉县署急向汉中报警,说:“石泉县下八地的人都反了!”我父亲是各地团练的总头子,“树高风声大”,就成了官府要捉拿的“要犯”,又出告示,又悬赏。官府拿的紧,外间关于我父亲的传说也就越多,说:“郑克斗是能人,头大如斗,身高丈二。”地方上的土豪,平时作恶多的,在团练起来的地方,都受整了,他们左一告,右一禀,向县上搬兵,这样官府就派了军队来打团练。
   
   二、马蝗寨和太平寨打仗的经过
   
   就在这年的八月,因为风声紧,我一家随着团练,扎上了马蝗寨。八月十五过节,在寨上摆下四、五桌酒席,各地团练派人来恭贺,推我父亲当团长。十六日早晨,团练的哨兵上寨说:“队伍上来了!”有些人一听到队伍上来了,就吓得要跑,中马岭松树沟倒骑龙的李宗鼎就喊叫:“你们不要走,走也走不了,只有大家齐心与队伍打!”经他一喊,有些人就转来了。寨子里有一个以打草鞋为营生的陈老汉,听外边枪响,他说没见过,要看一下。当陈老汉头伸到寨墙外,一声枪响,头被打成两半。
   
   吴新田的队伍来攻寨,寨上的团练只有二、三十人,大家用鹅卵石朝下打,又用土枪土炮向下轰,打到中午,队伍拢不了寨。在徐家院子做饭的士兵,挑着饭担子送到马蝗寨跟前,队伍在离寨不远的地方,分成两堆,围着吃饭去了。
   
   我父亲前额被子弹擦破了皮,流着血,见队伍停止了攻寨,赶紧用手巾把头包扎起来。我祖父朝外一看,回转头说:“快,他们都在吃饭。”我父亲翻身站起来,往炮洞里一看,转身就同李宗鼎把土炮瞄准吃饭的队伍,同时放了两炮,炮声一响,这两堆兵被打得东倒西歪,饭桶和饭碗,破的破,滚的滚。队伍给打散了伙,撤下了马蝗寨,路过磨石沟郑家院子时,把我家和周昌贵的草房烧个净光,在火堆里只拣出一把火钳,现在还用着。
   
   队伍一走,团练就商量转移地方,马蝗寨的山不高,寨墙也矮,当天下午就拉上太平寨,离马蝗寨相距只几里路。
   
   九月间,吴军又来攻打太平寨。寨上有百十个团练,三、四门土炮,是由马蝗寨抬上来的。这些土炮听说是防“长毛”的时候造的,团练拿来修理一下,装上火药和铁砂子就能使用。炮能打里把路,散开是一大片,这是团练最厉害的武器。还有猎枪。差不多都会使用这些武器,要算我父亲打的最准,气力也最大,一根炮百十斤重,能端上端下。寨上除了火器外,就是卵石,早已拣了不少,人多扔下去也很厉害。
   
   敌人队伍围了寨,有个营长派人喊和,说:“我们不要打了,说和了事,只要你们把团散了就行。”团练没理这一套,怕散了团会吃亏,都说:“跟他们和个‘鸡巴’!跟他们在枪口上说和去!”不和就准备打,团练分开把守寨门,聂老毛(聂克登,是中马岭的团练头)守东门,我父亲守西门。
   
   不久,敌人队伍由西门上来攻寨,团练拿枪的开枪,打炮的放炮,没有火器的就朝下扔石头,打得队伍拢不了寨。队伍攻打一天,也没有攻上来,天黑了队伍退下山,在徐家院子休息(在马蝗和太平两寨之间,相距各二、三里路),寨上的团练一个也没有打死。
   
   第二天,敌人队伍又来攻寨,这天仗打的恶,寨上的团练被打死三个,伤了好些,我父亲又受了伤,一颗子弹从左脸穿到嘴边,打掉了一排牙齿,下巴和上腭脱了节。他用手巾托着下巴,又继续打仗。队伍死的更多,但没能攻下寨。等天黑队伍又退了下去。在太平寨上的团练,来自高川、喜河、中坝河、筒车坝等地方。队伍撤走,团练也跑散了很多。我祖父说:“大家散了,我们也只有走。”
   
   我父亲同一些团练,由太平寨去凤阳台阳子明沟,住在黄光华家里,黄请“水师”(外科医生)给他医伤。母亲领着我弟妹三人上了凤凰山竹木扒,住在姓孟的家里。过些日子,我们母子也搬到阳子明沟,住在甘田湾张家。这时,我父亲的伤已养好了,打算下四川。团练都劝不要走,就没走成,后来被许乡约接上三鼎寨。
   
   三、三鼎寨被捕
   
   许乡约是汉阳坪团练的头,我父亲在阳子明沟养伤时,他曾来看过。谁知道他受了吴军的收买,听说得了一百块现洋,勾结敌人来捉郑克斗。
   
   民国十六年(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三日,许乡约派人拿信把我一家接上三鼎寨。二十四日,许乡约就暗派人给队伍送信。在三鼎寨上,是阳子明沟和许乡约的团练,磨石沟的团练,都打发回去了。
   
   当晚,队伍悄悄摸上寨,把放哨的团练都杀了,进了寨才知道。我父亲一见队伍进寨,说:“不好了!”赶紧把所住的庙门拴上。这时庙里除我家六口外,还有许乡约等二十多人。庙是青砖墙,墙上有窗子,庙门上也挖有炮眼。庙内有两根土炮,三支怀抱子土枪,团练也多有猎枪。我父亲指挥大家防守,门口、窗子口、屋上都分得有人把守,往外开枪放炮,一共打了一天一夜,队伍也没能把庙打开。因为庙在后寨上,三面临岩,只有庙门对着寨内,墙又结实,团练居高临下,队伍很难攻进来。后来队伍爬上庙外岩上的柏树,从窗口往里打枪,庙内的人都急得团团转。
   
   许乡约说:“没有办法了。”
   
   我父亲一看,说:“怎么没有办法,把土炮移到窗口,用怀抱子枪守门。”
   
   说着,团练们就装好两根炮,每根炮里装两碗火药,捧上两捧铁砂子,装好放在窗口,瞄准柏树上人最多的地方轰,轰了两炮,不说被打死的,就是打得跌下树,摔也得摔死。因为树下是几十丈的深沟,掉下去就别想活。
   
   这一仗,队伍死得虽多,但团练伤亡也重,队伍偷寨时就杀了十几个守寨门的,队伍上了寨,团练没处跑,跳岩的就有几十,在庙里的二十多个人,当时有九个人受伤,负伤的都藏在庙内的地洞里,这洞一直通到悬岩上。
   
   三月二十六日早晨,队伍喊着要烧房,许乡约就要缴枪说和。
   
   许乡约说:“我们不打了,自投兵。”
   
   郑克斗说:“投降是一死,烧房是一死,打仗被打死了,也是一死,反正是一死,我们不能投降!”
   
   许乡约还是坚持要自投兵。
   
   团练中有人说:“你自投兵,也不得活,现在跑也跑不脱,只有拚他娘的一个算一个。”
   
   许乡约说:“就是死,也要投降。”
   
   郑克斗说:“那我可不愿意。” 
   
   许乡约又说:“到了这步田地,你不愿意也要愿意。”
   
   我父亲弄得没法,就对我娘说:“你把女娃子捆在背上,我们有两把马刀,背靠背,杀也要杀出去。” 
   
   许乡约顶着说:“你杀不出去,一阵乱枪就把你打死。”
   
   说到这里,我父亲大概想到一家人都在庙里,硬拚都会死,口气就软了,说:“你说那样子,要得吗?”
   
   许乡约一听口气软了,就打开庙门,对外喊道:“我们把庙门开了,你们不要乱放枪啊。”
   
   吴军的彭营长,就招呼队伍,没有乱打枪。等我们出了庙门,队伍才进庙搜查,将地洞里九个受伤的团练,都用枪打死了。
   
   彭营长问:“郑克斗,你一家几口人?”
   
   我父亲说:“我一家有六口人,父亲、老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队伍把我们六个人点开,绑了我祖父、父亲、母亲和许乡约等十二个团练。我那年十岁,弟弟七岁,妹妹才两岁,我背上妹妹,队伍就押着我们一行下了山。
   
   下了三鼎寨,往汉阳坪去,渡过汉江,在汉阳坪的沙滩上,吴军说:“先杀他一个。”就见一个兵把一个团练按着跪在地上,抽出一把“电刀”,举起就往脖子上砍,一连砍了几刀,也没有砍死。那个团练痛的受不住,就喊叫:“你要杀老子,做快活些。”吴军说:“你要快,就给你一枪。”结果,一枪就打死了。其余的,都押到汉阳坪街上,吊在上街头一户人家的屋梁上。
   
   四、汉阳坪陪斩
   
   三月二十七日,没吃早饭,吴军就把我们都押到汉江边的大沙滩里,我家六个人跪一列,许乡约等十一人另跪一列。只见一个刽子手,一手拿刀,一手提一手巾热蒸馍,走到十一个团练的那一列,手起刀落,先杀了一个。又是一刀,把第二个团练的头砍了下来。人头落地,身子没有掀倒,脖颈上直冒血,刽子手用蒸馍沾一下血,吃一口,直把手巾里的蒸馍吃完。吃了又连续杀第三个,这个刽子手,一口气就杀了十一个。看着这种残忍景象,我人都吓呆了,连哭都不晓得。末尾,杀许乡约更是残酷,先砍手脚,后砍头,又把身子开腔破肚,取出心肝,然后把尸体抛入汉江。人头挂在汉阳坪街上示众,许乡约的头和手脚,还解到县里去了。
   
   吴军杀完人,又把我一家人押回了汉阳坪。回到街上,吴军的一个副官,把许乡约的心肝炒着吃了,还问别人吃不吃?别人都不吃,又问我父亲吃不吃?我父亲说:“只有你们才喝人血,吃人心肝!”吃罢饭,吴军副官就审问我父亲。
   
   副官问:“郑克斗,你为啥闹团练反对官府?”
   
   我父亲答:“不是我要闹团练。”
   
   副官:“不是你,是谁闹起来的?”
   
   我父亲:“是你们逼起来的,禁烟罚款和烟酒畜屠税,把人弄得没法活。有钱的自然给钱,没钱的,你们是一根铁链一根绳,捆着套着就往街上拉,拉在桌子边就拴在桌腿,拉在床边就拴在床脚。你们却去大吃大喝,吃饱玩够了,转过身来又是逼钱,打呀,捆呀,都由你们。”
   
   副官被说得没话说,又问:“我问你还有哪些人?”
   
   我父亲答:“所有的事,都是我一个人干的,没有别人。”
   
   副官见我父亲不说,就命令士兵上踩杠,上了踩杠仍没说,副官威胁道:“你不说,把你全家诛抄?”
   
   “全家诛抄就诛抄,再没有别人。”
   
   副官问不出口供,就命令士兵割我父亲的脚筋。只见几个士兵将我父亲按倒,把脚向后弯转来,一个士兵拿一把尖刀,朝脚筋窝窝子里插下去,用力向外一搬,“卜”的一声响,我父亲“嗳哟!”一声喊,就割断了,雪白的脚筋浸在血泊里。两只脚筋一割,我父亲痛得脸上变了颜色,眼睛里含着两颗好大的泪珠,但他并没有求饶,只是说:“要老子的命,就放痛快些,不要折磨人。”我一家人,看着他受这么大的苦,都大哭起来(口述者说到这里,流泪不止)。万恶的刽子手,并不给人痛快死,说:“你是上司要的人,我们杀不了。”
   
   然后,用一付滑竿抬着我父亲,押着我一家往县上送。到石泉县,陈光斗叫人拿来一面锣,要我父亲喊街。我父亲说:“老子又没有钻到你妈房子里去,给你喊什么街。”士兵押着我一家人,打着锣,在城里转了一圈,就送进了看守所。一家人关在一个牢房里,每人脖子上套一个铁项圈,项圈上有一对铁环,在墙上挖一个洞,从洞里放进一根木杠,套在铁环内,杠子的另一头插进里面的墙洞里。这样,人只能翻身,不能起床,直直地躺在床上,连拉屎尿都不能起来啊。
   
   五、公堂抗审
   
   第二天,陈光斗坐堂审问,将我一家都带上了大堂。
   
   陈光斗问:“郑克斗是不是你?”
   
   我父亲答:“就是我。”
   
   陈光斗说:“你好可恶。”
   
   我父亲说:“嘿!我好可恶,你不可恶!”
   
   陈光斗说:“我怎可恶?”
   
   我父亲说:“你放差役下乡,逼鸦片烟款,要烟酒杂税,款又重逼得又紧,老百姓交不起,不是打就是吊,你不可恶!”
   
   陈光斗说:“点了鸦片要收罚款,种了烟要上烟税,有什么不应当?有什么可恶?”
   
   我父亲说:“你放的人,一到乡下,比土匪还凶,奸淫勒索,见啥要啥,你做官的,坐地分肥,你不可恶!”
   
   陈光斗不仅没有问出一点口供,反被我父亲数说了一顿,就气急败坏地喊叫起来:“你是土匪!”
   
   “你是土匪狗官!”
   
   大堂上,吵了起来,说不成话。陈光斗就摆起淫威来,说:“郑克斗,非把你全家诛抄不可。”我父亲毫不示弱,冲着他说:“你陈光斗还把我全家诛抄不了。”陈又说:“不仅要诛抄你全家,还要把你钉活门神。”我父亲接着说:“你还得再转一世。”陈光斗最后说,要在二天限内钉我父亲的活门神,说完就退了堂。衙门就找人做门板,打铁钉子。门板做好了,六根钉子,只打好了四根。钉子为啥打不出来,怕是由于人民的同情,故意慢慢打。没等钉子打好,上头来公事,要解郑克斗去汉中,说是吴新田要亲自审问。因此,我一家在石泉只关了三天,就被押送汉中。
   
   六、汉中殉难
   
   在汉中监狱里,我一家分三个牢房关押,父亲关一个房,祖父关一个房,母亲和我与弟妹关一个房,妹妹不久因母亲生重病,在狱中无法照管,就送给了人家。大约关了近一月,就在父亲被杀的前几天,把我一家带到吴新田那里受审。吴新田身材稍长,留了一点胡子。我父亲割了脚筋,无法站立,坐在地下。吴新田第一句话是说:“你站起来。”我父亲把不能站起来的原因说了,吴啊了一声说:“你现在成了没有用的人了。” 继续又问:“郑克斗,你没有出过款,没有被派支过伕,为什么偏要反对政府?”我父亲仍是那一番话:官家的差役下乡,敲榨勒索,一打二吊,把百姓看待的猪狗都不如,我反对官府,是叹息老百姓受苦。吴新田再没有问什么,只说:“把他们带下去。”没几天,大约是五月初一、二日,父亲就被杀了,把头送到石泉县示众,又送到马池示众,最后是在油房坎示众。后由我表兄周本善兄弟俩把头偷回来,埋葬在我家右边的斜梁上。母亲因受折磨生着重病,又见父亲被害了,她拒绝吃吴新田给买的药,又不吃东西,情愿一死,五月初四日就病死在狱中,当天埋葬了。吴新田就下令将我祖孙三人送回故里。
   
   第二天,是五月端午,我祖孙三人由几个差役押着起身回石泉。这时,我兄弟俩也生了病。送的差役,是一县送一县,每到一县给十个馍和六吊钱,到了石泉,万恶的陈光斗,还要折磨我们,又关了一月零十天,吃用要自己花钱,每天吃两顿烂包谷。最后,找保才被释放。我们祖孙临出狱时,几乎病得要死,回到磨石沟,祖父嗓子就气哑了,第二天也就死了。陈光斗用心是极恶毒的,他想把我们一家子都整死,又不落杀人的罪名,故意拖到我们快要死时才放。
   
   听说陈光斗在西乡县十里铺落了户,是个大恶霸地主。西乡解放后,一九五○年七、八月减租反霸时,他畏罪投粪水坑自杀,虽然逃脱了人民的惩罚,但也没有得到好死。若不是共产党解放了穷人,我一家的冤仇,贫苦农民的冤仇,真不知那一天才能报得了。
   
   
   (沈传忠记录整理)
   一九六四年十月五日
   
   《陕西文史资料》(第十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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