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记录                下一记录

我的青年时期

于右任 自述


  堂后枯槐更着花,堂前风静树阴斜。
  三间老屋今犹昔,愧对流亡说破家。
  这是我前年归省三原西关斗口巷老屋的诗。古人说得好:“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当我回去的时候,我那破旧的宅子里,留下的几间老屋,看去都象亲人一般,这是何等可以感慨的事。况我生在历史上代产圣哲的关中,有雄壮的地理,有深厚的文化,又有亲爱的家庭,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要当堂堂地做个人。不谓年光流转,白发盈颠,在这抗战建国的大时代中,但觉学问荒疏,不敷应用,对于国家民族,又如何的抱愧呵!
  我的故乡是陕西泾阳斗口村。所谓斗口,就是白公渠——今之泾惠渠——分水的一个口子。那时水量很少,农田灌溉,甚为困难,这个支渠,虽灌地不过百数十亩,得之已不容易。我于家的始迁祖,已不能深考,但住此必有很久的年代,所以乡人称为斗口于家。于姓本来不繁,在清朝中叶,尚有五家,回乱后只剩三家。我生在三原东关河道巷,又在三原读书应试,因此就著籍为三原人了。
  我们一家共三房:先伯祖象星公生大伯父宝善公为大房,先祖峻堂公生先二伯父汉卿公(宝铭),先严新三公(宝文),为二房和三房。先二伯父配房太夫人。我的母亲是赵太夫人。二伯父先在南昌经商。旋赴香港。先严则十二岁就步行入蜀,做江津典铺的学徒,后方转至岳池。那时我家生活日艰,由三原迁回乡下。及祖居被毁,又迁住村东湾子杨堡。先母生我后即多病,既感于家庭处境之难,又无钱医治,遂郁郁以终。时我尚未满二岁,于先母的一切,全不知道,只记得后来伯母说:“陕乱平后,汝外祖由甘肃静宁县逃荒东来,手携汝母,背负汝舅,至豳州长武间,力竭食尽,又因汝母足痛不能行,恐牵连大家饿死,不得已弃之于山谷中,行数十里矣,骆驼商人,见而怜之,载以行,追及汝外祖,赠以赀而还其女。”又说:“汝母面方而敦厚,与心如一,那是使我最不能忘的。”这一点惨痛的历史而已。
  我以一无母之儿,又处在单寒孤弱的家庭中,所以能成立为人,幼不失学,可说全由伯母房太夫人停辛伫苦而来,伯母之恩,真是我毕生所报答不尽的。伯母是泾阳杨府村人,家世业农,排行第九,故幼即称为九姑娘而不名,十七岁来归。嗣二伯父去香港,每一家信动辄经年。先严在川,亦隔三年始得一归。因此伯母和先母,妯娌同居,相依若命。当先母逝世前的半月,伯母适归宁母家,一夜,梦迷离风雨中,墙头有妇人携一儿,垂泪相招,心知其事不祥。及归,先母病已剧,泣谓伯母曰:“此子今委嫂矣,我与嫂今生先后,来世当为弟妹妻子以还报耳。(按先后即妯娌,字见史记,读若线侯,今乡人土话犹然。)那时我初离乳,身弱多病,伯母带往杨府村就医,归而新宅又毁,自此随伯母居外祖家中,历时九年。外祖家中人,莫不敬伯母,也莫不爱我,虽人口加多,农产有限,丰歉寒暖,从无不欢。村中老妪某谓伯母曰:“九姑娘抱病串串侄儿,欲了今生,岂不失算?况儿有父,父又一子,即提携长大,辛苦为谁?又其伯父闻已卒于南方,九姑娘以青年寄食母家,眼角食能吃一生乎?”伯母应之曰:“受死者之托,保于氏一块肉,那个望报?设使无此母家,亦当为佣以给吾儿。如其父归携儿以去,则为尼终老,亦所甘心。”这可见伯母立志之如何坚定,和爱我之如何真切了。自回捻战后,农田半荒,乡人多兼营畜牧。表兄敏事,积岁钱买一跛羊,不久即产小羊,我亦絮絮欲得羊如表兄,伯母用三百钱复买一跛的。某日冬牧,我私随诸牧儿往,忽有狼三头,从荒草中跃出,诸牧儿和羊群均惊散。我们两只跛羊,为两狼所攫,在坟角啮食。时我方在坟东,专力掘野红根(河南人谓之牵巴巴),一狼据墓西,相距不过数尺。村人杨姓在田中望见,手执镰刀奔至,挟我归家。伯母闻警急出,匍匐道中,几不能前。事后,诸舅父因小儿无学校收容,溷迹羊群,甚为担心,于是乱后兴学之议以起。旬邑老儒第五先生(第五伦之后),年六十余,出山谋作农佣,见乡人修学塾,自荐为师。我遂于七岁的春天,以一个流离的孤儿,入村中马王庙为学生。
  第五先生授课凡两年,见我入学以时,衣敝而洁,询知其故,深为叹异,于是教我益加尽力。离馆时,抚我曰:“世间无母之儿,安得所遇尽如汝哉?”盖先生幼时亦抱家庭之痛也。伯母于每年寒食节,必带我回乡扫墓。两村相距,约十二里,有时诸舅以牛车相送,有时步行。某处老坟,某处新坟,至此必郑重以告。至先母坟前必哭,哭必祝告:“儿几岁矣,读书几册。”我闻而悲恸,读书不敢不勤。农忙时,亦随伯母及诸表弟至田间拾麦;往往拾之于舅父陇畔,复卖之于舅父,舅父仍一再以勤劳相勖。我有归省杨府村外家诗五首,追记那时的情形:
  朝阳依旧郭门前,似我儿时上学天。    
  难慰白头诸舅母,几番垂泪话凶年。
  无母无家两岁儿,十年留养报无期。
  伤心诸舅坟前泪,风雨牛车送我时。    
  记得场南折杏花,西郊枣熟射林鸦
  天荒地变孤儿老,零涕归来省外家。
  桑柘依依不忍离,田家乐趣更今思。
  放青霜降迎神后,拾麦农忙放学时。    
  愁里残阳更乱蝉,(遗山句)遗山南寺感当年。(元
  遗山亦读书外家)颓垣荒草农神庙,过我书堂亦泫
  然。
  到了十一岁,伯母因乡间缺乏良师,带我至三原东关,依三叔祖重臣公。三叔祖望重一时,交游甚广,与毛班香先生(经畴)友善,因送我入毛先生私塾肄业。是年先严返里,继母刘太夫人来归,亦赁居东关石头巷。但我则仍依伯母,伯母督课每夜必至三鼓,我偶有过失,或听到我在塾中嬉戏,常数日不欢。其爱护之心,和严正之气,至今梦寐中犹时时遇见。
  毛班香先生,是当时有名的塾师。我从游九年,读经书,学诗文而外,对于他专心一志的精神,尤其佩服。他常常对我们说:“我没有什么长处,只是勤能补拙。”这虽是先生的自谦之词,却是他生平所身体力行的。毛先生的教授法亦甚特别:由他自教大学生,更由大学生分教小学生。平常每日授课一次,夏季日长,则加课一次,都须背诵,并带背旧书,所以读书比较精熟。尤其值得记述的,是太夫子汉诗先生(亚长)。太夫子亦曾以授徒为业,及年老退休,尚常常为我师代馆。他生平涉猎甚广,喜为诗,性情恢谐,循循善诱。自言一生有两个得意门生,一是翰林宋伯鲁,一是名医孙文秋,希望我们努力向上,将来胜过他们。对我的期望尤殷,教导也特别注意。太夫子又喜为人作草书,其所写的是王羲之的“十七鹅”。每一个鹅宇,飞、行、坐、卧、偃、仰、正、侧,个个不同,字中有画,画中有字,皆宛然形似,不知其原本从何而来。当时我也能学写一两个,但是现在已记不得了。
  在毛先生私塾时,我已开始学做古近体诗,如唐诗三百首,古诗源,选诗等,都曾读过,但是循文雒诵,终觉不生兴味。一日先生外出,我以大学生的资格,照料馆事,书架上有文文山谢叠山诗集残本,我取而私阅,见其声调激越,意气高昂,满纸的家国兴亡之感,忽然诗兴大发,我之做诗,殆可以说由此悟入。
  至于我之所以略识学术门径,却以得益于庭训为多。先严虽为家境所迫,早岁经商,但自修甚勤;又从师问业,博览群书,所以见识反较一般科举中人为高。尝乎写史记全部,点过十三经两遍。辑修家谱,选成治家语录三卷;又尝借抄张香涛的輶轩语和书目答问,寄存家中。某书当读,某书某处重要,亦时以问业所得,在家信中示及。岳池典铺中的掌柜马芰洲先生(丕成),是明儒马溪田先生族人,喜刻先代遗书,常嘱先严任校勘之役。先严又爱读袁子才的小仓山房尺牍,以为社会应用,最为便利;马先生的父亲曾经注过此书,先严为之整理刊行,至今岳池尚有刻本流传。某年先严回里,除料理家务外,一面从陈小园先生学医,一面则自修经籍。我日间上学,晚则回家温习,父子常读至深夜,互相背诵,我向先严背书时,必先一揖,先严向我背书时亦作揖如仪。我在斗口村扫墓杂诗中有如下的一首: 
  发愤求师习贾余,东关始赁一椽居。
  严冬漏尽经难熟,父子高声替背书。
  就是咏的那时的事。先严最喜买书,在岳池刘子经先生典当时,陆续寄归的已经不少。但是每年的薪水不过数十两,回家又须还债,家境甚窘,虽不至于挨饿,但有时竟至没有盐吃。 及移住东关渠岸喻宅,前院是一个炮作房,我每天饭时回家,便去做炮,或打炮眼,或装药线,每盘制钱一文,一日可做三四盘,用以贴补家用,添买纸笔,有时亦买糖以自慰,那时一枚糖只值一文钱,但开支已觉得奢侈了。一夜炮房失火,掌柜全家烧死,我的卧房与之毗连,几乎波及。隔日见炮房墙脚有火药三大瓮,抚之余热未退,幸上有石盖,未经爆炸,否则早已葬身火窟了。    
  炮房毁后,我失去了大宗收入,好似工人失业一般。因试往本县学古书院考课,第一次就得了二钱银子(每钱换制钱一百一十余文),此后时被录取,经济复形活动。十五岁,同学
  多劝我应试,三叔祖和先父,恐荒废学业,都不赞成。到了十七岁,赵芝珊先生(维熙)督学时,我以案首入学,塾中功课始渐自由,所读的书,可以由自己选择,先生不过任讲解督课之责而已。两年后,毛先生谓我学已小成,应出从名师,以资深造。所以三原宏道书院,泾阳味经书院,西安关中书院,我都曾经住过。时读书稍多,诗赋经解均略能对付。而所作八股文,则与当时的风气不同;以书,礼,史记,张子正蒙等书为本,只重说理,不尚词藻,见者多疑其抄袭明文,因此各书院会课,不是背榜,就是倒数第二,居恒郁郁不乐。及叶伯皋先生(尔恺)入关督学,我始得露头角。
  叶先生在当时学使中,以学问渊博著称,幕府中如叶澜、叶瀚(浩吾)两先生,都是东南知名之士,尤好讲求新学。学政衙门,本设三原。叶先生下车伊始,观风全省,出了几十个
  试题,各门学问,无不具备,缴卷以一月为期。我勉强做了十许篇,冬寒无火,夜间呵冻所书,忽浓忽淡,甚形潦草。但叶先生对我的文章特别激赏,评语有“西北奇才”之目,更嘉奖了许多话。传见时,授以薛叔耘出使四国日记,勉我留心国际情形。并谓:“此书只带来一部,阅读后仍须缴还。”真可谓刮目相看了。我经叶先生识拔,时誉渐起。叶先生任满后,沈淇泉先生(卫)继任督学。因我处连年荒旱,死亡枕藉,沈先生在东南募集巨款,创设粥厂,欲得一少年有为之士,担任其事。时我在宏道书院肄业,以孙芷沅先生之荐,特调我出任厂长。我初出学校,见饥民多多少少,鸠形鹄面,啼饥号寒,社会整个的惨状,都摆在我的面前,不由得我不动心,不努力,因此开厂后连夜忙碌,竟累得生了一场病。幸厂中会计独立,责任较轻。至第二年麦子将熟时,以余粮分给饥民,厂事因之结束。厂中有民夫二十余人,经数月来之教导,本是一种很有用的力量,因为无法保存,只好割心割肝般的遣散。厂址在三原西关,即现在我所办的民治学校也。我在粥厂近一年,虽得了一点办事经验,但其时正在求学期间,课程上损失甚多,终觉是可惜的。及粥厂散后,沈先生送我入陕西中学堂肄业。
  我之入陕西中学堂,在庚子春间,校址为西安有名的北院。总教习江夏丁信夫先生(保树),精熟经史,讲解详明,我从游半年,受益最多。及庚子之变,西后母子入陕,北院改作行宫,学校无形解散,又令堂中师生,衣冠出城,迎接圣驾。在路旁跪了一个多钟头。我于愧愤之余,忽发奇想,欲上书陕西巡督岑云阶,请其手刃西后,重行新政。书未发,为同学王麟生先生(炳灵)所见,劝我不要白送性命,始止。这种幼稚思想,由今思之,真是可怜。
  陕西提倡新学最力而又最彻底的,当推三原朱佛光先生(先照)。朱先生本是一个小学家,其治经由小学入手,其治西学则从自然科学入手,在当时都是第一等手眼。自谓是明秦王之后,故讲学时多绍述明末遗老精神,以励后进。其盟弟长安毛俊臣先生(昌杰),则以经学家而兼擅词章。二人学行契合,相得益彰。朱先生曾与孙芷沅先生发起天足会,又创设励学斋,集资购买新书,以开风气。那时交通阻塞,新书极不易得,适莫安仁、敦崇礼两名牧师在三原传教,先严向之借读万国公报,万国通鉴等书,我亦藉此略知世界大势。及闻朱先生
  以新学授徒,向往甚殷,遂以师礼事之,朱先生亦置我于弟子之列。因朱先生的关系,又得问业于毛先生。同学中我最要好的如王麟生先生(炳灵),茹怀西先生(欲可),程搏九先生(运鹏)等,都往来于两先生之门。眼界渐宽,所治学问,亦不甘以考据词章自限。茹程二同学喜读曾胡遗集,朱先生曰:“文章虽佳,题目则差,请你们留意。”我闻之大为感动,有一次竟将所有新书烧毁,颇有“天地悠悠,怆然涕下”之慨。这都是我们少年时之狂态,也是受的朱先生的影响。因为经朱先生之启沃,我们的思想,已经渐渐的解放了。
  那时关中学者有两大系:一为三原贺复斋先生(瑞麟),为理学家之领袖;一为咸阳刘古愚先生(光蕡),为经学家之领袖。贺先生学宗朱子,笃信力行,我幼年偶过三原北城,见先生方督修朱子祠,俨然道貌,尚时悬心目中。刘先生治西汉今文之学,精四通(通典、通志、文献通考、资治通鉴),兼长历算,为味经书院山长,曾刻经史甚多,以经世之学教士,一时有南康北刘之目。戊戌政变,刘先生感愤之余,曾遥祭六君子,为清吏所嫉视。我之谒见刘先生,已在戊戌十月,其时谣言朋兴,刘先生见我至,诧曰:“汝何为于此时就我乎?”我曰:“正惟此时,我乃来就先生也。”刘先生闻言甚为惊异,待我甚优。虽从游一月,先生即解馆回烟霞洞,但是印象却甚为深刻。
  我之革命思想,固然以朱佛光先生的启沃为多,但在幼年寄居杨府村外家时,却有一段故事,应该补述。西北风俗,农人日工完毕,多至场畔“喝汤”。所谓喝汤,就是南方的消
  夜,也可以说是吃晚饭。场广一亩至数亩,平时为曝农作物之用,喝汤时则分配次日工作,或谈闲天。一日我的表弟说:“我读完百家姓,何以县官的姓,书中不见呢?”四外祖答道:“他们是满洲人呀!满洲人打败了我们的祖先,将中国的江山占了,所以我们的百家姓上不要他。”当时我亦莫名其妙,但起了一个民族意识的憧憬。后来学习举业。循例应试,这个民族意识,亦若晦若明,旋蛰旋动,没有什么确定的界限。及至从朱佛光先生游,先生识见甚高,讲学亦极为大胆,时时得闻革命的绪论,但仍只是一个启蒙时代。及庚子以后,我的民族思想,始日益高昂。时有拳案罪臣毓贤的二弟毓俊等,隐居三原东里堡,在清凉山唐园等处题壁诗甚多,满怀悲愤,写作俱佳。我却以民族的立场深非其人,曾题诗其旁,有:“乃兄已误人国家”之句。我之为升允所注意,殆以此事为始。
  我此时心目中,常悬着一个至善的境地,一桩至大的事业,但是东奔西突,终于找不到一条路径。平时所读的书,如礼运,如西铭,如明夷待访录,甚至如谭复生仁学,都有他们
  理想的境界。又其时新译的哲学书渐多,我也常常购读,想于其中求一个圆满的人生观。但书是书,我是我,终不能打成一片,奠定我思想的基石,解除我内心的烦闷。我小时,二伯父曾经叫我到香港读书,以家计困难,未能成行。及闻上海志士云集,议论风发,我蛰居西北,不得奋飞,书空咄咄,向往尤殷。因思兴平、武功一带,为周室开基之地,历代以来,名贤名将,史不绝书,颇欲一游其地,以资观感。适兴平县知县杨吟海先生(宜瀚)托妹丈周石生先生(镛)聘我教其两弟,遂欣然而往。在兴平时,我作诗的兴会甚浓,今摘录杂感一首,以见一斑:
  柳下爱祖国,仲连耻帝秦。
  子房抱国难,椎秦气无伦。
  报仇侠儿志,报国烈士身。
  寰宇独立史,读之泪沾巾。
  逝者如斯夫,哀此亡国民。
  当时象这样的诗,做得不少,由友人孟益民、姚伯麟二先生帮忙付印,名曰“半哭半笑楼诗草”。就诗格而论,真应该悔其少作了。杨吟海先生是四川名士,从军新疆多年,在兴平县任中,勤政爱民,提倡新学,政声甚佳。我在署中,除教书以外,并帮他看学校课卷,他亦在闲时为我说西北情形。及我乡试中式,他升任商州知州,故拉我作商州中学堂监督。
  我因诋諆时政,狂名日著,及诗草刊行,益为清吏所忌。甲辰年的春天,我将商州中学的事,请李仪祉(协)、茹卓亭(欲立)两先生代理,即往开封应试,陕甘总督升允已以“逆竖昌言革命大逆不道”等语,密奏清廷。时拿办密旨已下,会电报和驿站都发生障碍,明文未到,不好动手。同学李和甫(秉熙)先生的尊人雨田老伯(云贵),探知升允出奏之讯,因商诸先严,拟专差往开封送信。当时颇有人以为官家交通便利,恐于事无济的,但李老伯力主用可能的方法,以尽人事。由三原至开封,驿程计十四天,李老伯用重金雇了一个认识我的信差,限七天送到。信差如期到开封后,不知我住在何处,正在寻问,适我因烦闷,与同学南右嵩到街头散心,不期而遇,遂于当夜准备出走。李老伯事前擘画周详,因禹州有他所设商号,令我往避。但我早有赴上海的计划,所以天明即坐小车出城,经赴许州,倘再迟三、四小时,缇骑即至,我就不及出走了。秦豫各地风俗,新岁贺年,客人的大红名片都贴在壁上。临行,我揭了名片二十余张,沿途遇人盘诘,即随手取一名片,以片中姓名应之,居然渡过难关。到了许州,坐在火车头的炭窝中,至驻马店,换车到汉口,此时名片也用完了。李老伯平时相待甚厚,以我贫寒力学,时加周济,此次出险,尤全仗其力,在这里特书以为纪念。又同时应试的王曙楼先生(文海),王心芸先生(存厚),朱仲尊先生(志彝),都是我最要好的同学,自我离汴后,捕吏追至巩县,将他们羁留经月,几被株连。旧仆吴德,历受严刑,终未将我行踪供出。这都是我所感念不忘的。到汉即时东下,舟次南京,潜行登岸,遥拜孝陵,感愤成诗一首:
  虎口余生亦自矜,天留铁汉卜将兴。
  短衣散发三千里,亡命南来哭孝陵。
  我二十五岁以前的事,大约如此,到上海以后,受恩最重,得益最多的,是亡师马相伯先生。从此即以学校和报馆为基础,尽力国事,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抄我去年答乡人劝北归
  的金缕曲一阕,以作本文的尾声。
  百事从头起,数髯翁平生湖海,故人余几!褒鄂应刘
  寒之友,多少成仁去矣。到今日风云谁倚? 人说家山
  真壮丽,好家山须费工夫理。南与北,况多垒。乾坤
  大战前无比。愧余生,嵯峨山下,卫公同里。不作名
  儒兼名将。白首沉吟有以。料当世知君何似,闻道伤
  亡三百万,更甘心血染开天史,求 祖 国, 自由耳。
  (寒之友,是余与经颐渊先生所组书画社)
  (上海大学同学会总会刊印一九四○年一月)
  《陕西文史资料》(第十六辑)
您是第 位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