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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学者研究隋唐佛教的两则错误说法

郭绍林


  日本学者研究中国佛教,取得了很多成绩,但智者千虑或有一失,免不了有说错的地方。本文就两位日本学者研究隋唐佛教的两则说法,阐述一下自己的不同见解。
  一 官寺统一命名不是自武则天始
  武则天时期,佛教界利用《大云经》为她改朝换代推波助澜,说她是净光天女下凡,当中国帝王。天授元年(690)九月,武则天建立周朝,当上皇帝。日本学者镰田茂雄《简明中国佛教史》一书说:“十月两京及诸州各设大云寺一所。在全国建起了用《大云经》经典命名的官寺。给官寺以统一命名之风,自此始。”[1]然而唐宋佛教文献所记载的情况,却和镰田茂雄的说法相左。唐初僧人道宣《续高僧传》卷8《慧远传》说:“大象二年,天元微开佛化,东西两京各立陟岵大寺。”[2]唐人裴淮《少林寺碑》也提到这件事,说:“周武帝建德中,纳元嵩之说,断佛老之教,率土伽蓝,咸从废毁。明皇帝继明正位,追崇景福,大象中,初复佛像及天尊像,乃于两京各立一寺,因孝思所置,以陟岵为名。其洛中陟岵,即此寺也。”[3]这里所说的“天元”,即北周宣帝,他在其父周武帝伙同卫元嵩废毁佛教后即位,当政仅仅两年,即于大象二年(580)五月去世,年仅22岁。道宣《广弘明集》卷10《周高祖巡邺除殄佛法有前僧任道林上表请开法事》记载道:大成元年(579)
  二月二十六日改元大象。又敕:“佛法弘大,千古共崇,岂有沉隐,舍而不行!自今已后,王公已下,并及黎庶,并宜修事,知朕意焉。”……至四月二十八日,下诏曰:“佛义幽深,神奇弘大,必广开化仪,通其修行。崇奉之徒,依经自检。遵道之人,勿须剪发毁形以乖大道,宜可存须发,严服以进高趣。今选旧沙门中懿德贞洁、学业冲博、名实灼然、声望可嘉者一百二十人,在陟岵寺为国行道。拟欲供给资须,四事无乏。其民间禅诵,一无有碍。”唯京师及洛阳各立一寺,自余州郡,犹未通许。[4]
  北宋僧人赞宁《大宋僧史略》卷下《菩萨僧》记载道:“寻武帝崩,天元宣帝立,意欲渐兴佛教,未便除先帝之制。大象元年,敕曰:‘太武皇帝为嫌浊秽,废而不立。朕简耆旧学业僧二百二十人,勿翦发毁形,于东西二京陟岵寺为国行道,所资公给。’”[5]可见周宣帝统一命名东西两京陟岵寺的具体时间,是大象元年(579)四月二十八日,其原因在于他认为佛教不可废弃,两所陟岵寺属于国家官寺,用以安置佛教学者,从被迫还俗的僧人中挑选出220名杰出的人才,蓄发不剃,穿着俗人衣服,为国家行道祈福,由国家公费供养。今河南登封嵩山下的少林寺,被选中作为洛阳的陟岵寺,隋文帝建立隋朝后,恢复了少林寺的原名。长安的陟岵寺,西魏时期就有了。道宣《释迦方志》卷下《教相篇第八》说:“周太祖文帝,于长安立追远、陟岵、大乘等六寺,度一千人。”[6]周太祖文帝即西魏初年的实际统治者宇文泰,北魏永熙三年(534),他成为关中的实权人物,到西魏恭帝三年(556)病故,长安的陟岵寺在这二十年间设置。《续高僧传》卷19《智藏传》说:“十三出家,事蔼法师,当西魏之世,住长安陟岵寺。”[7]隋朝建立后,长安都城选择其东南的新址重新建造,长安陟岵寺随同迁至新址,寺名改称为大兴善寺。《续高僧传》卷24《僧猛传》这样记载:“隋文作相,佛日将明,以猛年俱德重,玄儒凑进,追访至京,令崇法宇。于大象二年敕住大兴善寺讲扬《十地》,寺即前陟岵寺也。……移都南顿,寺亦同迁于遵善里,今之兴善是也。”[8]北宋宋敏求《长安志》卷7的说法有所不同,认为不是陟岵寺迁到遵善里,而是迁到新址后,最初名叫“遵善寺”。“隋文承周武之后,大崇释氏,以收人望,移都先置此寺,以其本封名焉。”[9]后来才叫大兴善寺。这个说法恐怕有问题。隋文帝步入仕途后,先后封为成纪县公、大兴郡公,后来袭爵隋国公,并没有“遵善”的封号。隋文帝新建长安城,名叫大兴城,城中一个里坊名叫靖善坊,陟岵寺迁到这里。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5《寺塔记上》解释寺名的由来,说:“靖善坊大兴善寺,寺取大兴城两字、坊名一字为名。”[10]
  隋文帝仁寿年间(601-604),还有一次更大规模的官寺统一命名。隋文帝出生于同州(今陕西大荔县)般若尼寺中,当即由尼姑智仙抚养,13岁时才回到家中。隋文帝称帝后,追念智仙,崇奉佛教。《续高僧传》卷28《道密传》说:“同州大兴国寺,寺即文帝所生之地,其处本基般若尼寺也。……其龙潜所经四十五州,皆悉同时为大兴国寺,因改般若为其一焉。”[11]此外,《续高僧传》卷18有《唐并州大兴国寺释洪林传》,并州即今山西太原市。卷25有《唐邓州兴国寺释智勤传》,邓州即今河南邓州市。卷10《隋西京光明道场释慧最传》提到:“仁寿年中,敕遣送舍利于荆州大兴国寺龙潜道场。”[12]荆州即今湖北荆州市。卷28《明诞传》说:“襄州上凤林寺,……文帝龙潜之日因往礼拜,乞愿弘护,及践宝位,追惟往福,岁常就寺广设供养,仍又改为大兴国寺。”[13]襄州即今湖北襄阳市。卷28《法朗传》说到陕州(今河南陕县)大兴国寺,“寺即皇考武元(隋文帝的先父)本生处也”[14]。
  可见武则天之前,官寺统一命名已有过两次,最早的一次比武则天这次早了110年。因此,官寺统一命名自武则天“始”的说法不能成立。
  二 《续高僧传·慧净传》一则文字不是后人添加
  《续高僧传》的作者释道宣,于唐高宗乾封二年(667)圆寂。通行本《续高僧传》中是否有道宣逝世后由后人补入的文字呢?《续高僧传》卷4《玄奘传》中有一则说法:“其茔与兄捷公相近,苕然白塔,近烛帝城。寻下别敕,令改葬于樊川。”[15]苏晋仁《续高僧传》一文指出:“玄奘改葬是总章二年(669)事,见《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10,这时道宣已逝世二年,此语自是后人所补。《开元释教录》卷8玄奘的事迹,就是引用本传的文字,作‘至总章元年四月八日,有敕改葬樊川北原’。可见补入的年代是相当早的。”[16]这是目前能够确认的惟一一则后人补入的文字。
  日本学者藤善真澄《<续高僧传>管见——以兴圣寺本为中心》一文宣称从《续高僧传》中又找到一则后人添加的文字。他说:
  “皇储久餐德素,乃以贞观十三年集诸官宦及三教学士于弘文殿,延净开阐《法华》。道士蔡晃讲道论好独秀,高宗下令遣与抗论。”(《续高僧传》卷3《慧净传》)皇储无疑就是后来的高宗。但是,使用“高宗”庙号,则是在道宣死去十五年后的文明元年(684)。显而易见,文中的“高宗”或是“太宗”之讹,或是后人添加上去的。[17]
  藤善真澄这个说法经不起分析。首先,这是贞观十三年的事,当时的皇储是李承乾,后来成为唐高宗的李治当时是晋王,四年后才立为太子。这在两《唐书》、《资治通鉴》、《唐会要》中都有明确的记载,如《旧唐书》卷4《高宗纪上》说:“[贞观]十七年,皇太子承乾废,魏王泰亦以罪黜,太宗与长孙无忌、房玄龄、李勣等计议,立晋王为皇太子。”[18]那么,“皇储无疑就是后来的高宗”云云,显然说不过去。
  其次,藤善真澄所引传文“高宗”,自己加注释说:“高丽本作‘玄宗’,应从三本。”即他在本文中交代的“宋、元、明三种版本”的《大藏经·续高僧传》。其实,在《高丽藏》之前,《赵城金藏》此处文字也作“玄宗”。藤善真澄所以不从《高丽藏》的“玄宗”行文,无疑认为“玄宗”是比唐高宗更晚的唐明皇的庙号。《续高僧传》中,“玄宗”这一词汇一共出现15次,都不是指唐玄宗。“玄宗”的含义指玄妙高深的理论,它既可以是佛教,也可以是道教,也可以是别的学说。“玄宗”指佛教,如卷19《道林传》说:“隋开皇之始创启玄宗,敕度七人。”[19]“玄宗”指道教,《辞源》“玄宗”条有释义,并引《文选》王仲宝《褚渊碑文》“眇眇玄宗”为例。《续高僧传》卷25《智实传》引唐太宗贞观十一年《令道士在僧前诏》说:“滞俗者闻玄宗而大笑,好异者望真谛而争归。……遂使殊俗之典,郁为众妙之先;诸华之教,翻居一乘之后。”[20]这里以“玄宗”、“真谛”对举道教、佛教,指出世俗嘲笑道教、崇奉佛教,使得外国传来的佛教占了上风,中华本土的道教反倒屈居其下。藤善真澄所引传文“官宦”,《赵城金藏》、《高丽藏》本作“官臣”,《碛砂藏》本作“宫臣”,我认为应从“宫臣”,指太子东宫的臣僚。
  道宣还撰有《集古今佛道论衡实录》一书,在卷3中再次记载这场事,但系年提前一年。其中有则文字,《碛砂藏》作“宫臣”,《高丽藏》作“官臣”,其余文字相同,兹移录标点于下:
  贞观十二年,皇太子集诸宫臣及三教学士于弘文殿开明佛法。纪国寺慧净法师预斯嘉会,有今召净开《法华经》,奉旨登座,如常序胤。道士蔡晃讲道论好,独秀时英,下令遣与抗论。[21]
  综合考虑,我觉得《慧净传》这段文字应这样标点:
  皇储久餐德素,乃以贞观十三年集诸宫臣及三教学士于弘文殿,延净开阐《法华》。道士蔡晃讲论道好,独秀玄宗,下令遣与抗论。
  《集古今佛道论衡实录》卷3和《续高僧传·慧净传》,都说蔡晃善于言辩,条理清晰。前者作“独秀时英”,是说蔡晃在时贤中显得特别优秀;后者作“独秀玄宗”,便是说蔡晃在道士中显得特别优秀。因此,传文作“玄宗”是,作“高宗”非,当然不能理解为唐高宗。
  再次,我这样标点传文,“下令”句子没有直接的主语,其逻辑主语是上文的“皇储”,即皇太子指示如何如何。这从《集古今佛道论衡实录》这则记载的行文,可以得到证实。传文用“下令”,符合唐朝制度。《新唐书》卷46《百官志一》“尚书省”条说:“凡上之逮下,其制有六:一曰制,二曰敕,三曰册,天子用之;四曰令,皇太子用之。……”[22]如果传文真是行用庙号“高宗”,说“下令”也可以,但符合礼仪的措辞应该是“下敕”或“下诏”。藤善真澄又推测“文中的‘高宗’或是‘太宗’之讹”,他认为如果行文“高宗”是弄错了称谓的话,那么,应该是当时的皇帝唐太宗。但唐太宗当时没在弘文殿辩论现场,怎么能当场“下令”?
  因此,这则传文“是后人添加上去的”云云,其说法不能成立。
  注释
  [1](日)镰田茂雄著,郑彭年译:《简明中国佛教史》,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第188页。
  [2](唐)释道宣:《续高僧传》卷8《慧远传》,《碛砂大藏经》第99册,线装书局2005年版,第298页。
  [3](清)董诰、徐松等:《全唐文》卷279,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252页。
  [4](唐)释道宣:《广弘明集》卷10,《碛砂大藏经》第101册,第278-279页。
  [5](北宋)释赞宁:《大宋僧史略》卷下,《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4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年,第252页。
  [6](唐)释道宣:《释迦方志》卷下(《赵城金藏》本),《中华大藏经》第52册,中华书局1992年,第683页。
  [7]《续高僧传》卷19《智藏传》,《碛砂大藏经》第99册,第533页。
  [8]《续高僧传》卷24《僧猛传》,《碛砂大藏经》第100册,第57页。
  [9](北宋)宋敏求:《长安志》卷7,台北:成文出版公司1970年,第163页。
  [10](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5《寺塔记上》,中华书局1981年,第245页。
  [11]《续高僧传》卷28《道密传》,《碛砂大藏经》第100册,第144页。
  [12]《续高僧传》卷10《慧最传》,《碛砂大藏经》第99册,第339页。
  [13]《续高僧传》卷28《明诞传》,《碛砂大藏经》第100册,第146页。
  [14]《续高僧传》卷28《法朗传》,《碛砂大藏经》第100册,第154页。
  [15]《续高僧传》卷4《玄奘传》,《碛砂大藏经》第99册,第219页。
  [16]苏晋仁:《续高僧传》,中国佛教协会编《中国佛教》第四辑,知识出版社1989年,第164页。
  [17](日)藤善真澄撰,刘建英、韩昇译:《〈续高僧传〉管见——以兴圣寺本为中心》,张伯伟编《域外汉籍研究集刊》第一辑,中华书局2005年,第310页。
  [18](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4《高宗纪上》,中华书局1975年,第65页。
  [19]《续高僧传》卷19《道林传》,《碛砂大藏经》第99册,第517页。
  [20]《续高僧传》卷25《智实传》,《碛砂大藏经》第100册,第69页。
  [21](唐)释道宣:《集古今佛道论衡实录》卷3,《碛砂大藏经》第98册,第162页。
  [22](北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46《百官志一》,中华书局1975年,第1185页。
  (郭绍林,洛阳师范学院河洛文化研究中心,教授)

乾陵文化研究(八)/樊英峰主编.--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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