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唐安乐公主墓志读考
陈晓捷
长安博物馆收藏有一方唐代墓志，此志2008年出土于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郭杜镇。志石青石质，方形，无盖，高55厘米。石面磕损严重，有方形界格。志文楷书，撰文、书丹及刻石人俱无。志文首题“大唐故勃逆宫人志文并序”，正文共16行，满行19字。现将志文迻录如下，并作简要考释。不妥之处，尚祈方家正之。录文中缺字以□代之，空格以△代之，每行末加／／。
大唐故勃逆宫人志文并序／／
宫人讳某字某姓李氏，／／中宗孝和皇帝之第某女也。神龙初载，汤沐加策／／进为安乐公主。禀性骄纵，立志矜奢，倾国府之赀／／财为第宇之雕饰。其夫武延秀与韦温等谋危／／宗社，潜结回邪，交构凶徒，排挤端善。密行鸩毒，／／中宗暴崩。六合摧心，三光掩色。又欲拥羽林万骑，／／率左右屯营内宅之中潜贮兵甲，期以唐隆元年／／六月廿三日先危／／今上圣躬并及太平公主。△△皇太子密闻其计，／／先难奋发，以其月廿日挺身鞠旅，众应如归，／／七庙安宁，群凶殄灭。宫人以其夜死。／／圣上仁慈德远，骨肉情深，爰命有司式陈葬礼。以／／景云元年十一月十三日葬於某所。羲舒易往，□／／谷有迁，翠石式题，玄扃用纪。铭曰：／／德不建兮身招耻，葬礼陈兮迈千祀。／／皇泽降兮△鸿德施，贞石勒兮幽坟纪。／／
一 关于志主的相关史事
志主勃逆宫人即安乐公主，系唐中宗之女。《新唐书》本传记载：“安乐公主，最幼女。帝迁房陵而主生，解衣以褓之，名曰裹儿。姝秀辩敏，后尤爱之。下嫁武崇训。帝复位，光艳动天下，侯王柄臣多出其门。”“与太平等七公主皆开府，而主府官属尤滥，皆出屠贩，纳訾售官，降墨敕斜封授之，故号‘斜封官’。”“崇训死，主素与武延秀乱，即嫁之。”[1]
志文载：“神龙初载，汤沐加策进为安乐公主。”对此，《旧唐书·玄宗诸子传》载：神龙初，“安乐初封二千户”[2]，两者相同。
关于安乐公主毒死中宗一事，《旧唐书·中宗纪》载：景龙四年(710)五月“丁卯，前许州司兵参军燕钦融上书，言皇后干预国政，安乐公主、武延秀、宗楚客等同危宗社。帝怒，召钦融廷见，扑杀之。时安乐公主志欲皇后临朝称制，而求立为皇太女，自是与后台谋进鸩。六月壬午，帝遇毒，崩于神龙殿”[3]。
中宗暴崩，韦后秘不发丧。她欲效法武则天，又忌讳相王李旦及太平公主。志文载，韦后“期以唐隆元年六月廿三日，先危今上圣躬并及太平公主”。这里明确记载了安乐公主和韦皇后企图兴兵加害唐睿宗等人的时间，这在史书中并无明文记载，志文的记述是对史籍的补充。在这里还有一个很醒目的人，就是太平公主。墓志中将她与唐睿宗并列记载，这也显示了睿宗朝太平公主也是权倾天下，炙手可热的人物。
志文载：“又欲拥羽林万骑，率左右屯营内宅之中潜贮兵甲。”羽林万骑，《通典》卷28《职官十》左右羽林军条载：“贞观十二年，於玄武门置左右屯营，以诸卫将军领之，其兵名曰飞骑。又于飞骑中简才力骁捷善射者，号为百骑，扈从游幸则衣五色袍，乘六闲马，赐猛兽衣鞯。龙朔二年，改左右屯营为左右羽林军。武太后临朝，永昌元年，改百骑为千骑。天授中，改军为卫。中宗景龙元年，改千骑为万骑，大将军一人，所掌与左右卫同，将军各三人以副之。”[4]又左右龙武军条：“大唐之初有禁兵，号为百骑，属羽林。永昌元年，改羽林百骑为千骑。景龙元年，改千骑为万骑，仍分为左右营。”[5]景云二年八月“庚午，改左右屯卫为左右威卫”[6]。又《旧唐书·后妃传》载：中宗死后，韦后“临朝摄政。韦温总知内外兵马，守援宫掖；驸马韦捷、韦濯分掌左右屯营。武延秀及温从子播、族弟璿、外甥高崇共典左右羽林军及飞骑、万骑”[7]。
志文载：“皇太子密闻其计，先难奋发，以其月廿日挺身鞠旅，众应如归，七庙安宁，群凶殄灭。”皇太子即李隆基。唐隆元年(710)六月丁未(二十七日)，李隆基以平王的身份并被立为太子。中宗被弑时，李隆基正在京城长安，结交羽林万骑中的主要人物。当韦后等人密谋的时候，兵部侍郎崔日用得知其事，遂派宝昌寺僧普润及道士王晔“私谒临淄王以自托，且密赞大计”[8]。《旧唐书·王毛仲传》亦载：“及四年六月，中宗遇弑，韦后称制，令韦播、高嵩为羽林将军，令押千骑营，榜棰以取威。其营长葛福顺、陈玄礼等相与见玄宗诉冤，会玄宗已与刘幽求、麻嗣宗、薛崇简等谋举大计，相顾益欢，令幽求讽之，皆愿决死从命。及二十日夜，玄宗入苑中，宜德从焉。”“乙夜，福顺等至，玄宗曰：‘与公等除大逆，安社稷，各取富贵，在于俄顷，何以取信?’福顺等请号而行，斯须斩韦播、韦璿、高嵩等头来，玄宗举火视之。又召钟绍京领总监丁匠刀锯百人至，因斩关而入，后及安乐公主等皆为乱兵所杀。”[9]此事后来被史家称为“唐隆政变”。
安乐公主死后，唐睿宗于景云元年(710)七月己巳，“追废皇后韦氏为庶人，安乐公主为悖逆庶人”[10]。对此传世文献的记载均无异词。而墓志却记载为“勃逆宫人”。这里的“勃逆”即“悖逆”。墓志对于安乐公主死后追贬的谥号与传世文献并不一致。这是否是最先为“悖逆宫人”尔后又改为“悖逆庶人”了呢?笔者以为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从时间上来说，安乐公主葬礼是在景云元年十一月十三日举行，这比追贬的时间要晚将近四个月，不可能出现后来对于贬号有改变的可能。据此可知文献有误，今可依之订正。
唐代宫人可分为两个层次，上层是各类宫官。《唐六典》卷12《宫官》载：唐宫官置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工六局，下统二十四司。另有二十四典、二十四掌及宫正、彤史、女史等各级女官。而下层的普通宫人，则是侍奉皇帝及后妃起居、饮食等事务[11]。魏徵亦云：“宫人皇后贱隶。”[12]对于普通宫人，其言谈举止均有极其严格的限制。褚遂良《请宫中眼花浪见不得辄奏表》：“宫中嫔列，谓之妇人，恇弱周章，眼光浪见，更相恐惧，动一惊百。……宜敕宫中眼花浪见，不得报告傍人，更相恐动，亦不得专辄奏闻。”[13]安乐公主被贬的宫人应当是后者这一层次。因为安乐公主所犯之罪属于十恶中的谋反之罪。《唐律疏议》卷1《名例》：“一曰谋反。谓谋危社稷。【疏】议曰：案《公羊传》云：‘君亲无将，将而必诛。’谓将有逆心，而害于君父者，则必诛之。《左传》云：‘天反时为灾，人反德为乱。’然王者居宸极之至尊，奉上天之宝命，同二仪之覆载，作兆庶之父母。为子为臣，惟忠惟孝。乃敢包藏凶慝，将起逆心，规反天常，悖逆人理，故曰‘谋反’。”[14]而对于此类罪责，《唐六典》卷6《刑部尚书》都官郎中员外郎条云：“凡反逆相坐，没其家为官奴婢。”注云：“反逆家男女及奴婢没官，皆谓之官奴婢。”[15]
对于如何安葬安乐公主，志文云“爰命有司式陈葬礼”，可见是通过相关部门来进行的。这也与现存的文献记载相吻合。《全唐文》卷18睿宗一《礼葬韦后安乐公主制》亦载：“皇后公主，既尊且亲，有迁幽之义，无戮辱之典。仓卒之时，乱兵所及，致不以礼，深用怃然。宜矜罪戾，且慰泉壤。韦氏可一品礼葬，悖逆庶人可二品礼葬，所司准式。”[16]《新唐书·诸帝公主》亦载，“睿宗即位，诏以二品礼葬之”[17]。然《旧唐书·后妃传》云：“安乐公主葬以三品之礼。”[18]这与前文所记载的二品之礼不同。那么，究竟哪个记载正确呢?
我们从出土的唐代墓志资料可以得知，当时对于一些因谋反之罪而被赐死的皇族成员的葬礼所使用的等级，较死者生前身份要低一级。如唐高祖李渊第7子汉王李元昌，因参与太子李承乾的谋反活动而被赐死，“诏以国公礼葬焉”，后又由“史臣述行”[19]。唐太宗第3子吴王李恪于永徽四年(653)以谋反之罪赐死后，“优赐国公之仪葬于高阳之原”[20]。对于韦皇后和安乐公主，唐睿宗说她们是皇族，“有迁幽之义，无戮辱之典”。但在其葬礼所使用的级别上还是要显现出对他们的惩罚，按照低一级的规定，韦后应采用一品，这相当于王的级别。而安乐公主生前相当于王爵，降低一级，就只能是国公的级别，这相当于二品之礼。因此，《新唐书》对于安乐公主葬礼的记载无疑是正确的。
虽然安乐公主以二品之礼下葬，但在墓志文的撰写上我们仍然可以看到有些异常之处。如志文根本不提安乐公主的名字，还说安乐公主是“中宗孝和皇帝之第某女”，而在宋代成书的《新唐书》还明确的记载安乐公主是唐中宗的小女儿，为何唐人撰写墓志时却很含混?这些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书写?看来还是后者。至于志文中对于安乐公主的葬地，仅说葬于某所。其实当书写墓志铭时，安乐公主的葬地肯定已经确定了，但这里却如此记述，个中缘由也是很值得玩味。
关于何时安葬韦后及安乐公主，史籍中并无确切的记载。《旧唐书·睿宗纪》记载：“是岁(景云元年)，韦庶人、悖逆庶人并以礼改葬。”[21]墓志铭中记载，安乐公主葬于景云元年(710)十一月十三日，此可以补充史籍之阙。而唐中宗是在本月初二下葬，可见正式处理安乐公主和韦后的葬事是在中宗的葬礼结束之后才进行的。
二 有关武延秀、韦温及太平公主
墓志中还提到武延秀、韦温及太平公主等人。
武延秀，《旧唐书·外戚传》载：武延秀为武承嗣次子。“则天时，突厥默啜上言有女请和亲，制延秀与阎知微俱往突厥，将亲迎默啜女为妻。继而默啜执知微，入寇赵、定等州，故延秀久不得还。神龙初，默啜更请通和，先令延秀送款，始得归，封桓国公，又授左卫中郎将”。后尚安乐公主。“授太常卿，兼右卫将军、驸马都尉，改封恒国公”。武延秀恃恩放纵，无所忌惮。唐隆元年(即景龙四年，710)被临淄王李隆基所杀[22]。
韦温，《元和姓纂》卷2韦氏条载：韦温系韦元俨之子、韦弘表之孙。曾任礼部尚书、平章事、太子少保、曹公[23]。《旧唐书·中宗纪》载，景龙三年(709)二月“戊寅，礼部尚书兼扬州大都督、曹国公韦温为太子少保兼扬州大都督、同中书门下三品”[24]。《韦后传》载，景龙四年(710)夏六月中宗死后，“韦温总知内外兵马，守援宫掖”；六月庚子(二十日)夜，临淄王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子薛崇简、前朝邑尉刘幽求、长上果毅麻嗣宗、苑总监钟绍京等率兵入北军，韦温等被杀[25]。
太平公主，为唐高宗之女，《旧唐书》本传云：“多权略，则天以为类己，每预谋议，宫禁严峻，事不令泄。”“神龙元年，预诛张易之谋有功，进号镇国太平公主”，“置铺一如亲王。二年正月，置公主府”。“进达朝士，多至大官，词人后进造其门者，或有贫窘，则遗之金帛，士亦翕然称之”。唐隆元年又参与临淄王诛杀韦皇后及安乐公主。又拥立睿宗。“每入奏事，坐语移时，所言皆听。荐人或骤历清职，或至南北衙将相，权移人主。军国大政，事必参决，如不朝谒，则宰臣就第议其可否”。“其时宰相七人，五出公主门”[26]。由于公主权倾天下，与太子李隆基发生冲突。《新唐书》本传云：先天二年(713)“谋废太子”，“太子得其奸，召岐王”等先一日起事。“主闻变，亡入南山，三日乃出，赐死于第”[27]。
要之，安乐公主墓志的主要内容虽在史籍中基本都有反映，但其中的某些具体细节仍对研究唐隆政变等事仍然有所补充。另外，墓志的出土地郭杜镇一带在唐代名为高阳原。长安博物馆馆长穆小军先生说：在这里曾多次出土过一些被杀的唐代皇族成员的墓志，或许高阳原是非正常死亡的唐代皇族成员的固定葬地。
本文在写作过程中承穆小军先生提供相关资料及指导，在此表示感谢。
注释
[1](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83《诸帝公主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3654页。按《唐会要》卷6《公主》载，中宗八女，安乐公主排行第七。中华书局1955年，第64页。
[2](后晋)刘昫：《旧唐书》卷107《玄宗诸子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3266页。
[3]《旧唐书》卷7《中宗纪》，第150页。
[4](唐)杜佑撰，王文锦等点校：《通典》卷28《职官十》，中华书局1988年，第791-792页。
[5]《通典》卷28《职官十》，第792页。
[6]《旧唐书》卷7《睿宗纪》，第158页。
[7]《旧唐书》卷51《后妃传》，第2174页。
[8]《新唐书》卷121《崔日用传》，第4330页。
[9]《旧唐书》卷106《王毛仲传》，第3252页。
[10]《旧唐书》卷7《睿宗纪》，第155页。
[11](唐)李林甫等撰，陈仲夫点校：《唐六典》卷12《宫官》，中华书局1992年，第348-355页。
[12](唐)刘肃：《大唐新语》卷1《规谏第二》，中华书局1984年，第14页。
[13](清)董诰：《全唐文》卷149，中华书局1983年，第1507页。
[14](唐)长孙无忌等撰，刘俊文点校：《唐律疏议》卷1，中华书局1983年，第6-7页。
[15]《唐六典》卷6《刑部尚书》，第193页。
[16]《全唐文》卷18《睿宗一》《礼葬韦后安乐公主制》，中华书局1983年，第215页。
[17]《新唐书》卷83《诸帝公主传》，第3655页。
[18]《旧唐书》卷51《后妃传》，第2175页。
[19]樊波、举纲：《新见唐<李元昌墓志>考略》，《考古与文物》2006年第1期。
[20]郑炳林、张全民、穆小军：《唐李恪墓志铭考释与有关问题研究》，《敦煌学辑刊》2007年第3期。
[21]《旧唐书》卷7《睿宗纪》，第156页。
[22]《旧唐书》卷183《外戚传》，第4733-4734页。
[23](唐)林宝撰，岑仲勉校：《元和姓纂》卷2韦氏条，中华书局1994年，180-181页。
[24]《旧唐书》卷7《中宗纪》，第147页。
[25]《旧唐书》卷7《睿宗纪》，第152页。
[26]《旧唐书》卷183《外戚传》，第4738-4739页。
[27]《新唐书》卷83卷《太平公主》，第3652页
(陈晓捷，铜川市考古研究所，文博副研究馆员)
乾陵文化研究（八）/樊英峰主编.--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