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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三道之间

作者:王炳华


     
  既见于历代文献,也可以与相关古代城镇遗址相呼应的“丝绸之路”新疆段,不论是沿昆仑山北麓,还是天山南、北麓西走的南、中、北三道路线,以及它们在历史长河中的变化、沉浮,已略如上述。
  认真思考上述三条交通干线,可以清楚结论,在其开拓、发展的过程中不仅深受自然地理因素的制约,更受到不同时段内政治、军事形势的影响。后者在特定的情况下,对路线的变化、发挥着更大的、有时甚至是决定性的作用。
  只是这一概括,实际是站在中原王朝的角度,对奠基在黄河流域的政治中心与南亚、西亚古代政治、经济中心间交往路线的总结,而对西域大地三条干线之间(也就是众多经济实体之间)如何交通,却未予关注。这对剖析“丝绸之路”新疆段在历史上的运行实际,不能不说是一大缺憾。
  这一遗憾,至(隋)裴矩时受到关注。隋“炀帝时,西域诸蕃,多至张掖与中国交市”。杨广任命了一名不仅知道自己“勤运略”方针,而且善于管理的裴矩(547—627年)至张掖主持其事。裴矩利用这一有利条件,与抵达张掖的“诸商胡”倾心交接、联络,“令言其国俗,山川险易”。最后撰成《西域图记》三卷,详述了“自敦煌至于西海”一带的三条交通干线及其相关“襟带”,得到了“其三道诸国,亦各自有路,南北交通”的结论。〔1〕
  但《西域图记》早已佚失。在近年国际关注的“丝路”研究热潮中,三道之间的交通往来,除殷晴先生有过一次探讨外,〔2〕确实是学界涉猎不多的一个领域。
  梗阻南、北道之间的是东西长约1070公里、南北宽约410公里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在约33万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几乎全为沙丘覆盖,不仅极端干旱,而且风沙活动频繁,要穿越这样的沙海极为不易。但是,源自昆仑山、喀喇昆仑山的和田河、克里雅河,夏日水势盛大时,是可以纵贯沙漠南北与塔里木河连通的,今天流程稍短、水量稍小的策勒河、尼雅河,古代流程也远较今日为长,可以深入塔干沙漠腹地。沿河谷行进,虽不足以直接交通南北,但也可为此提供一点方便。汉、晋时期(公元5世纪以前),尼雅河水系内的精绝王国,活动中心在距今昆仑山下民丰绿洲以北约120公里的沙漠中,北面是浩瀚无际的沙漠。但精绝居民,在十分迫切的需要面前,还真可以排难涉险,穿过沙漠,走到天山南麓的龟兹。尼雅遗址中出土的佉卢文,曾记录了一件事:叶吠地方的陶工詹左的儿子沙迦牟韦,有妻室儿女,却与黎帕那的妻子相爱,有了婚外恋情。后两人抛弃家庭,从塔克拉玛干南缘的尼雅私奔到了天山脚下的龟兹绿洲。〔3〕这自然是冒着生命危险穿越了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史实,表明了沙漠南北实际可以交通往来。与此相呼应的是公元4世纪末、5世纪初,法显去印度,离开天山南麓的焉耆后,也是纵穿塔克拉玛干沙漠,到了昆仑山北麓之和田的。〔4〕从沙迦牟韦到法显,实际都是穿越了塔克拉玛干沙漠,走的是捷径。这两个例子虽属个案,但都清楚地表明了实际生活中南北交通的存在。
  纵穿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古道,主要是依凭和田河谷,自和田通达今阿克苏地区。自汉至今,历代均见文献记录。《汉书·西域传》“姑墨国”条,称“姑墨,南至于阗,马行十五日”。〔5〕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河水篇》中亦有相类文字记录:“姑墨川,东南流经姑墨国西,治南城,南至于阗,马行十五日……”〔6〕《新唐书·地理志》称:“自拨换南而东,经昆冈,渡赤河,又西南经神山、睢阳、咸泊;又南经疏树,九百三十里至于阗镇城。”〔7〕《新唐书》的记录引自贾耽的《使四夷道理记》,是当时的实际调查资料,应表现着唐代自拨换(今阿克苏)沿和田河南行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情况。其间的“神山”故址为今和田河下游玛扎塔格山,古代戍堡仍存。“赤河”、“咸泊”、“疏树”遗址所在目前无法确指,但途中有这么一些具体指称的站点,可以表明当年这条古道线路是大概明确的,也可能存在路政管理的。唐里“九百三十里”,约合现在的450公里左右,驿程马行15天,一天30公里左右,是比较正常的速度。
  这条道路,宋代仍然通行。北宋乐史编撰的《太平寰宇记》中的相关记录是:“又从拨换正南渡思浑河,又东南经昆冈,三叉等守戍,一十四日程至于阗大城。”
  与此同时,保留至今的敦煌写本《西天路竞》,也说“割鹿国(姑墨)又西南行十日,至于阗国”。说明至宋代,还是可以顺利穿越的一条路线。
  这条南北向通路,直至近代仍是民间使用的一条路线。1929年黄文弼由沙雅至和田,走的就是这条路。〔8〕在杨增新主政新疆时,还曾派人实际勘察过,并计划沿河设驴站、马站,在塔里木河设渡船,认为开通了这条路线实际就缩短了和田至阿克苏、龟兹间交通路线之半,“于军务商务均有裨益”。〔9〕
  与上引文献可以呼应,是遗迹犹存的和田河下游玛扎塔格山上的一座古代戍堡及相去约50米的古烽燧。剖析相关烽、戍,构筑工艺不一,可以肯定不是建筑在同一个时代。其主体用材为土坯,但也见具有早期特征的胶泥土堆砌,这种胶泥土堆砌工艺可以早到汉或较汉代更早,足见汉代在此已筑亭、鄣。遗存最晚可能到伊斯兰教进入西域,与和田李氏王朝展开的宗教战争阶段,绝对年代已至公元11世纪前期。〔10〕
  遗址中曾出土过汉文、吐蕃文、古和田文、阿拉伯文书,箭镞、陶、木器、唐代钱币、龟兹小铜钱等。据以分析,唐代及唐中期以后吐蕃占领西域时段,曾是戍堡使用的高峰期,出土之吐蕃文书,有军事活动报告、要求补给武器等内容。作为军事戍堡,在吐蕃占领西域时期,其功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
  这里需要说明两点:一是缘和田河穿行南北的路线,实际在无人沙漠中行进的里程,是没有400~500公里的。于阗古国,汉唐时期绿洲,要深入沙漠中或至100~200公里。塔里木河古道,也较今天的河床偏南。因此,远离人烟的沙漠行程,大概也就200公里左右。虽然这也是十分艰难的行程,但较之想象中的四五百公里,终是短得多了。
  其次,这里提出真正没有人烟的沙漠行程,可能只在200公里左右,也有一个可以参照的事实。与和田河并列、居于和田河之东的克里雅河,同样源自昆仑山冰川,在7—9月的丰水期内,河水或可流贯塔克拉玛干沙漠。克里雅河绿洲,汉代是与于阗并列、有力量互争雄长的扜弥国。在古克里雅河下游近年的考古调查、发掘中,发现了不晚于西汉时期的圆沙古城(经纬位置为E81°34′90.5″×N38°52′23.6″),〔11〕城址以南距今天于田县绿洲近300公里,已越过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心再一百多公里,就可抵达塔里木河了。较圆沙古城更早,在圆沙古城北约40公里、同处克里雅河尾闾,最近发现了一处青铜时代的墓地,地表特征与罗布淖尔地区小河墓地相同。这处墓地,距塔里木河已经不足100公里了(此据新疆考古所伊第利斯在2008年8月于《新疆通史》史前卷讨论会上刊布的资料)。较圆沙古城稍晚,在公元四五世纪,克里雅河谷中心绿洲在喀拉墩,〔12〕向南退行达40多公里。在和田河东、克里雅河以西,更南约60公里,目前已沦入沙漠中,有唐代杰谢镇故址丹丹乌列克。〔13〕在更东的尼雅河尾闾,较精绝国故址更北约40多公里,还新发现一处青铜时代遗址。〔14〕这些今天已经发现的古代聚落——丹丹乌列克、尼雅北青铜时代遗址、喀拉墩、圆沙城,与玛扎塔格戍堡一样,给我们十分强烈的历史信息是:自汉迄唐,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与和田河、克里雅河、策勒河、尼雅河有关,曾经存在过多处绿洲城镇,有城堡、有佛寺。自然,它们曾经有力地支撑、沟通过交通沙漠南北的路线。人类社会经济生活的需要,是一种不可阻抑的力量。纵穿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古道,很生动地展示了这一真理。
  天山南麓的“中道”,与天山北麓的“北道”,彼此交通往来需要翻越天山大坂,或穿越天山峡谷。
  天山,在新疆境内,东西延展达1760多公里,南北宽250~300公里,面积达46.4万平方公里。山地平均海拔达4000米上下,最高峰高达7435米。天山东段,山体逐步降低,至喀尔里克山以东,逐渐隐没于戈壁之中。整个山系,为数列东西向断块山地组成,地理学界分别称之为“北天山”、“中天山”、“南天山”。山区冰川近7000条,总储水量达3600亿立方。因此,虽是峰峦叠嶂的高山,却包容着众多盆地。且水流丰富,草被如茵,自然成了古代游牧民族理想的活动天地,也为交通南北捉供了最好的支持。
  由于天山梗阻在准噶尔盆地与塔里木盆地之间,形成了南北两大盆地不同的气候、不同的地理环境、不同的物产,这又导致了两大盆地间产生和存在着强大的互补要求。因此,穿越峡谷,翻越大坂冰川以沟通南北来往,几乎可以说是与人类生活共始终,出现得是很早的。只是在进入文明社会后,在政治、经济利益驱动下,这些早已自发存在的古代交通隘道得到了更好的开发、建设,交通更为便捷了。
  在上文说及北道路线时,曾多少涉及穿越天山的南北交通。如果要进行一个总结性的概括,可以说:在天山南北任何一处稍有实力的政治实体间,无不努力利用天山中的断裂带、河谷自然地理形势进行开拓、建设,逐渐完成了穿过天山、联络“丝绸之路”山南“沙漠道”与山北“草原道”间的交通支线,在历史上发挥过重要的作用。
  这里,稍列比较重要、路线比较清晰的几条径道作为实例,予以说明。
  自哈密绿洲,翻越天山松树塘大坂,自汉迄唐,晚到清朝直至今天,一直是伊州与巴里坤盆地之间的重要交通路线。伊州,是中原王朝由敦煌入西域后,首先接触的最重要的一处绿洲。巴里坤盆地,东连蒙古草原,北接阿尔泰山地,西为准噶尔草原,是古代游牧民族活动的重要舞台。因此,自哈密至巴里坤的古道,经济、军事价值绝不同于一般。古道路线是从天山南麓“南山”口,到北麓“口门子”,循自然山谷而行进。沿途溪谷回环,泉水淙淙,松林、草场绵延不绝。
  自伊州西行至西州(今吐鲁番盆地),在伊、西路上,自天山南麓的罗护守捉(今七角井西盐池)西北行,入天山,可至天山北麓木垒县境独山守捉城。这在前面也已有简单说明。
  关于“丝绸之路”进入吐鲁番盆地,南北向的交通,据《西州图经》记载,在唐代曾有六条山道,沟通着“西州”、“庭州”间的往来。庭州是“北道”上的中心,北庭大都护府驻地,西州长期是“丝绸之路”“中道”上的经济枢纽,它们因其在政治、军事、经济地位上的重要性,始终存在密切联系。这一形势,早到汉代,晚到回鹘高昌时期,实际都是一样的:汉代,山南吐鲁番是车师前部王国,山北吉木萨尔为车师后部王国,原本就是一家,彼此关系甚密。吐鲁番出土唐代文书中,不少是来去庭州、西州间进行市易的过所。北庭地区的面粉也在西州市易。唐代以后,高昌回鹘王国都城在高昌,而山北吉木萨尔地区则为其夏都所在。两地气候迥异,物产不同,因此在经济上的互补性是很强的。
  《西州图经》记录在案的六条山道,目前并没有完全考察清楚。只有其中的“他地道”,已经过多次踏查,比较清晰了。《西州图经》中记录“他地道”的路线是:“出交河县界,至西北,自柳谷,通庭州。450里,逐水草,唯通人马。”这条路线的北半段,从北庭入山的情况,前面曾略有所及。而自吐鲁番交河古城西北行,入大河沿河谷经红柳河(柳谷)、桃树园子的途中,发现过突厥石人。至石窑子大坂,大坂上岭秃山荒,少见树木,一座石砌古堡,断垣壁立,周围木栅。过大坂后,有一条长约40米、宽1米多的石“巷”,左右峭壁直插云天,现在人们称之为“石门”,是一处天然关隘。过石门后,有“六道桥”。高出山涧二十多米的木桥,桥下水势湍急。大龙口河谷,有一土城,人称“贼疙瘩梁”,更北行,可直下北庭都护府所在的护堡子古城。〔15〕
  宋太平兴国六年(981年),王延德奉使回鹘高昌。到吐鲁番后,国王在山北避暑,王不得不骑马自交河入天山,至金岭口、汉冢寨,过金岭,“度岭一日至北庭”。他留下的《西州使程记》(亦称《王延德使高昌记》),记述了沿途形势,与今日所见地势,基本一致。〔16〕
  除“他地道”外,由高昌城向北,入木头沟,经七泉湖、黑沟,翻萨尔勒克大坂,可入山北奇台;从鲁克沁北行,入二塘沟,经碱泉子,翻沟川大坂,可抵木垒。这些沟谷,当是可以与《西州图经》记录在案的其他通道如“花谷”、“移摩”、“萨捍”、“突波”、“乌骨”等相联系的,但究竟哪一条山道可与唐代何道相契合,还是有待深入研究的问题。
  西州,与天山北部除有上述六条山道可以连通外,还有一条“白水涧道”,可以抵达北道上的轮台。对于“白水涧道”,《西州图经》保留至今的文字是“出交河县界,西北出处月以西诸蕃,足水草,通车马”。这条路沿白水涧西走,途中还保留着唐代白水镇城、烽燧,〔17〕更前可以通达唐轮台县,将“中道”、“北道”紧密的联系在一起。由于沿途所经峡谷比较开阔,海拔低,出白水镇后,沿途草场连片,走马行车,均称便利。在穿过天山的十多条路线中,这条白水涧道,可以说是最近捷、路况最好、最重要的一条路线。
  行文至此,有一个问题,这就是在《西州图经》中,只说从西州出发后,可通“处月以西诸蕃”,根本没有提到“轮台”。判其原因,很可能是置轮台县,系在《西州图经》完成以后。所以《西州图经》只说出白水涧道后,通“处月以西诸蕃”而未提轮台。而轮台县所以设置在目前这一位置,却确实与白水涧道在沟通中道与“丝绸之路”“北道”上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密切关联。因而在平息突厥后,立刻在白水涧道出天山北口,地近“北道”处设置了轮台县,并派驻重兵、征收商税。这一设置,既有军事上的需要,也有沟通“丝绸之路”中、北道联系这一运输需要。也正因为这一点,今天观察“丝绸之路”“北道”行进路线,在过阜康后,路线并不直接西向昌吉(昌八剌),而是折向西南,抵达轮台(今乌鲁木齐南),才又转进昌吉,形成了一个并不便捷、令人费解的拐角(见图2.2),〔18〕留下了一个发人深省的现象。
  由吐鲁番盆地西部托克逊(唐西州天山县)西入天山,过阿拉沟,入于尔都斯草原,沿巩乃斯河谷走,可以抵达伊犁谷地。这条山道,唐代文献未见记录,但近年在阿拉沟口发现的唐鸜鹆镇城故址,〔19〕据城内出土的唐代文书显示,沟谷内有一系列烽台、游弈,警卫安全。“给使首领康□□”的供给文书,说明康国首领入唐就使用着这条径道。它虽是唐代西州通达伊犁河流域的小道,但在军事、交通上却具有重要地位。
  自西州西行为焉耆。古焉耆王国活动的舞台——焉耆绿洲,本来就是南天山与中天山间的一个山间盆地。自焉耆北入于尔都斯草原,至伊犁河谷,可以说没有任何隔阻。清朝文献关于自焉耆盆地西北进入伊犁的路程记录,〔20〕实际同样表现着汉、唐时期的情况。
  龟兹,是天山南麓最大的绿洲。汉、唐时期的龟兹王国,经济、政治实力举足轻重,与天山北部交通联系紧密。西汉王朝和亲乌孙,往来取道龟兹,路线主要是由前述汉刘平国刻石所在的天山博者克拉格沟,北入于尔都斯草原,即可抵达伊犁河流域昭苏、特克斯盆地。与自西突厥重镇弓月城进入龟兹的道路略同。
  由龟兹地区北入伊犁,还有一条比较有名的山道:木素尔冰川道。这条古道,南起阿克苏温宿县境克孜布拉克,北入昭苏县的夏台山口。这条山道,南北两端均平坦易行,只是中间有冰川30华里。过冰川时由其东侧小路行进,历代文人描写的这条道路的艰险,令人胆战心寒。由于这条路在清王朝统一战争中转饷运粮,关系重大,留下的文字记录比较多。乾隆时期还曾御旨“应多派回人专责修治道涂冰雪”。〔21〕《新疆图志》对沿途情况也有比较朴素的记述:“温宿至扎木台一百里,均系大路。扎木台至盐山口,八十里,均平路行车。盐山口至可力峡一百里,中隔石山一座,不甚高峻,余均平路通车,中有大河一道。可力峡至图巴拉特六十里,中隔横流水沟三道,半山斜险石路二十里,余均平路。图巴拉特至瑚斯图托海四十里,均乱石险途。瑚斯图托海至塔木塔什八十里,途中乱石大河,石沟甚多,无好路。塔木塔什至黄草湖驿一百八十里。冰路一百里。中有冰梯雪路三十里,上山脊三十里,平路二十里,此站长且险。”〔22〕过此冰雪山路后,由黄草湖驿至阿仁墩,由阿仁墩至勺梯,勺梯至特克斯河、至和乐火依、至布噶乐、至坎尔、至宁远城,途程中多树林,平路,再无险途。“由温宿起至宁远止,共计一十四站,一千三百二十里”。〔23〕这虽只是清朝的记录,但由汉至清,在基本运输工具(马、骡、大车)没有变化的情况下,利用天然山峡,穿越溪流,形势不变,路线当大概相同。中间,令人谈虎色变的冰川、凌山,实际就只塔木塔什至黄草湖驿一程,全路约90公里,其中真正险恶的“冰梯雪路三十里”。据左宗棠在《勘定新疆记·归地篇》中介绍,实际是由“阿克苏冰岭之东,沿特克斯河”行进的,椿园的《西域闻见录》,对此亦有文学描写,说是:“……在在皆冰……层峦叠嶂,千仞攒空……裂隙处下视,不见其底……陡绝处,凿梯冰蹬,陡峰攀援,滑津万状。跬步不谨,辄落冰涧……”放开想象此情此景,令人不寒而栗。其实,他在这段描写前还有一句话是:“人畜皆于山坡侧岭,羊肠曲径而过”,可见,在正常情况下,是并无虑碍的。否则,怎么会成为清代的驿路呢?
  沟通天山南北的山路,比较重要的还有一条,这就是翻别迭里大坂抵达伊塞克湖的古道。《新唐书·地理志》叙述,从安西都护府西北行,“……又六十里至大石城,一曰于祝,曰温肃州。又西北三十里至栗楼烽。又四十里渡拔达岭,又五十里至顿多城,乌孙所治赤山城也……”继续前行,至热海、碎叶城,抵达怛罗斯。从《新唐书·地理志》所载可以肯定,这是安西都护府通达中亚名城碎叶、怛罗斯的干线。唐代“温肃州”,历史地理学界均认同的结论,就在今天的乌什县。“勃达岭”,就是今天习称的“别迭里山口”。历史地理学家李健超教授为一探唐“凌山道”究竟,曾于1980年夏,骑行至别迭里山口,直接观察山口交通形势,认为玄奘经行的“凌山”与木素尔岭冰川形势迥异,而与别迭里山口形势多暗合处,因此,唐代“凌山道”实即拔达岭山道。〔24〕这是一个学界多所关注的问题,笔者也曾对这一路线进行过踏勘。我们从乌什县城出发,沿托什干河谷西偏南行,至牙满苏,折向西北,进入天山山前冲积带,地势渐高,砾石纵横。30公里后,至别迭里河口,发现一座古烽。沿河谷上行约50公里,为又一古烽(经纬度为E78°44′22.2″×N41°07′4″),残高仍达7米,底周略近方形,为10×13平方米,顶部8×4平方米。保存尚好。从暴露之遗迹可清楚见到:主体为一层夯土(夯层厚12厘米)、一层砾石,其间夹木骨红柳(厚10厘米左右)。后期,在夯土台基四周又砌以卵石,形成石质防护层。烽台顶部尚存木炭、炭灰。
  自这一古烽上行,5公里后为又一古烽。烽顶尚存木杆数根。更上行十多公里,可以翻越大坂。这一形势与先至“栗楼烽”,又40里后“渡拔达岭”的记录完全切合。
  为判定古烽绝对年代,曾取第二座古烽内层之夹木进行14C测年,结论为去今1645±90年。建筑年代大概在公元三四世纪。〔25〕拔达岭古道,汉代以来一直是塔里木盆地西北向碎叶的隘道,与古道相关的保卫设施会早有建树。古烽建于三四世纪,并不令人费解。通过这条古道交通来去,虽也有地势高寒之难,但较之木素尔岭冰川,会是便捷很多的。
  东西绵延达1700公里的东天山,横空出世,将新疆大地分隔成自然地理有别、经济生产不同的两个盆地,山南山北,形势迥异。但是,社会需要的力量,经济生活互补的要求是强大的。人类在这一需要的驱动下,硬是踏破铁鞋觅得各处地势稍低、方便跨越的大坂。而自然断裂的峡谷,将山南、山北,所谓的“丝绸之路”“中道”、“北道”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裴矩深谙这一形势,曾说“三道诸国亦各自有路,南北交通”,总结得贴切而准确,使我们可以体会到,“丝绸之路”作为亚欧内陆经济、文化交流的路线,切合时代、沿线国家及人民的要求,凡有居民集群活动处,就会有不同的交通线路将之联系在一起。“丝绸之路”在实实在在的历史生活中绝不只是几条干线,它是一个有主干、有支线的网络,将沿线大大小小不同民族的政治、经济实体,或紧或疏地联系在一起,共同向前迈进。这才是“丝绸之路”交通往来的真实面目。
  〔1〕《隋书·西域传》、《隋书·裴矩传》。
  〔2〕殷晴《古代新疆的南北交通及经济文化交流》,《新疆文物》,1990年第4期。
  〔3〕林梅村《沙海古卷》,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41~143页。
  〔4〕贺昌群《古代西域交通与法显印度巡礼》,湖北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38~39页。
  〔5〕《汉书·西域传》下。
  〔6〕郦道元《水经注·河水》。
  〔7〕《新唐书·地理志》。
  〔8〕黄文弼《塔里木盆地考古记》,科学出版社,1958年,第42~45页。
  〔9〕杨增新《补过斋文牍》甲集下。
  〔10〕侯灿《麻扎塔格古戍堡及其在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地位》,《文物》,1987年第3期。
  〔11〕中法联合克里雅河考古队《新疆克里雅河流域考古概述》,《新疆文物》,1997年第4期。
  〔12〕中法联合克里雅河考古队《新疆克里雅河流域考古概述》,《新疆文物》,1997年第4期。
  〔13〕肖小勇《探索沙漠遗址丹丹鸟列克》,《新疆文物》,1997年第4期。
  〔14〕张铁男、于志勇《新疆民丰尼雅遗址以北地区考古调查》,《新疆文物》,1996年第1期。
  〔15〕王炳华《访古吐鲁番》,新疆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41~143页。
  〔16〕王延德《西州使程记》,《古西行记》,宁夏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60页。
  〔17〕王炳华《唐西州白水镇初考》,《新疆社会科学》,1988年第3期。
  〔18〕徐百成、程鸿远《浅论唐代丝绸之路过天山路径》,载《轮台“丝路”今觅处》,新疆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19~148页。
  〔19〕王炳华《阿拉沟古堡及其山土唐文书残纸》,《唐研究》第八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
  〔20〕《新疆图志·道路三》载:焉耆“城西北十五里太平渠,五里北大渠,七十里喀喇木墩,四十里垓布齐山口,六十里巴仑台,百四十里小裕勒都斯,三百里大裕勒都斯,二百里巩古斯达坂出境接伊犁东南支路”。
  〔21〕《清高宗实录》卷613,第21页。
  〔22〕《新疆图志·道路三》。
  〔23〕《新疆图志·道路三》。
  〔24〕李健超《唐代凌山地理位置考》,《西北史地资料》,1982年第1期;《汉唐两京及丝绸之路历史地理论集》,三秦出版社,2007年,第417~425页。
  〔25〕王炳华《唐勃达岭—乌什县别迭里大坂》,《唐研究》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438~440页。 丝路北道与轮台

丝路北道与轮台 西域考古文存/王炳华著.-兰州: 兰州大学出版社, 20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