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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西域名城:喀什

作者:王蓬









    
  喀什噶尔艳丽的佳人一旦秋波传情,会使天下的美女顿时羞得无处躲藏。
  ——古穆纳木《喀什噶尔》
  一
  对于一座城的认识,常常犹如阅读一本书或了解一个人。有些书与人让人一目了然,一眼看穿,但有些书和人却会让你一辈子也阅读不透、了解不深。这本书常是包罗万象的经典名著,这个人则是饱经沧桑的哲人老者。边城喀什便如同这样的名著或哲人,常读常新,聆听不尽,能给我们无穷的智慧和教益。可以说,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像喀什这样的城市,因为她实在是千年的丝绸之路与古老的塔里木盆地一个完整的缩影。
  在喀什将近一个月的日子里,白天我总是背着相机,顶着边城七月炽热的阳光,去艾提尕尔清真寺看教徒虔诚地礼拜与祈祷;挤进大巴扎的洪流之中,围观各种古老的营生与买卖;寻叩遍布市区的古城墙、古署衙、古兵营、古碑石以及闻名中外的班超城与香妃墓;去喀什老城区那些由土墙、土院、土楼构成的长长短短,密如织网的土巷漫无目的地徜徉;还曾去拜访过喀什政协与文联的几位方志专家与同行,他们赠送给我全套的《喀什文史资料》与喀什作家诗人出版的各种著作;再加上我从喀什大小书店购进的有关喀什的书籍,其中还有英国人斯坦因的著作。20世纪初,他从印度经喀什到达敦煌,成为第一个接触敦煌藏经洞经卷的外国学者,也正是他,用不光彩的手段从王道士手中弄走了9000卷经书,如今堂而皇之地放在大英博物馆里。再是俄国人瓦里汗诺夫,法国人法兰克福,日本人长泽和俊……他们争相于20世纪初骑着骆驼,用骡马驮着帐篷和测绘仪器,沿古丝路来到喀什噶尔,就像测量他们的宅基地一样,对整个西域的山川脉势,城镇村落做了精确的测绘。临走,又尽了最大能力与限度卷走各种有价值的文物与壁画。回去还要详尽地描写整个过程,如今这些学术成果又被我们翻译出版。尽管事情已过去了一个世纪,但阅读时仍然让人升腾起各种复杂的情感。
  幸而,喀什的夜晚是凉爽的,城郊大片的绿洲尽情吸收了暑气。从冰雪尚未完全消融的天山吹来的夜风也让人头脑清醒,使人能够心平气和、客观公正地审视历史,也心平气和、客观公正地解读喀什。
  二
  喀什最有特色的应当说是建筑。喀什强烈的历史感、文化感、地域感及凝重感,在很大程度上都来自于她的建筑。你会不由自主地被这些建筑吸引。比如沙俄驻喀什领事馆,现已改为色满宾馆;前英属印度、巴基斯坦驻喀什领事馆,都明显带着欧洲风格。尽管已经时过境迁,但仍给这座城市打上外来文化的烙印。再是遍布市区的清真寺与麻扎(陵墓),当然以全疆最大的清真寺艾提尕尔和香妃墓为代表,充分体现了伊斯兰教义又融进了维吾尔族建筑艺术。那无一根梁柱支撑、跨度巨大的教堂,那古朴典雅高耸的门楼,那精致灵秀召唤信徒的尖塔,那以黄绿为基调搭配和谐华丽典雅的色彩,以及那整体错落得体的建筑群落是那样的和谐与丰富,热烈又神秘,充满了历史、文化与宗教的意味。你无意中又会发现墙壁上的花纹、梁柱上的彩绘却又是维吾尔族院落中常见的无花果、巴旦木的叶蔓与茎脉,充满了田园生活气息。他们在建筑中把宗教的理想与现实生活结合得如此完美,真让人深深敬佩这个民族杰出的智慧与旺盛的生命力。
  在喀什的日子里,我住在色满路上的丝路宾馆。每天出门,无论是沿着吾斯塘博依路还是诺尔贝希路,都可以到艾提尕尔清真寺。寺外有一个偌大的广场,向四面八方辐射出一条条传统的商业街:欧尔达希克路,阔纳代尔瓦扎路,或是阿热亚路,这些街道最能体现维吾尔族建筑风格与浓郁的生活风情。在一大片低矮密集、鳞次栉比的老街道上商店云集、字号杂陈,集中了千行百业与林林总总的作坊,金银打制、铜壶雕花、毛毯编织、靴帽制作,加之火炉升腾,油锅翻滚,特色浓郁、香气扑鼻的各种小吃,形成一股嘈杂、热烈、又极其诱惑的声浪,带着斑斓富丽,千变万化的色彩,让人莫名其妙地兴奋,忍不住要在一家家店铺前驻足观看。这些街区也耸立着一些两层高的楼房,下层为作坊商店,上层则是雕花栏杆围着的回廊,上方嵌着半月形的窗棂,栽种着葡萄,缠绕着花草,悬挂着鸟笼。有胡须皆白的维吾尔族老人在回廊中饮茶、下棋,透出浓浓的生活情趣。
  其实,最能体现维吾尔族建筑特色与生活底蕴的,应该是与这些商业街紧密相连、长长短短、密如织网又叫不出任何名字的老城区小巷。最初,站在巷口,望着那深不可测的土巷,由于陌生,更由于不愿打扰别人平静的生活而却步。但愈如此,愈觉得神秘而诱惑,终于独自走了进去,心情也由紧张逐渐变得坦然。因为我所见到的不过是由土墙、土砖,加胡杨木构成的土屋。这些土屋大都是两层结构,平面屋顶,像一座座方形、长方形的堡垒,一座挨着一座,甚至在土巷的上空也盖着土屋。走过下面时抬头看去,密密实实地棚着胡杨木,透着浓浓的土味。
  这些土巷曲里拐弯、横七竖八,大都有丈把宽许,有小毛驴车拉着蔬菜与酱油醋在巷里转悠。巷子里还长着极粗的胡杨,枝叶繁茂,树皮苍暗,足见这土巷的古老。土巷中的住户每家都有砖砌的门楼,或开或闭,门口则有带着孩子的维族妇女在聊天。对陌生人的闯入不怎么在意,依然没完没了地进行她们的话题。孩子们欢呼雀跃,几次都跟着我嘻嘻哈哈要追老远。我则极想看看他们的庭院,看看里面的格局、陈设及他们日常的生活。常常在短暂的一瞥中,发现家家都有一个或大或小的庭院,最常见是有架葡萄遮罩,还有桑树、杏树、石榴与无花果。再是家家都有宽敞的回廊,用雕花木柱支撑,铺有绣花地毯,老人和孩子在地毯上或坐或爬,看去十分闲适。
  突然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正好有四条小巷伸向不同的方向。这里显得稍稍宽敞,聚集的人也较多,会有一眼水井聚集着洗衣服的妇女和抬水的孩子。临街的两家大窗开启,摆着日用百货,做着生意买卖,提醒你维吾尔族如同回族,原本都是善于经商的民族。再稍留意,这里还有一座袖珍清真寺,就像一个普通住家,门楼仅一丈宽,但两边却耸立着纤细精巧的尖塔,呼唤着教徒。于是这些原本扑朔迷离、古老简朴的土巷又透出浓浓的宗教与商业气息,也顿时让人触摸到一点这个古老民族的生活底蕴。
  三
  在喀什,与土墙土屋土巷构成的古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色彩,准确地说,这些鲜艳醒目、俏丽不俗的色彩来自维吾尔族妇女。在这座城市,你会轻易地发现,几乎所有维吾尔族妇女,跨越不同的年龄阶段,都无一例外地喜欢穿着丝绸长裙,而维吾尔族妇女的风采也正是由此而得到充分展示。或者说,维吾尔族妇女天生适合穿丝绸长裙。首先,维吾尔族妇女大都身材高挑,尤其姑娘与少妇常隆胸细腰,脸庞俏丽,鼻梁高挺,能克服面孔的平庸,显得华贵;深陷的眼眶配着水汪汪的眸子,加之自然卷曲的黑发如瀑布般垂下;再身着水红、橘黄、墨绿、深紫等色彩艳丽的丝绸长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身体曲线,委实艳丽夺目、仪态万方。有一首描写《喀什噶尔》的古老长诗中说:“喀什噶尔艳丽的佳人一旦秋波传情,会使天下的美女顿时羞得无处躲藏。”
  南疆喀什的女子漂亮也是不争的事实。巍然高耸的天山与帕米尔高原阻挡了西陲的风沙,天山融化的冰雪又滋润了南疆这块最大的绿洲,气候温润,植被葱茏,盛产五谷与水果。这方物产丰饶的水土能够养育卓尔不群的女子是很自然的事情。
  加之,千年丝路的畅达,各种文化的会聚又使喀什女子在言谈举止、待人接物之间,由于颇为庄重而有了一种文化的意味。尽管维吾尔族信奉伊斯兰教,喀什拥有全疆最大的清真寺,是一座宗教气氛很浓的城市,但并没有像同样信仰伊斯兰教的阿拉伯国家那样,对妇女实行种种禁忌。根据伊斯兰教义,一个丈夫可以拥有四个妻子,但由于与我国婚姻法相抵触,所以几乎在全疆绝迹。喀什妇女除了不进教堂做礼拜之外,所有公众场合都可以自由出入。经商做买卖,开饭馆,丈夫操作,妻子当炉的夫妻小吃店在夜市十分常见。喀什女子的开放自由、热情奔放还与维吾尔族能歌善舞的天性有关。
  在喀什,我意外地结识了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曾任喀什歌舞团团长的买买提·阿不都拉。那天路经喀什地区群众艺术馆,因我也曾在群众艺术馆工作过十多个年头,就进去转悠,正好遇到阿不都拉。他普通话讲得很好,也很健谈,很乐意回答我提的一些有关喀什的问题,结果聊了整整一个上午。他告诉我新疆素有歌舞之风,南疆最盛。许多歌舞人才都出自这儿。这儿有“浪园子”的习俗,即瓜果成熟时节,亲友们互邀在果园游玩儿。只要音乐声响起,男女青年就翩翩起舞并不足奇。但是,常有仅两三岁的孩子挣脱父母的怀抱,随乐起舞,眉目生动,手足灵巧,比大人还跳得出色。真正表明了维吾尔族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的说法不是虚传。喀什有专门培养歌舞人才的艺术学校,培养了大量人才。由于临近前苏联,早在“十月”革命时,就受其影响。从上世纪30年代始,喀什各县就上演过《阿依汗》《色里曼》等苏联剧目。当时就有妇女参加演出。《喀什文史资料》刊登的一张照片,是1942年喀什专区文艺会演演员的合影,有将近一半是漂亮的维吾尔族姑娘。
  至今在喀什街头还能见到这样的情景,临街的服装店,也常是摆放着几台缝纫机的作坊,几个维吾尔族姑娘,一边踩着缝纫机,一边唱着歌,唱得动情忘我,唱得旁若无人。你可以听不懂她们的歌词,但你不能不赞赏她们以歌伴业的情态。
  前喀什歌舞团团长还告诉我,由喀什青少年组成的红石榴合唱团又到北京演出去了,喀什歌舞人才辈出,在全国都有名气。喀什歌舞团编制150人,好苗子一茬接着一茬,天天练功,保持着身材的修长健美,又善于吸收各种文明,服饰常新,举止不俗,很容易成为古城喀什的一道亮丽风景。
  四
  喀什是一座地域感很强烈,有些凝重,有些神秘,还有些浪漫的城市。用不足一月的时间来做深入深刻的了解,几无可能。但亲历亲见亲闻的一些事情却深印脑际,挥之不去。在喀什大街小巷转悠,常可以从半掩的门楼看见这样的情形:一位胡须皆白的长者,或是一位扎着头巾上了年纪的妇女,舒适地斜靠在绣花地毯上,手中捧着书籍阅读。开始想这可能是些退休教师,有读书习惯。但当我在艾提尕尔清真寺附近,看见一些极不起眼的铁皮房摊点上,都有不止一位维吾尔族老人在读书,且是寸把厚的巨著,神情十分专注,似乎读书比做买卖还重要,让人心中怦然一动。稍加留意,又会发现,喀什大小书店所售多系维文书籍。喀什近郊的喀孜热克村的教育事业在全疆都有名气。一个世纪之前,就有几位留学国外又热心教育的人回乡办现代教育。半个世纪招收的女生就超过200人,她们参加体育比赛,演出现代戏剧,在这座古老的城市乃至整个塔里木盆地都开了一代新风。这所乡村学校为维吾尔族培养了不少人才,《喀什文史》上有长长一串名单,全国人大常委、新疆林业厅长、大学教授、维文出版社社长、研究员等等。再联系10世纪初,维吾尔族文化史上的重大事件:诗人尤素甫·哈斯·哈吉甫在喀什完成伟大史诗《福乐智慧》,学者马赫穆德·喀什噶里几乎在同时完成世界上第一部《突厥语大词典》。两位文化大师去世后都安葬喀什,绝非偶然。这座城市的文化积淀犹如吐曼河畔的盘橐城一般厚重,让人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在喀什街头,如果那些仪态万方的维族女子让人赏心悦目的话,那么,真正让人回味无穷的则是维族老人。在我天天经过的色满路上,总见几位维族老人围坐在地毯上,慢慢地喝茶,慢慢地嚼馕,慢慢地说着话。要么就有一拨人在围观什么,走近一看,这几位老人竟在下围棋,或者是国际象棋。给人留下至深印象的是他们的神态,更多的时候,这些老人一位或几位,端坐那里,长时间缄默,也不东张西望,像雕塑般端庄沉寂,那宽阔的额头皱纹深深,仿佛浓缩着一个人毕生的足迹或是一个民族历经的沧桑。是的,这些老人归属的这个民族曾经是驰骋蒙古高原的丁零人的后裔。他们由回纥而回鹘,由畏兀儿而维吾尔,由蒙古高原马背游牧民族到定居西域的农耕民族,历经战乱、迁徙、割据之苦。一切民族的辉煌与骄傲,他们都曾拥有;一切民族经历的不幸与苦难,他们也都曾经历。仅是清代,便曾经历准噶尔贵族割据之暴敛,大小和卓叛变之动乱,以及阿古柏匪帮入侵之残杀,在南疆一次竟屠杀五万多百姓,而当时全疆维吾尔族群众也不过一百多万,连手捧古兰经,祈求停止杀戮的500名儿童都不肯放过!
  因而老人的目光中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凝重,浓浓的睫毛紧闭时显出苍凉与坚忍;只有头微微翘起时,才又流露出刚毅旷达,甚至还有某种庆幸!
  是该庆幸。自两汉始,西域各民族便融入了祖国大家庭的怀抱。于阗国王曾拦住班超马头大呼:“汉使如父母,诚不可去!”两千年间,西域各族人民与中原建立起了牢不可破的血缘关系。仅在清代,为救西域群众于水火,康熙便三次亲征准噶尔,乾隆时又平定大小和卓之乱。故而左宗棠收复被阿古柏匪帮占据的新疆时,各族人民莫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之后,各省每年为新疆捐银多达200万两,谓之“协饷”。
  新中国成立后的半个世纪里,天山南北铁道蜿蜒,路通高速,新辟空港,连喀什这样的边城与内地联系也只在瞬息之间。我返回时,清晨动身,下午四时已飞回汉中家中。想着林则徐当年由内地至新疆坐马车整整走了四个月,真让人感叹不已。当历史的烟云消散,老人的表情也变得从容平和。从中我们可以窥视到一个民族、一座城市历经的沉浮与沧桑,一种包容万物、海纳百川后获得的凝重与丰富,最终则会帮助和加深我们对这座边城的了解、认识与解读。
  

从长安到罗马——汉唐丝绸之路全程探行纪实(下卷)/王蓬.-西安: 太白文艺出版社, 20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