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
　　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
　　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
　　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李白这首《前有樽酒行》把当年京都长安的繁华，盛唐中外交流的升平景象描写得惟妙惟肖。朝廷达官贵人，云集京城的客商，富家子弟，文人墨客，在酒肆迷醉于葡萄美酒，更迷醉于高鼻大眼、身材苗条、眸子黑亮、笑靥迷人的西域女子的殷情招待。更何况，这些异族女子皆能歌善舞，“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左旋右旋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唐诗中描写胡服、胡姬、胡舞、胡乐、胡妓者总有数百首之多。这种京都刮起的胡化之风来自丝路的畅通，更来自中西文化的交融。
　　对于唐代繁荣的程度，我们不妨做这样的推想：今天我们改革开放才30年，京都省会都产生了巨大变化，新辟多少空港，路建多少高速且不去说，就连任何偏远的城镇都宾馆、商店林立，商品琳琅满目，酒吧、歌舞厅、夜总会霓虹闪烁，常有哪家新开的火锅店门庭若市，哪家夜总会来了俄罗斯小姐更是街谈巷议。英国学者威尔斯在《世界简史》中说：“当西方人的心灵为神学所缠迷而处于蒙昧、黑暗之中时，中国人的思想却是开放的，兼收并蓄和好探求的。”威尔斯是在比较欧洲中世纪与盛唐时代文明差异时，说的这番话。唐代也确实是中国历史长河中最光彩夺目的一段，以博大的胸襟接受外来民族与外来文化。无论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还是一个人，成功的原因很多，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便是善于吸纳。只有不断吸收别的国家、民族或别人的长处，自己才能发展壮大。早在汉武帝时，凡归顺的匈奴，都给予安置，有的还在朝廷为官。汉武帝临终的托孤大臣中，金日磾就是匈奴人。公元361年，唐太宗在消灭东突厥后，把归顺的一万多户突厥贵族安置在长安，让他们能安居乐业。唐代丝路畅通，欧亚商人络绎不绝，他们不仅贩运精美的丝绸、茶叶和纸张，还把长安的繁盛景象传播到欧亚，使唐长安城成为人皆趋之的“极乐世界”。当时，塔里木河流域的少数民族，天山以北中亚昭武九族的胡人，乃至波斯人、大食人、印度人都涌向长安和东都洛阳以及地处京畿的关中平原。比如，陕北榆林就有来自龟兹的移民，塔里木河中游的温宿人则移居关中乾县。再是文成公主进藏，唐蕃古道开通后，不少吐蕃人出入长安，帮助唐王朝平息“安史之乱”后，有大量的回鹘贵族迷恋长安的繁华和开放，索性定居下来，形成长安城西规模庞大的“回鹘营”。如此众多民族、众多国家，不同身份、不同职业的人们交会于长安，必然会带来多种多样的文化背景，以及多种多样的服饰、语言、饮食和生活习惯，使唐长安城呈现出文化多样、服饰多样、习俗多样、生活多样的景象，充满艳丽色彩与浪漫情调。
　　二
　　唐代从“贞观之治”到“开元盛世”已达130年之久，整个封建社会的生产力得到了极大释放，达到鼎盛时期。诗歌、绘画、书法、舞蹈、音乐、建筑等领域都达到经典性的完美，市井生活的繁荣开放程度，我们今天也未必赶得上。当时来长安经商的印度人、波斯人、大食人以及西北各少数民族多达数万，更有一大批被称为“胡姬”的异族女子，就像今日农村姑娘涌进城市一样，在长安城中充当舞女歌女、招待厨娘，用自己的青春美貌、歌舞伎艺来招徕顾客，繁荣酒肆，真正“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成为长安城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胡姬”是当时中原群众对西域各少数民族以及中西亚等国女子的泛称。聚居在北方草原、河西走廊、青藏高原和新疆等地的少数民族先后有匈奴、党项、吐蕃、回鹘、鲜卑、羌、氐等。来唐王朝经商、传教、留学的外国人，除来自东方日本、越南、朝鲜之外，还有来自南亚西亚的印度、波斯、阿拉伯等国家。我们从反映古代阿拉伯国家的文学作品《一千零一夜》的插图以及我国维吾尔族姑娘的体形相貌来看，不难推测当年那些生活在长安城中的胡姬们一定是身材高挑，胸部丰满，高鼻亮眼，脉脉含情，满头黑发自然卷曲又瀑布般落下的绝色女子。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李白《少年行》
　　当年，大唐西市、东市直到曲江池一带，酒肆歌楼，红灯高挂，声弦管乐，夜夜不息。胡姬们浓妆艳抹、明眸皓齿，舞动旋转如飞，歌声婉转动听，歌舞升平，温柔富贵，吸引着大批的王公贵族、富商游客和文人雅士。
　　胡姬们的穿戴服饰直接影响着社会风尚。人们竞相以穿戴色彩鲜艳、翻袖紧身的胡服为时尚。尤其唐代妇女本以丰腴为美，衣着喜欢宽松，也学胡姬把紧身窄袖翻领的胡服与宽松飘逸的唐装相融合，把长裙束在胸前腰下，“粉胸半掩疑晴雪”、“长留白雪在胸前”，把唐代妇女的开放潇洒推向极致。这种风气也影响到上流社会乃至唐王室，宫廷妇女甚至学会了骑马和打马球，一身紧腰胡装，手持球杆，骑马驰骋，或是踏青赏春，这从唐代国画《虢国夫人游春图》中得到了充分表现。从这幅纪实性的画卷上，可以看到，春色明媚的原野上骏马肥壮，无论男女都服装艳丽，神情舒展开朗，处处都表现出一种意气风发，繁荣发达，充满自信的盛唐气象。
　　三
　　千年逝去，此类情景在中国西部河西走廊、天山南北、宁夏城乡尚不难发现。建国初期，我国文化大师、著名美术教育家王子云先生，在西北数省进行文物考察，出版有60万字的美术专著《从长安到雅典》，其中载：1953年6月28日早3时，因时差关系，此时为内地5时，时发鄯善，经北门外吃早点。馕饼(本地人称之为“馕”)铺中，二红衣少女当垆，双梳为多辫装扮，头顶花帽，热情地招待顾客。为拍照，则掩笑其面。这与李白当年描写的情景何其相似。
　　在我多次的西部之行中，那种“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的情景，在青海、宁夏、甘肃河西走廊、新疆天山南北，几乎是随处可见。宁夏多回民，在清真餐馆中，多是头戴小白帽，高鼻亮眼的女子，手脚麻利，端来一碗香气四溢的牛羊杂碎，或是长长的牛肉拉面，让你在品尝西部美味的同时，也收获一份愉悦。
　　新疆乌鲁木齐市的二道桥是维吾尔族聚集经商的地方。那儿店铺林立，商幡招展，各种日用杂货、丝绸布匹、干鲜瓜果、风味小吃，应有尽有。经营者多为维族女子，皆身材高挑，穿戴艳丽，招徕顾客，笑口常开。所以凡到新疆乌鲁木齐的“口内人”(新疆群众对内地人的泛称)，莫不要到二道桥去徜徉一番呢!
　　至于吐鲁番、阿克苏、库车、喀什一带维族世代生活的地方，不仅“胡姬当垆”随处可见，日常情景也皆能入画。
　　四
　　2000年夏天，我乘车赴南疆，其时小麦正在收割，棉田也正碧绿，庄稼收获要比内地晚月余。车窗外收割小麦的多是维族妇女，且多穿红衣。于是，整个田野绿、黄、红三种颜色，十分醒目耀眼，构成一幅内地绝难见到的塞外丰收图。
　　再是，列车经过大小的车站，瓜果摊边，多是身穿红衣或红黄相间衣裙的维族姑娘守候买卖，这种红绿颜色对比鲜明，让初来新疆的人感到十分新鲜。
　　在阿克苏停留期间，除参观博物馆、了解名胜文物外，还专门游逛多浪夜市。这是一个偌大的专营各种风味小吃的饮食市场，一间间门面，便是一家家小吃店。白日歇业，夜晚开市，电灯明亮，炉火升腾，市声喧嚣，十分红火。最有趣的是经营者基本是维族，且多是小两口，男的在案头操作，切割羊肉，揉搓面团；女子则烧烤，加炭添火，烤馕饼烤羊肉串，乃至烧烤全羊，红裙飘逸，手脚麻利，汉语也说得相当流利，说明经商已有年头。
　　我们选了一家烤羊肉串的火炉摊，这家男子是位剽悍的维族汉子，快人快语：“要羊肉串嘛，马上就好!”
　　女人身材苗条，眼睛黑亮，十分漂亮，也很干练。她操起扇子，几下就扇红了炉火，那长达二尺的铁签串起大团新鲜羊肉，在通明的炉火上一烤，顿时焦黄，香味扑鼻。女子再用细细长指，蜻蜓点水般极轻盈地撒着盐面、味精、孜然粉、辣椒面，看得人眼花缭乱，旋即就用托盘端来，拿在手中颇似北京冰糖葫芦，咬一口，油汁长流，香味满口，至今想起还馋涎欲滴呢!
　　五
　　时至今日，作为汉唐古都的西安，“胡风”遗韵尚存。踏进西安，迎面映入眼帘的便是“天下第一碗”——老孙家羊肉泡，再是锅盔、烧饼、腊牛羊肉……细究起来，食牛羊肉本是游牧民族的生活习惯，胡人进入长安，自然把“大块吃肉、大碗饮酒”的习俗带了进来。尤其冬季炖牛羊肉佐以葱、盐、胡椒等调料，不仅味道鲜美，还可抵御风寒，再配以醇香美酒，正好迎合了汉唐豪放的社会风气，很快为长安人接受，甚而还传到了宫廷。据载，公元709年，未巨源升任尚书左仆射时，向唐中宗献了一道烧尾宴，许多菜肴都是从胡人食谱中演变出来的。其中“玉团露”为奶酥雕花，还有水晶龙凤饼，八方寒食饼，原本都是胡饼，经宫廷花样翻新，愈加精致而已，还有一道“贵妃红”是用西域引进的石榴、葡萄为主的水果拼盘。
　　最为广大市民群众所接受的是胡饼、油饼、麻饼、蒸饼、烧饼等大众食品。中原地区产麦，战国前直接煮吃麦粒饭，后来用石磨磨出面粉，吃各种面条馍饼。游牧民族为迁徙放牧方便，把面粉做成饼便于携带，这便是胡饼的来历。胡饼传入长安，与当地饮食相结合，便有了馅饼、包子、水饺等，并很快风行全国。白居易离开长安在外地看到胡饼，曾有诗作“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
　　当年，西域胡商大都生活在西安城西，因大唐西市就在城西，曾形成有数万人口的“回鹘营”，如同今日北京城中的“安徽村”、“浙江村”。至今在西安西大街、桥梓口、广济街一带回民居住区，依然商贸发达、饮食荟萃，“老铁家”、“老马家”腊牛羊肉依然驰名。大师傅们一律头戴小白帽，手脚干练地忙碌在红白案上，伴着清脆的吆喝，是女老板俏丽的身影，仿佛让人感受到汉唐长安城中“胡姬当垆笑春风”的情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