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外学者一致认为：丝绸之路起始于公元前二世纪的西汉，繁盛在公元六七世纪的唐代。是什么原因，让这条长达7000公里的商贸大道兴盛千年之久?这个问题一直让各国学者探究不已。其实简单，比如西部若无储量巨大的天然气田，便谈不上“西气东送”，若无汉水流域汇聚丹江口的200亿立方清泉，“南水北调”也无从谈起。同样，在中华五千年的文明史上，若无强汉盛唐，若无锦天绣地的汉唐长安“郁货山积”以及与黄金等价、让人眼花缭乱的丝绸，丝绸之路的历史也许会改写。且让我们撩开历史的面纱，到当年声播欧亚的大唐西市去徜徉，去领略万里丝路起点的风采和魅力。
　　二
　　我们知道，唐长安城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市，人口超过百万(罗马当时人口10万)，市区面积达84平方公里，被多条横竖有序、宽阔笔直的大街严谨地划分为109坊，城中设有东西二市，这便是至今买“东西”的来历。东市为国内市场，西市为国际市场，也即丝路起点。两市各占两坊之地。考古实测证实，西市大致为正方形，南北和东西长度均为1051米，面积为1平方公里，几乎相当于被列为世界历史文化遗产的丽江与凤凰古城，如此规模巨大的市场，即使在今日也堪称是“巨无霸”。实际上，大唐西市在长达三个世纪的岁月中，正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自由贸易港。从史料和西市考古发掘出的物证得知，西市几乎包容了当时世界上流通的所有商品。各种满载货物的驼队车辆川流不息，不同国家不同肤色的商人摩肩接踵，店铺林立，商幡招展，货物堆积如山。各种店铺与货物杂而不乱，整个市场规划严谨有序，市内设井字形街道，分为九区，每区四面临街，容纳相近的行业。据文献记载，进驻西市的有二百二十行之多，4万多家。分为邸、店、肆、铺、行等，如酒肆、茶肆、肉肆、书肆；珠宝店、瓷器店、蜡烛店、银器店，绢行、帛行、衣行、药行、铁行，再是竹木市、骡马市、家禽市、劳力市、奴婢市，西亚商人聚集的街坊叫波斯邸、回鹘邸、大食邸等，还有占卜者、卖药人、杂戏艺人，数不胜数，所谓“四方珍奇，皆所积集”。大唐西市的规模之大和货物之盛，已无法再现，只能凭典籍去想象。《新唐书》记载：公元843年，东市大火，烧毁“曹门以西十二行四千余家”。西市规模远胜东市，仅是来自波斯、西亚、日本、越南的商人便达3万多人，西市商品几乎传播到世界各主要国家。罗马人把欧洲金币带到西市采购丝绸和瓷器；西亚商人翘着胡子，赶着骆驼，运来香料、银器、铜器，再带走茶叶和锦缎；东亚地区的日本、朝鲜和东南亚的越南，则尽力采购各种典籍和医药，回去创造他们的文字，修建仿唐宫殿。盛唐时期的大唐西市真正四方辐射，万国来朝，唐乾陵至今矗立着61尊外国使臣的雕像，代表着61个国家。如此巨大的市场，如山般堆积众多的商品，在古代没有像现代的火车、汽车、轮船等大型快速运输工具，那是用什么样的办法集中到大唐西市来的呢?
　　三
　　不用担心，经千年城市建设的汉唐古都长安已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早在西周建都镐京时，便有“前朝后市”的规定，把市场规划在宫廷的后面，足见对其重视的程度。长安作为全国的中心，必然要修筑四通八达的驿道来把京都省府与边城远地勾连起来，政令方能下达，赋税才能集中，国家才能统一。
　　汉代不但开通了丝绸之路，还在隔绝中原与大西南的秦巴大山中开凿栈道，即李白咏叹的蜀道，使“玺书交驰于斜谷之南，玉帛践乎于梁益之乡”，货品交流已十分频繁。《汉书》中的记载，大将赵充国驻军青海，距长安900公里，向朝廷奏事，往返1800公里七天就能得到指令，充分显示出道路的畅通和邮驿的效率。唐代的道路和邮驿愈加完善发达，仅是遍布全国的水陆驿站便有1639所，真正把京都省府与边城远地连成了一片。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杜牧的名句讲的是从四川涪陵经蜀道给杨贵妃送荔枝的故事。长驱2000余里，荔枝宛然如鲜，可见唐时物流之迅速畅达。真正把大批货物最快捷、最经济、最可靠的运输的方式是唐代发达的漕运。隋代开通的沟通渭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把京都长安与东都洛阳以及幽州、扬州、杭州等省府要郡连接在一起的京杭大运河，真正发挥作用的时期是在唐代。据《旧唐书·韦坚传》所载：(唐天宝初年)，当时担任江淮租庸转运使的韦坚，在长安禁苑以东望春楼下开凿了广运潭，东西为广、南北为运，意为可四通八达，引浐河、灞河水注入。开通之日，韦坚请唐玄宗及大臣登上望春楼，满载苏杭、吴越、巴蜀、湖广、荆襄、会稽各地名优物产的船只逶迤而来，桅樯如林，百舸竞流，每地船只不仅标明产地，船夫也穿着各地所产丝绸绢布制作的不同服装；几百名美女盛装助兴，几百名乐工各操管弦。一时间丝管齐奏，鼓乐大作，赶来围观的长安百姓人山人海，各地向玄宗和大臣争献美食，玄宗龙颜大悦，宴会群臣，传令褒扬。这实际成为一次全国性名优特产博览会，也愈加促进了物资的流通和经济的繁荣。这些全国各地出产的物品，都可通过漕运抵达京都长安。据西市实地考古挖掘发现，在永安渠流经西市东侧时，向西市方向又伸出一段长约140米，宽约34米，深约6米的支渠，这表明运抵长安的各种货物，可直接运往西市卸载，这就保证了物流的迅速和畅达。正是这千行百业、五光十色，让人眼花缭乱的珍奇美物，吸引着世界各地的商人。来长安经商，最多时达到三万多人，加之吴越、苏杭、江淮、巴蜀、燕赵等全国各地的商旅会聚长安，极大地刺激了长安各类手工作坊的发展，如靖恭坊专司造毡；长乐坊以酿美酒闻名；崇仁坊善造各种乐器；通化门一带则汇聚着能打造各种运货车辆的能工巧匠。这其中涌现出不少精通商业运作，能操多种语言，谙熟各国商情的高手能人，也就很自然地出现了盛唐时期非同寻常的富豪。比如邹凤炽，据《广记》记载，这位富商，肩高背曲，人称邹骆驼，其貌虽不扬，家中财富却不可胜计，全国都开有分店，尽揽天下财富。家中男仆婢女成群，穿戴豪华惊人。这位邹骆驼出嫁女儿时，邀请了数千宾客，搭建了无数华丽的帐篷。唐时胡化之风起中原，许多达官贵人都以在院落搭建帐篷为时尚。住帐篷成为身份和地位的标志，能搭无数华美的帐篷，就像今日结婚包五星级酒店，是富豪才能有的做派。待到新娘出现，仅是陪伴的美女就多达数百名，全部绮罗叠翠、披金戴银、珠光宝气、美若天仙，令宾客惊讶无比，分不清哪位是新娘。邹骆驼的富有惊动了唐高宗，召见他询问有多少财富，这位富豪竟反问高宗，秦岭有多少棵树?完了自豪地宣称：即使每棵树挂一匹绢，秦岭的树挂完了，家中的绢还用不完呢!
　　四
　　这种类如神话的传闻，在国力强大、声望如日中天的盛唐，没有人怀疑其真实性。这类故事传到西方商人耳中，又会与流传于西方的阿里巴巴探宝的故事结合，大唐在他们心目中就是一座埋藏着无数财富的地方。于是，他们前赴后继，不屈不挠地踏上了通往长安的丝绸之路。出于人类永无止境猎奇探险的本能和追求巨额利润的驱动，在不断的实践和探索中，西亚商人也选择了能够征服戈壁大漠的骆驼作为运输工具，采取长途跋涉和短途转运相结合，从西方运来大唐需要的香料、玻璃器皿、铜镜、水晶和化妆品，再从西市运走丝绸、茶叶和纸张。进出之间，自然获利丰厚。纵然穿越戈壁大漠，加上途中费用及损耗，即便只有半数抵达，依旧可得暴利。正因为欧亚各国从大唐西市获得了巨大的经济利益，以至于罗马和波斯，吐蕃与唐王朝还为争夺丝路发生过战争。当然，获得利益的不仅是欧亚各国，巨大的丝绸需求也刺激了唐王朝丝绸业的长足发展。当时，齐鲁、江浙、四川一带都是丝绸的重要产地。诗人白居易的那首著名的《缭绫》对丝绸的精美做了出色的描述：“缭绫缭绫何所似，不似罗绡与纨绮。应是天台山上月明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天上取样人间织。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异彩奇文相隐映，转侧看花花不定……”堪与苏锦媲美的还有蜀锦，战国时修筑的都江堰使巴蜀早获蚕桑之利。蜀锦织造历史悠久，秦汉时已大量发展，蜀汉丞相诸葛亮奖励耕战，尤重蚕桑，到唐时蜀锦作为流通货币使用。
　　《新唐书》载，安史之乱时，唐玄宗逃亡四川，正好遇着蜀郡向朝廷纳贡的“春采”，即蜀锦，玄宗当即分给经历“马嵬之变”的将士，稳定了军心。蜀锦品种繁多，华贵高雅，精美绝伦，最盛时仅是成都便有织机五千多张，织女数万。心灵手巧的川妹子在织锦上，暗中较量，一比高低，做尽文章，用尽心机，把蜀人的灵性发挥得淋漓尽致，也为蜀锦争够了脸面，使成都享有锦官城的美誉。据记载，仅是红色，便有水红、绛红、猩红、银红、狸红、深红、浅红之别；黄色，又有淡黄、青黄、鹅黄、菊黄、金黄之异。至于图案，则有花卉、飞鸟、奔马、灵芝、牡丹……数不胜数，让人眼花缭乱，让人无法不喜爱，更让欧亚商人趋之若鹜，争相贩运，也使长达7000公里的丝绸之路上商旅不绝，驼队逶迤，“无数铃声摇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在长达3个世纪的唐代，丝路贸易不仅强有力地拉动了欧亚各国的经济，也诚如《资治通鉴》叙述丝路沿线盛况时所说：“是时中国强盛，自安远门西尽唐境，凡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林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意思是说，丝路经过的河西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以及陇山以西：天水、兰州，都如同今日沿海城市深圳、上海、天津及港、澳，由于商旅的拉动而兴旺发达，繁盛富庶。
　　丝路沿线，驼队逶迤，驼铃叮当，人烟辐辏，村镇相望，城市富丽。
　　这是一幅多么令人神往的、充分展示大唐盛世与风采的无比雄浑壮阔的风俗长卷，足以和宋代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相媲美。戊子暮春，在友人的指引下，我来到西安大唐西市故址，省市政府响亮提出：重建大唐西市，重振汉唐雄风。远处机声隆隆，眼前塔吊起降，一座庞大的古玩城已经落成，西市博物馆也封顶在望……一派超越古人的气势。我毫不怀疑今天的科技力量和经济实力，但思绪仍留在当年的大唐西市。
　　五
　　当年，五花八门不断滋生的千行百业，堆积如山的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种商品，如潮水般涌来的各国商人，再是商界难以避免的游戏规则与潜规则……稍稍细想，便让人头皮发麻，唐王朝是如何规范管理这庞大的世界性超级大市场的呢?
　　其实，事情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复杂。古人办事，提纲挈领，抓住要害，删繁就简，反而简单易行。据《新唐书》记载，偌大的西市，设市署与平准局进行管理，两个单位的官员职数为：署令一人，从六品上，丞二人正八品上；平准局令二人，从七品下；丞四人，从八品下。每日数万家，数十万人交易，管理官员不足10人，这也大致符合唐代3900人负担一位公务员的国情。市署与平准局的职能有三。一是定时交易，击鼓开市，击钲闭市；二是保证公平，统一度量衡具，凡粗制滥造的伪劣商品一律没官，交易的骡马和奴婢则要公验和立卷，防止欺诈；三是平抑物价，物价低落，官府收购；物价上涨，官府又以平价出售。正是这些切实可行又便于操作的措施，保证了大唐西市的有序、公正和诚信。这恰是任何时代商品交易所需要的最起码也终极的目的，从而使大唐西市成为最阳光、最健康的商贸场所。正因为大唐西市这种如日中天的诚信声誉，才使得各国商人和投资者纷至沓来，他们不用担心受到欺诈，更无须到官家“打通关节”。只需操心自己的买卖，把它做大做强。事实是，大唐西市沟通了当时世界上最强大、最活跃的唐帝国、波斯帝国、罗马帝国和阿拉伯地区，真正拉动活跃了大半个地球的经济。今天世界贸易组织所谓的“游戏规则”，早在1300年前就被唐人运用得炉火纯青。重建大唐西市，再现汉唐气象，愿望虽然良好，但时光不可倒流，历史岂能逆转，任何承继只能是文化、是文明，是汉人那种标新立异、气吞八荒的志气，是唐人那种乐观自信、积极奋进的精神。但愿大唐西市这种抹不掉的记忆，能激发和提醒我们去创造属于今天与世界同步前进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