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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明代商人①自我价值的觉醒

在明代以前的史料中,我们是几乎看不到商人们自己有何鲜明观点的。明代,尤其是明中期以后,随着社会舆论的逐渐认同,商人们普遍从传统思想的束缚下解脱出来,开始能够理直气壮地去认识和肯定自身所从事的职业。他们不仅对自身事业形成了全新的理解,确立了更为坚定的信念,并且不再讳言将之视为实现人生价值和理想的最好途径。
  众多商人在择业之先,都强烈表达了以贫为耻的想法,慷慨激昂地宣言:“大丈夫……固守穷巷,坐取困辱,非计之得也!”②“夫人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③(卷九四,《封吏部主事成公暨配朱安人合葬墓志铭》)基于这种兴家立业、实现自身价值的强烈成就导向,他们突破了“务本富”的观念,对农业经营获利微薄表示出明显的不满足,“曰农之利几何,而往往与县官共之”④(卷三九,《寿忆萱李翁七十序》)。他们不再满足于安贫乐道的生活状态,从而不再耻于谈商言利,甚至清楚表达了“以贾为生意、不贾则无望”这种观点,肯定只有经商才能够使生活富足,才能够垂裕后昆。是故,他们纷纷投向获利丰厚的商业经营,发家致富。如弘正间平阳席铭,“曰:‘丈夫苟不能立功名于世,抑岂为汗粒之偶,不能树基业于家哉!’于是历吴越、游楚魏,泛江湖,懋迁居积,起家巨万金,而蒲称大家必曰南席云。”⑤(卷六,《席君墓志铭》)弘正间绛州赵紞,“任侠慷慨,气志雄视流俗,居常每击筑自言曰:‘丈夫生世,当为天下造福,不尔亦当宏济时艰,安能局促居里闬为田舍翁哉!’遂挟重资贾于陕之西宁,以茶马为货,获重利”⑥(卷二八,《赵溪翁墓表》)。弘正间上海乔大登,父母卒时“屋止数椽,身无重衣,家产落落”,他却“笑且慰曰:‘丈夫不克自奋,乃望先人之遗,天下岂有徒享荣富者哉?’”遂奋自砥砺从贾,“夙夜勤劳为之”⑦(卷七五,《九槐乔君夫妇合葬墓志铭》),而终至起家。正嘉间歙县黄豹,“少遭家啬,见邑中富商大贾,饰冠剑,连车骑,交守相,扬扬然,诩诩然,卑下仆役其乡人。喟然叹曰:‘彼之伙伙者,独非人耶?’”于是挟资以游荆襄南楚,转而淮南,“久之,一年给,二年足,三年大穰,为大贾矣。”⑧嘉万间汾州冯琦,“曰:‘丈夫不能列五鼎具滫髓,而徒菽水负郭赀乎!’乃操其赢、就废著、计穰毁,往来燕齐邹鲁间,资用渐饶”⑨(卷五,《明赠承德郎工部虞衡司主事昆源冯公墓志铭》)。明末歙县程胜恩,见父祖力田而常贫,“愤然作色曰:‘丈夫生而志四方,若终其身为田舍翁,将何日出人头地耶!’用是效白圭治生之学,弃农就商,往来荆襄吴越间,……以生以息,不十年而家成业就。”⑩
  进而,商人们也开始能够正视儒和贾的矛盾,敢于为自己代言,以观点鲜明的论述表达了自身对儒贾关系的理解,认为只要处得其道,儒贾之理并无冲突。如弘正间仁和郑孟绅,其父“以高第经术闻于一时,身殁无他资储而家毁”,鉴此,孟绅“叹曰:‘不可当吾世隳先人门户!’乃往殖货江湖间”,对其从贾,“或尤之曰:‘子儒家也,溺于商邪?’”他却回应说:“余闻之先人云,子德休明,虽处贱才也,其奸回饕餮,虽鼎贵不才子也!余惧无令德以绍前闻,商非所病焉!”(11)(卷四,《郑处士墓志铭》)又如正嘉间吉安邱某,经商致富后归里,里中父老纷来相贺时,他对众人说道:“予少不能事儒而业于商,今父老视予所得孰多?夫儒与商非甚相悬也,特其名异耳!商之道,仁以予之、义以取之,顺时变,操盈缩,得之不喜、失之不戚,其与儒者所称何异?”(12)(卷九,《南山居士传》)并且,业儒入仕的道路漫长而狭窄,他们多不愿执著于只知寻章摘句和科举仕进的“腐儒生”的生活方式,宣称“白首穷经,非人豪也”(13),或表现为不乐业儒,或业儒不就转而为贾,无论如何,借行贾实现自身价值是他们最关心的事。如弘正间遵化李文宥,“性阔达好游,年二十则出游江湖间,尝慨然曰:‘夫贤豪卓荦,遇合仕进建功业而流声名,此固有所长也,吾弗能已!谨垂堂戒踰阈守田里,拘咫尺之地以老且殁,吾弗为已!并江涉淮犯风涛历险艰,安居者之所忌,而亦有天下之壮观焉,此吾之所适哉!’”(14)(卷三五,《明故散官直斋李处士墓志铭》)正嘉间洞庭翁参,少时“出就外塾,读书了大义,然不乐受博士觚翰,曰:‘与而曹一握算子能纵横哉?夫子贡去我何几!’”(15)(卷九二,《处士春山翁君暨配吴姥合葬墓志铭》)对从商表示了浓厚兴趣和强烈自信。还有记载说,他“年几舞象志雄气伟,不局脊于寻常矩步间,每自咤曰:‘男子挟桑弧蓬矢,能无延览八纮,于名藩大邦一盱瞩乎?’”所以虽然家境富裕,他依旧奋然投身商海,“所至获辄倍,为高资”(16)(卷一一,《翁春山暨配吴孺人行状》)。嘉万间陕商杨继美,认为“四民之业各有所托以成名,今纵不能殖学以显自托于士林,幸藉先人遗资修其业而息之,犹贤乎己”,于是“乃挟数千金装,游贾江淮间”(17)(卷二六,《封刑科给事中杨公墓志铭》)。嘉万间三原梁选橡,“居恒言:‘人生不取高第抚仕令勋伐着在当世,亦当束装捆载表迹江湖,安能龊龊老岩窦间耶?’……以此罢儒服贾江南北,用盐筴起”(18)(卷二,《明征仕郎槐轩梁公行状》)。
  关于这一点,还需补充的是,余英时先生在论证明代商人的价值观发生翻天覆地的新变化时,征引了欧阳修《湘潭县修药师院佛殿记》中的一条记载,是北宋的一位资产数千万(缗)的大商人李迁所说的话,他说:“士非我匹,若工农则吾等也。……(然农工)所食皆不过其劳,今我则不然……用力至逸以安,而得则过之。我有惭于彼焉!”(19)(卷六三)余先生说,这位北宋大贾不但自觉不能与士比肩,而且以劳动价值而言,也有愧于农与工。(20)对比之下,可以明显地感受到,明代商人对于儒和贾的看法与之迥然不同,他们称:“什一中人,殊可自振,安在屈首牖下作腐儒生,冀不可知之遇乎?”(21)“丈夫何所不可自见,而屈首呻呫作蠹鱼老简编间?”(22)(卷三,《明处士陆公少坪墓志铭》)其中多少流露出和士竞争的自负情绪,这是以前的商人连想都不敢想的。而这种自我意识,有明代文人将其称为“精神”,并加以肯定道:“精神之所不在虽大节亦细,精神之所在虽一事足术。……一旦□于众贾称素封,只此良以过人,何必摭儒行以藩饰乎!”(23)(卷五,《沈君怀峰墓志铭》)
  当然,在商业经营的过程中,商人们所面对的并非全是坦途。明人说:“为客最难”,要“宿雨餐风,朝暮带披星月走;登山涉水,晨昏时伴虎狼行。”(24)(卷二,《经营说》)不仅如此,商人们“挟数万之资,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诟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25)(卷二,《又与焦弱侯》)。还可能遭遇“中官咆哮,横道晊人,摧肤剥髓,麋躯丧身,尔金尔王,为沙为尘”(26)(卷一,《估客乐》)。处境十分艰险困顿。但众多明代商人自强不息,在恶劣的自然和社会条件下,不顾霜风跋涉之劳、不惮湖海波涛之险,天涯海陬、内陆外洋开拓市场、贸迁有无。遇到困难挫折则一贾不利再贾、再贾不利三贾、三贾不利犹未厌,历尽艰危,屡蹶亦不少懈。如休宁何积,景泰间“应诏输粟塞下,值虏大入,猝获良马以免,顾橐中装百金耳,乃即归而废著,以复是瓦解之术也,何以称少有斗智(27),即百金不犹当奇胜邪!遂返塞下,居数岁果再致万金。”(28)(卷二〇,《何季公传》)明中期歙县方廷珂,初贷金从贾,“以金愽货财济黄河,乃臭厥载,归称贷如初,又复子钱鲜少不利贾,又复归称贷,辄不利辄称贷,盖十余载往矣,乃叹曰:‘巨富恒晚成,良贾不始利,奈何因噎废食耶?!’持贾愈益坚,年四十余复称贷百金往贾,辄贾辄利,不三年发家数百金,……复称贷百金以济盈,专一贾汴上不游移,不数年发家千金,又不数年饶盈万金,时春秋仅六十”,诚然是“受百挫坚决不移,卒能起家万金。”(29)(卷三一,《从伯祖廷珂公传》)正嘉间歙县江遂志,行贾屡遇折难,“曰:‘是区区不得志于时也,乌足难我。’然年已五十矣。有生来数十年中,不出则已,出则未有不蹶且罹祸者矣,颠倒崎岖,不知复有生人之趣”。而他却绝不因此少挫,“作焚舟计,尽弃其产,往来金陵淮扬诸盐*(上?下夹)地,用是起家”(30)。嘉万间江西罗新塘,从商“累蹶其本业,可谓贫矣!然忍饥寒、甘劳苦,危险无以败其意,颓圮不以移其操,可谓能奋矣!”最终“赤手而再致千金之资,十年而两开百世之基。”(31)(卷五,《从叔新塘翁八十序》)自困厄而奋发,商人们的执著精神最终带来了事业上的丰厚回报。
  不仅如此,商人们也多不轻言止步,而是将取得更高的成就当做不懈努力的目标,往往有年高仍不弃者,其中以徽商许秩为最典型,他逖而边陲、险而海岛,遍行南迄闽广、北抵兖冀的广大区域,还在青齐、湖湘、济北等地开拓基业,离家勤苦经营二十余载,得获厚利始归,然则未居两月却又备行装,有人见状,劝他:年事已高,何苦再历经险阻、商海奔波?他却十分不以为然,说:“男子生而桑弧蓬矢以射四方,明远志也。吾虽贾人,岂无端木所至国君分庭抗礼志哉?”(32)表达出不愿坐享安逸闲适的田园生活,仍然心怀远志,欲与端木一较高下的事业追求,于是又入成都,在蜀地与齐鲁间建立了贸易往来。也正是在这种开拓进取精神的导引下,就算已身家巨万,商人们仍然不懈奋斗、勤力经营,奔波于岭南塞北,勤于殖立、戴星出入而不以为劳,孜孜于栉风沐雨中成就一生事业。
  上述种种,充分表明了明代商人们自我价值的觉醒和职业认同感的确立。而对其重要性,有一句话这样说:“事必有志而后可成,志必加厉而后不怠。盖志乃心所向,而厉则自强之谓也。农之于耕、工之于艺、商之于货莫不皆然。”(33)(卷一〇,《励志斋记》)基于肯定自我价值而激发出的坚定信心、顽强意志,是事业成功的基础。所谓“心志万事之纲,心坚石穿,志劲石软”(34)(卷一三,《处士黄公暨配墓志铭》),它能够鼓舞人的情绪,有利于调动人的积极性,并能有效激发顽强的意志力,使人面对困难和挫折毫不气馁、迎难而上,以更大的力量和智慧,以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勇气和闯劲坚持不懈,去把握人生的主动权,实现理想、推动事业走向成功,这从很多明代商人的事迹中得到了证实。同时,正因为明代商人们具备了对成就的高度渴望、自信乐观、勤奋工作、意志坚定和冒险精神这些成功管理者的特征(35),使他们成为“这个世界变革的起点”(36),对封建商品经济的繁荣发展发挥了极重要的作用,成为促进明代社会商品化、城市化乃至国际化程度不断加深的强大动力。
  ①明中期以后,随着商品生产的发展,社会安定和商路的增辟,长途贩运商人在数量上有了很大的发展,同时,行商和坐贾这两种经营方式普遍紧密结合,很多资金雄厚的大铺商也经营长途贩运,有的贩运商则在商品产区、销售区和集散地经营店铺,是故在文中不作特别区分。
  ②张海鹏:《徽商资料选编》第265条,黄山书社1985年版,第89页。
  ③(明)李维桢:《大泌山房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④(明)王世贞:《弇州续稿》,《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⑤(明)韩邦奇:《苑洛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⑥(明)薛应旂:《方山薛先生全集》,《续修四库全书本》。
  ⑦(明)陆深:《俨山集》,《文渊闹四库全书本》。
  ⑧张海鹏:《徽商资料选编》第325条,黄山书社1985年版,第110页。
  ⑨(明)黄洪宪:《碧山学士集》,《四库禁毁书丛刊本》。
  ⑩张海鹏:《徽商资料选编》第952条,黄山书社1985年版,第301页。
  (11)(明)吴鼎:《过庭私录》,《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12)(明)宋仪望:《华阳馆文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13)张海鹏:《徽商资料选编》第365条,黄山书社1985年版,第129页。
  (14)(明)董份:《董学士泌园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15)(明)王世贞:《弇州续稿》,《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6)(明)严果:《天隐子遗稿》,《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17)(明)王家屏:《复宿山房集》,山西民治学社排印,民国17年。
  (18)(明)来俨然:《自愉堂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19)(宋)欧阳修:《欧阳文忠公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0)余英时:《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7年版,第110页。
  (21)张海鹏:《徽商资料选编》第241条,黄山书社1985年版,第79页。
  (22)(明)冒日乾:《存笥小草》,《四库禁毁书丛刊本》。
  (23)(明)顾天埈:《顾太史文集》,《四库禁毁书丛刊本》。
  (24)(明)程春宇:《士商类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25)(明)李贽:《焚书》,《四库禁毁书丛刊本》。
  (26)(明)王穉登:《南有堂诗集》,明抄本。
  (27)明代商界盛传《史记·货殖列传》中这样一句经营箴言:“无财作力,少有斗智,既饶争时”,本篇传记注者解释说,此意为:“未有钱财则竭力营作以生之,少有钱财则斗智巧而求胜,既饶足钱财乃逐时争利也。”故何积言此。
  (28)(明)李攀龙:《沧溟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9)(明)方承训:《复初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30)张海鹏:《徽商资料选编》第241条,黄山书社1985年版,第79页。
  (31)(明)罗大纮:《紫原文集》,《四库禁毁书丛刊本》。
  (32)张海鹏:《徽商资料选编》第646条,黄山书社1985年版,第216页。
  (33)(明)吴与弼:《康斋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4)(明)林希元:《林次崖先生文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35)[美]斯蒂芬·P.罗宾斯:《管理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36)[德]马克思:《资本论》,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
明代商人商业经营研究/曹琳著.-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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