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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鸠摩罗什》第一部:菩提树(第三颗念珠)

高建群

第三颗念珠

 


     那像半桩烧焦的木桩一样呆坐在那里的青年和尚,现在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抖落身上的落叶,抬起胳膊将身上裹着的布整理了整理,然后将头顶上蒙着的布掀了下来,这让我们看到了确实是炎。
     炎对母亲说:“这是责任,我明白,对天竺国的责任,对菩提城的责任,对鸠摩家族的责任。因为自我一出生,我听到的最多的就是这两个字。但是母亲,为什么命运为什么偏偏挑选了我,去承担这件人生俗务呢?难道,我不可以有另外的命运吗?我有许多的弟弟,这个家族有很多的男丁,他们都比我更优秀,他们都会驾轻就熟地做好它,只仅仅因为我是长子,这件事就不可推卸地落到我的头上吗?乞求你了,放我一条生路,让我去干另外的事情吧!”
     母亲揭开黑纱,露出她满月一样的面庞,她有些惊讶,她说:“儿子呀,你知道宰相的同义词是什么吗?除了责任之外,它还是光荣和鲜花,是永远的尊重,是一生都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是女人。亲爱的孩子,为了明天那个节日,全城的女人都穿上了自己最艳丽的衣服,那些待字闺中的女人们正心跳着,等待你的出现,她们最大的人生奢望,是让你多看一眼,让你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半秒钟。宰相,那是一个光荣的职业,令人羡慕的职业,多少男人在眼红你呀!而你,难道就愿意轻轻易易地将它抛弃吗?”
     炎站起来,他轻轻地扶着母亲的肩膀,继而又牵着母亲,走到塄坎边,然后以忧伤的目光注视着脚下的恒河。脚下的恒河喘息着,仪态万方地奔流。菩提城的灯光,有一部分映在了河里,于是那里出现了碎银般的光亮,波光鳞鳞,而那些没有受光的河面,它们粗看是黝黑色的,盯住细看,会是暗蓝色的。河面上的天空,翻卷着云彩。而河床上的岩石的堤岸上,虽然现在已经是夜晚,仍然聚焦着很多的人。持家的女人们,到河边汲水,她们头顶着瓦罐,从堤岸高高的的台阶上走下来,在河边汲满一罐子水以后,重新顶在头上,然后再折身又踏上那高高的石阶。而在河边,那些菩提城的风情女人们,正在洗濯。她们把自己完全脱得精光,然后整个身子都沉到河里去,她们试图用这跌宕的河水,洗清她们身上的既往年月的罪孽。而在另一处,那是个麻风病人,他也在洗涤,试图让这神奇的水流,以帮助他恢复健康,还回来一个当初的皮肤。
     “亲爱的母亲,在那块突出的岩石上,正卧着一个高僧。那是我三岁时走入神庙后的第一位老师。他也在洗涤,你看见了吗?每天黄昏的时候,他便会走出神庙,顺着那高高的石阶,来到恒河边,然后开始这日日必备的一桩功课!”炎这样对母亲说。
     顺着儿子手指所指的方向,母亲向河边望去。她的眼光终于盯住那块突出的岩石上。她看见,一位高僧正把手做成一个掌的形状。然后用掌像刀子一样,向自己的胸膛劈去。胸膛劈开了,然后他从胸膛里掏出自己的肠肠肚肚,将它们飘进河里,轻轻地洗着,涮着,摆着,那情形,就像在洗涤羊肠羊肚,牛肠牛肚一样。
     “他在做什么呀?”母亲惊讶地说。
     “他在洗涤自己,这是他的洗礼。他要在这日日必备的洗礼中,洗涤他前世的罪孽,洗尽他在这一日为食人间烟火而沾染的风尘。他试图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洗涤,看有朝一日能不能达到那大俊大美、大彻大悟的大觉悟之境!”
     “一位高人!”
     “是的,一位高人!”
     母亲沉默了,儿子也沉默了。他们不再说话,而是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岸边那一块突出的石头,看着那位高僧完成他的功课。在洗涤结束后,高僧将肠肠肚肚重新装入胸膛,又拍拍胸脯,让胸腔重新完好如初。最后,他们则目睹那高僧重新拾阶而上,被夜色中的神庙所吞没。
     “亲爱的母亲,也许当我出生在那个日月交替值更的奇异时刻,也许当你们将我的名字叫炎的那一刻,我的命运就确定了。我这一生将注定要流浪,我的口现在虽然是在和你说话,可是我的心已经在路上了。那是飘泊的命运,充满了坎坷,充满了不可知,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唯一能做的是顺应它。”
     “那么,世界这么大,有许多条道路,每一条道路都通向它的归宿,我亲爱的孩子,你是想去哪里呢?你的那一颗大悲悯的心,它是如何指示你的呢?”
     这时那轮又圆又大的月亮,突然跳跃了几跳,于是出现在东边的葱岭那积雪的山巅上,于是满世界一片光明。
     炎指着月亮,回答母亲说:“我要到东方去,我要到葱岭那边去,我要到太阳和月亮升出的那个地方去。那神秘的东方是如此强烈地吸引着我。我不知道那高高的积雪的山峰的背后是什么,我想探个究竟。我将一直往东走,直到有一天倒毙在路旁!”
     说完这些话,炎抿紧了嘴唇。
     现在轮到母亲吃惊了。她后退了两步,以便把眼前的这个男人重新看清。她盯着炎看了很久,像在看一个怪物一样。她看炎的时候脸有些苍白。然后她字斟句酌,说了一段天才的话。也许,只有宰相府的女人们,只有天竺国的那高贵的所罗门家族的女人们,才能说出这样有教养的话。
     母亲说:“我为你而骄傲,亲爱的孩子。宰相会有很多个,在你之前会有,在你之后也会有,但是鸠摩炎只有一个。你是一个高人,一位来这世界负有特殊使命的人。上天借我之腹生了你,这是对我的信任,是我的光荣和骄傲。既然你去意已决,那就远行吧。我支持你,母亲的祝福会伴随你的一生。而至于明天那个拜相的仪式,至于未来宰相的人选,事情总会过去的,而宰相也总会有的。”
     见母亲这样说,儿子也受到了深深的感动。他跪下来,跪得很深,以至脸颊都贴到了母亲的脚面上。他就这样吻了吻母亲的双脚。
     母亲问儿子临行前,还需要不需要做一些准备,比如带一些盘缠,比如带几身干净的衣服,比如带上至少一打麻鞋,以便应付那翻越葱岭时的陡峭山路。
     儿子说不必了,他其实从一出生,便开始做这次翻越葱岭的远行的准备了。他已经准备得很充分。他说,一根打狗棍,一个乞食钵,这吃饭的问题就解决了。而至于麻鞋,他说他不需要了,他打赤脚就是了,母亲已经给了他两只脚,这就足够了。
     为了强调他的话,炎在说话的同时,跺了跺自己赤着的脚。他说:“父母给了我们两只脚,为的就是用它来有一天独步天下!”
     在说完这些话后,或者说,在这些话的余音还在母亲耳畔回响时,年轻的和尚已经匆匆地站起来,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车转身,飞也似地离开了这恒河边,离开了这三棵菩提树神庙,迅速地消失在苍茫的黑暗中。
     母亲站在那里,强忍住内心的疼痛,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出于一种骄傲和矜持,她没有撵上去,也没有使自己失态。不过她多么地希望,作为儿子的炎能够回过头来,向她再做最后一声告别。但是炎没有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