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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边区师范:从整风到审干

高浦棠 曾鹿平


  边区师范是陕甘宁边区师范学校的简称。1939年7月由边区中学和鲁迅师范两校合并而成,首任校长由陕甘宁边区教育厅厅长周扬兼任,董纯才为副校长。它是一所地方性的乡村师范学校,宗旨是为边区培养小学师资。
  1942年4月,原陕甘宁边区第二师范(关中师范)副校长刘瑞棻调任边区师范校长。刘瑞棻毕业於南京中央大学教育系,曾任南京汤山小学校长,1936年经当时新华社社长潘梓年介绍来到延安,先後在陕甘宁边区教育厅编审科、鲁迅师范学校、边区第二师范任科员、训育主任、副校长,是延安当时为数并不很多的教育专家。
  刘瑞棻出任边师校长时,延安的整风运动正处在轰轰烈烈的阶段。因此他上任前,边区教育厅厅长柳湜专门找他谈了话,告诉他“‘边师’比‘二师’规模大,行政干部和教师队伍也很强,只是校风沾染了一点自由主义”①。他指示刘瑞棻,边师要按中宣部的“四三”决定,认真进行整风,从严治校②。同时,中共西北局机关党委负责人也同刘瑞棻谈了话,谈话的基本精神与柳湜的一样,这使刘瑞棻心里有了底。
  刘瑞棻到边师後,除了感到边师活泼、有生气、民主空气浓厚、课堂学习讨论会发言活跃、师生关系也比较密切之外,引起他特别注意的是,学校原来的领导和一些教师因1941年与中共西北局调换住地的问题,心情不舒畅。一些教职员工也有各种不同的看法,时有议论。
  “调换住地”的事情是这样的:
  陕甘宁边区师范学校的前身是边区中学,创建於1938年8月,它是陕甘宁边区资格最老的一所中等学校。从1938年到1940年7月,学校先後搬迁过三次(延安城区、吊儿沟、柳树店),1940年经边区教育厅批准,学校选定延安南门外杜甫川口为校址。这里交通方便,又靠近边区教育厅,周围都是大学校,对边师来说是个理想的环境,因而除雇用几个工人师傅打窑洞外,全校师生都高高兴兴地投入了建校劳动,终於於1940年7月迁到了新校址。正当师生们满怀乔迁之喜,兴致勃勃地工作和学习的时候,万没想到西北局机关突然提出要同边师对调地方,让学校搬到远离教育厅、地势偏僻、交通不便的北门外杨崖去,这无异於给边师师生当头泼了一桶凉水。当然西北局与边师对调地方也有它的道理,杨崖离边区政府较远,对调的目的主要是为密切党政联系,方便指导工作。但此决定做得太突然,没有很好的在师生中进行动员说服,引起师生们的普遍不满。一时校园里群情激昂,怨声载道,有些师生曾声称要去边区政府请愿。边师教职员中共党支部书记华凯、宣传委员周慈民(荣孟源)、组织委员王汉民、支委王承业召开紧急会议,议定起草控告书直送毛泽东、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和中宣部长徐特立等。控告书由周慈民起草,支委会通过。第二天支委们分头将信呈送给中央和边区政府的领导。校长彭黔生左右为难,上级指示难以违抗,下面群情激愤难以说服,他内心里也确实不愿搬迁,党总支书记杨乐平支持教职员支部的行动,但不参与。
  可谁也没有料到,这一行动却闯下了塌天大祸,毛泽东在控告信眉上用铅笔写了“岂有此理”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署名毛泽东。西北局书记高岗火冒三丈,亲自下令立即搬家。西北局的一辆卡车轰轰隆隆地开进学校,兵临城下,形势逼人,无容分辩,非搬不可。校方无奈,吹哨集合,草草收拾行李,一人夹著一卷被褥,提一个小板凳,如丧家之犬,灰溜溜地搬出了学校。
  由於闯了这个大祸,数月间边师党组织受到西北局的审查。据称,在边师校部山上的厕所里,发现有人用粉笔写著这样的话:“这是高岗的饭馆”。外面传说纷纭。有人说,边师有坏人,要解散边师党组织;有人说,边师党员要重新登记等……
  过了两个来月,西北局派杨洪澄、张汉武来边师,在全校党员中宣布西北局的决定。那是在一间柴草屋里,会场鸦雀无声,西北局的决定宣布:边师教职员支部目无组织,向中央上告,内容荒诞,性质严重,是一次反党事件。故应从严处理:1.给校长彭黔声以严厉批评;2.开除总支书记杨乐平、教职员支部书记华凯、宣传委员周慈民的党籍;3.给支委王汉民警告处分;另一支委王承业同志念其年轻不懂事,免予处份。其他的人都被点名批评。③
  对於这次搬家,特别是对於这个严厉的处份,边师的师生员工都是有看法的,许多人的抵触情绪非常大。
  除此之外,刘瑞棻还感到这里与他刚刚离开不久的第二师范(关中师范)相比,离中央机关和边区领导机关部很近,师生们常表现出自己是“消息灵通人士”,搞了不少“小广播”、“内部消息”。刘瑞棻认为,这实际上是一些不健康的东西。更让刘瑞棻不满意的是,学校师生对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和中央青委办的《轻骑队》墙报上暴露延安所谓“黑暗”的文章很感兴趣。学校墙报上也出现过不少类似的文章。如《东拉西扯》、《形形色色》、《请割尾巴》等。有个学生甚至在文章中写道:“如果校长高高在上,不关心学生利益,不讲民主……学生可以用包公的铡刀铡了他!”④在教师中,有些人也提出自己作为教师,是“自由职业者”,学校领导不能干涉。⑤
  这一切都使刘瑞棻感到,上级领导的指示是对的,边区师范的确需要整风。整风的第一步是学习文件,然後联系自己的工作进行检查。先整学风,再整党风、文风。当时的整风,还只在教师中进行,学生没有参加。
  刘瑞棻认为,边师这个时期的整风“没有多少收获”,“文件学习一般化,没有联系自己的工作实际。或者说,没有解决什麽实际问题”。⑥
  由於学校离杨家岭很近,所以中央总学委便派人到学校了解、检查学校开展整风的情况,并明确指示:整顿学风是解决思想方法问题,是比较难的。可以先摆出学校的主要问题,从整顿党风入手。⑦根据这一指示,学校立即由整顿学7风转入整顿党风,校学委会决定将学校有关的“历史”材料摆在刘瑞棻校长的办公室里公开展览。这些所谓的历史材料,不仅只是学校教学工作方面的材料,引人注目的还有1941年搬家问题的材料,毛泽东对边区师范搬家问题所做的批语“岂有此理”,也醒目地贴了出来。
  这一下全校震动了,整风不再是空洞的无的放矢了,因此,整风座谈会开得热烈且有火药味了。
  边师所在地的小砭沟口对面以北,就是中央研究院,大约从3月中旬到秋天,那里连续不断地对王实味及他发表的杂文《野百合花》进行批判。边区师范的师生经常去中央研究院,对那里的整风情况了解颇多。因此,中央研究院对王实味的批判,对边区师范的整风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这种影响最直接的是对边师教师煌颖的批判。刘瑞棻回忆道:
  大约在9、10月间,边区师范根据上级指示,重点批判了国文教员煌颖同志。煌颖同志当时年龄还不到三十岁,在“边师”,他的国文课是挺受学生欢迎的。他确实有些缺点和毛病,对一些事爱坚持个人意见,有时给领导提意见言辞偏激。在整风中,进行一些批评教育也是对的。但是抓住一些问题,就无限上纲,并怀疑他有政治历史问题,这就错了。
  对煌颖同志的批判,开始的气氛还是比较民主的、公开的。有次批判会上,争辩的很激烈。有人批判煌颖同志说:“你好反对领导,常发表反对校长的言论,这就是反党呀!”煌颖同志反驳说:“一个党员校长能同党划等号吗?不能说反对党员校长就是反党!”又有同志起来给反驳以反驳:“你拿棍子打我的头,或打我的腿,而你却说打了你的头或腿,并没有打你的人嘛!”批判会所争论的,已涉及到一个整体与局部的辩证逻辑关系问题了。不过,可以看出,当时批判者有“左”的“无限上纲”的片面性,而被批判者也不容易承认自己有错。煌颖同志确有比较突出的小资产阶级自由主义作风的毛病,需要教育帮助,但对他进行过火的批判,则是不对的。这样做,不仅伤害了同志间的感情,也给党的教育事业带来了一定的损失。⑧
  刘瑞棻对这件事的回忆,似乎有些轻描淡写,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对煌颖的批判是一好信号、一个转折,它标志著边区师范的整风开始向审干转向,起码是一个前奏。
  1943年2月,根据中央精兵简政、缩减机构的方针,边区师范与鄜县师范合并,改名延安师范,民主人士、原绥师校长霍仲年出任校长,刘瑞棻改任副校长,但实际工作仍由刘瑞棻负责,学校改为延安地委和专署领导。合并後,教职员工达到42人,学生也增加到258人。此时正在边区教育厅参加整学会议的刘瑞棻,被延安地委召回到学校,地委副书记张邦英亲自同刘瑞棻谈话,告诉他上级党组织指示要开展审干工作,弄清干部的政治面目。并具体点名说延安师范某人某人有问题,是错不了的,不要怕。⑨
  刘瑞棻带著特殊的使命回到了学校,学校的审干运动也正式开始。张邦英具体点名的几个人,刘瑞棻在回忆中没有说,我们也无从知道,但前面所述的那位煌颖立即被边区保安处逮捕审查,成为边师第一个落难的教师。在“搬家事件”中被开除党籍的周慈民(荣孟源)等人也被打成了“特务”。周慈民不但在延安两次受打击,而且1957年又被打成右派,其悲惨命运,实在令人心酸。
  运动初期,延安地委对边师还是比较慎重的,特意委派地委秘书长秦力生来校指导工作,而具体工作仍然由学校领导。但随著运动的发展,就开始对学校教职员工不信任了,派来贺平山担任学校政治指导员,并以贺平山为组长,由刘瑞棻和语文教员李琦参加,组成三人小组,领导学校的审干肃反运动,学校的运动完全由延安地委控制。
  从7月份开始,由於受康生“抢救失足者”报告的影响,学校开始了大规模的坦白运动,边师审干肃反运动进入了疯狂的状态。
  边师六班的王立,在晋察冀时给左权将军当过警卫员。这位人高马大的小伙子,自恃军龄长、走过大地方,给大首长当过警卫员,见过大世面,自然大得有点忘乎所以。别的同学不敢说的话,他敢说,别的同学不敢做的事,他敢做,伙食不好、对教学不满意,他不但敢找总务科长、教务科长提意见,而且校领导的窑洞他进去就像踏城门一样,常常弄得领导下不了台。审干中,他的名声在边师就更火了。
  枪打出头鸟,整风运动一转入审干,这位“大人物”就首当其冲。你王立是从晋察冀来的,又是河北人,那是敌後,你不是日本特务就是国民党特务。不承认?好!敌人哪会自动投降,扫帚不扫灰尘照例不会自动跑掉,有办法让你承认。於是,王立的双手被反捆起来,绳子一拉吊在了窑顶上,痛得他直叫喊。实在受不住了,他一连声地承认自己是特务,可放下以後,他又马上翻供,翻供就再吊。这样反复了三四次,这位“大”出边的小伙子终於软了,要他承认什么他就承认什么。仅自己承认还不行。你王立难道是光杆司令?你得交待同伙。被吊了几次的王立这时聪明了,他先把同他一起从晋察冀来边师的刘信“委任”成他的副手,然後把他熟悉的同学都“发展”为成员,并一口气说出了一百多个名字(边师学生的三分之一)。这下他算过了关,可他的副手和成员又开始倒霉了。⑩
  有一个被他“发展”的成员是从延川农村考入边师的。他真的有一点农村人的倔强,死活不承认自己是特务。真是天公有意为难他,那天晚上恰好下大雨,这位小伙子就被安置到雨地里。秋雨浇透了小伙子的心;浇得他下上牙直打颤。过了会儿,那点倔强就被打到了爪窪国了,忙不迭地承认了自己是“特务”。(11)
  你坦白出我是特务,我又坦白出他是特务,特务就像落花生,提起一个就是一大串。高年级百分之七八十的人都成了特务,开始还要交待特务活动,後来乾脆一切从简,只要写出名单就成了。
  王立交待後倒享了“清福”,学校在山上给他选了个窑洞,将他隔离在那里,并派白秉文和张成山两个同学看管他。真是苦了这两位,整天整夜地守著,上厕所得三个人一块去,吃饭则是二位轮流从山下食堂端到山上,他睡着了那两个还得至少有一位醒著,一直“侍候”了他将近三个月。(12)
  就在那年的秋天,“绥德特务控诉团”来到边师“传经送宝”。他们绘声绘色的讲演,使边师的师生大受启发,当场就有一个女同学承认自己是“特务”,因为在帮竈时,她把洗脚水倒进了炒菜锅。说得大家肠胃直翻腾。
  绥师控诉团的报告,促使边师的“抢救”运动又一次掀起了高潮。边区政府还给学校派来一位副秘书长,做“钦差大臣”,该副秘书长带著警卫,挂著手枪,威风凛凛,找人谈话时,特意将手枪抽出,“啪”地一声摆在桌子上,这一声响就足以使那些十五六岁的师范学生心惊肉跳,魂飞魄散,他的到来使边师本来就恐怖的气氛雪上加霜。
  一位叫呼延忠的同学真正的憨大胆,竟然说什么“卖瓜的不说瓜不甜,共产党还能说共产党不好”!这下好了,铁板定钉,想拔也拔不掉,自然被打成了特务。批斗时他尿憋不住了想上厕所,可主持人说他故意捣乱,硬是不准,直让那股热流从肚子里顺著大腿流到地下。(13)
  康福安,这是一位从前方回来的学生,一只胳膊被敌人的子弹打断了,可这光荣伤也救不了他,他也被打成特务。有位女班主任让他坦白问题,他发了火,顶撞了女班主任。班主任恼羞成怒,气得嚎啕大哭,这位受伤的战士立即就被自己的同志捆了起来。(14)
  学校的教职工因为有“搬家事件”垫底,加上多数又是从国统区来延安的知识份子,所以个个在劫难逃,几乎全部被“抢救”。甚至领导整风审干的学委会成员也相互怀疑,弄得人人自危,谁也不敢相信谁。教学停了,工作停了,大家不是一门心思地抓特务,就是埋头坦白问题。据刘瑞棻回忆,“教职员近二分之一‘坦白’了,学生三分之二‘坦白’了”。(15)
  抢救出的特务多得令人不可思议。自然也有人怀疑这里的真实性到底有多少,刘瑞棻当时曾义正言辞地说:“我敢用我的头来打保票,边师枪出的特务都是真特务,没有假的!”(16)
  甄别平反时,延属地委派统战部长强自修来到学校,代表地委在全校师生员工大会上讲话。当众宣布肃反扩大化了,把许多人搞错了,哪有这么多的特务、复兴、三青团份子呢!他还在会上宣布,绝大部份学生没有任何问题。他说,我们边区内的子弟,怎能变成敌人呢!?他的讲话很得人心,特别是边区子弟非常高兴。为了表明对学生的信任,延安地委还特意从作过“坦白交代”的学生中,选出五十多名派往延安专署,组成了军事教道队。
  历史是公正的。1944年的甄别,无情地揭开了事实真相。边师所谓的特务,没有一个是真的。委屈而义愤的师生们要刘瑞棻兑现他的诺言。他向全校师生公开做了检讨,并且受了处份,被调到远离延安的子长中学当校长去了。
  ①② 刘瑞棻:《回首延安——边区教育生活12年》,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968页。
  ③ 延安中学编:《延安中学回忆录》,1988年9月。
  ④⑤⑥⑦ 刘瑞棻:《回首延安——边区教育生活十二年》。
  ⑧ 刘瑞棻:《回首延安——边区教育生活十二年》。
  ⑨ 刘瑞棻:《回首延安——边区教育生活十二年》。
  ⑩(11) 1988年12月5日徐经山访谈录。
  (12) 1998年12月14日白秉文访谈录。
  (13)(14) 1988年12月5日徐经山访谈录。
  (15) 刘瑞棻:《回首延安——边区教育生活十二年》。
  (16) 1988年12月张成山、白秉文访谈录。
  

延安抢救运动始末—200个亲历者记忆/高浦棠 曾鹿平著,—台北:时代国际出版有限公司,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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