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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清池之旅——追忆西安事变前後的经历与见闻(节录)

张玉荪


  六、双十二之前夕——最後一次宴会
  十二月十一日晚间,那是在重来华清池之後,大约七八天光景,委员长忽然约请了几位高级官长来潼宴会,记得当时被邀的有:总司令陈辞修、蒋鼎文、卫立煌;主席朱绍良、于学忠暨张、杨二人,一切进行如常,没有感觉有任何异样,宾客陆续到达,都先在钱主任处休息。临时,杨虎城和于学忠来电话请假,说家里正有宾客,无法赶到。因为,这次宴请原也由钱主任临时电话去分别邀约的,所以对于杨、于的缺席,也并无使人有特别惊异之处,因为那时在西安的军政要员,实在不少,除了被邀的都是总司令之流外,西京招待所还有不少的军政大员,如陈调元、邵元冲、万耀煌、陈继承等,可能杨虎城早已有了约会作东,主人临时无法分身,亦属情理之常。
  据说,在宴会进行快终了时,委员长忽然发表了三位总司令,那是陈辞修、蒋鼎文和卫立煌。这三位每人都拥有三十万左右大军,而发表这三位的防区,又都是与当时的陕甘豫三省剿匪总部的防区接壤。听说(因为当时我并不在场,那是後来别人告诉我的)当时在座的张副司令学良一听见了该项口头宣布的命令後,面色立刻大变。隔了半晌,就起立报告,他说:「刚才委员长发表的三位总司令,他们的资历和身分都和学良不相上下,他们的防区,又都在现在三省剿匪总部的防区,紧密接壤,在这小小的三省之间,竟有了四个总司令,将来作战的时候,如何配合?由谁指挥谁呢?」照当时实际情形,三省剿匪总部的总司令原是委员长兼任的,因为委员长不能坐镇在总部,所以,所有总部所发布的公文,都由总司令蒋署名,由张代行。照一般推测,三省剿匪总部的东北军部队,对於剿匪任务,因有「联共抗日」的建议,已属斗志不坚,而当时共党实已势穷力竭,局处弹丸之陕北「瓦岗寨」,势将可全部歼灭,故有此调动各路大军围剿之必要,以期一举歼灭。至於全局部队之调动,自将仍以剿匪总部之命令行之,因总司令即系委员长也。那时,如果委员长对於张的询问,立即加以解释或说明,依私人的揣测,历史可能就要重写,或者「西安事变」,就会消灭於无形,亦属可能。但是据说当时委座听到张的询问,并没有直接予以答复,反而,大为震怒并痛加斥责的说:「屡次训示,你是军人,只要服从命令,不要问为什么?怎么?你又提出问题了?!」要知道历次训示,都是在单独接见的时候,虽然,词气严厉些,只有张自己知道,比较还能忍受。这次当场斥责,在场有许多高级将领,确使张羞愧无地,无以自容。(按:这次调兵遣将,表面上是加强剿匪,集中兵力。但张认为委座显然对于东北军已缺乏信心,事属至明,况且委座自来西安,历次都对张严加斥责,不稍宽假,使张疑惧益深。此次数十万大军云集三省周围。焉知不是造成包围形势,目的还是在消灭东北军。所以张要提出询问,将来由谁来指挥调配,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因陈、蒋、卫三位,都是嫡系,只有张是客军,虽然,张自东北易帜,归顺中央之后,深受器重,且以父执事委员长,委员长亦视如子弟。据说,张之私人财产,在海外者,且均委托宋子文代为管理经营,交谊益深,但无论如何,总是客军地位,是任何人所能了解的。委员长对此问题,未加答复,在张心中想起来,自然认为这是解决他的第一步,因为内有隐情,所以自然不予答复,反责以大义,这一番误会,张在后来翻阅委座私人日记和一切军事计划之后,自然幡然大悟,感到委座对于他过去胡作非为,虽然备受各方指责,但仍多加隐忍,未予明令惩罚,更无解决东北军之意向。至抗日一点,中央亦属早具决心,只以共党未除,准备不足,不敢贸然抗日,以待时机,与张的初愿,并无二致。所以在大彻大悟之后,深感后悔,此次发动兵谏性的变乱,实属孟浪,力求补过,这是后话。)因此,便心怀怨懟,益以杨在旁,冷讽热嘲,一再挑拨,益增愤恨,因而一发不可收拾了。
  我私人始终认为「西安事变」只是一樁突然偶发事件,而不是一件早经安排的有计划的行动。依事後各种迹象和进行情况而观,亦可窥知其一二。例如:(1)事变之初,中共方面,事前一无所悉,虽然事发之後,张曾以飞机迎周恩来来西安会商,并组织团体,提出八项主张,但据各种第一手资科显示,当时周亦不赞成劫持委员长,认为此系失策,并且认为要抗日,在当时中国,委员长是唯一领导人物,必须予以支持,此其一。(2)据说,事发後,张曾电饬洛阳炮兵旅长,令其迅即占领机场并将军官分校,予以缴械。孰知该旅长竟不知就里,反持电向当时的洛阳分校主任祝绍周求教。祝颇机警,见电後,即了然委员长在西安可能已遭遇意外,东北军必已有异动,则绝无可疑。因此即将炮兵旅长好言予以稳住,并立即集合洛阳分校全体官生,截留火车,抢占潼关,而潼关守军亦因当时局势,全无所知,措手不及,反为祝部所乘。潼关遂入中央军之手,因此中央讨逆令下,得以迅速推进至华阴,威胁西安,可见事前一无策划,事发,亦无安排,其非预谋,至为明显,此其二。(3)同时,自劫持起至护送返京时止,这段时间内,应该说是完全在张学良暴力的控制之下的,他可以为所欲为,甚至凌虐他的俘获物和人的。但是不管是委座自己写的,或是夫人写的,以至侍从人员传述的,和我们自己目睹的,张对於委座执礼甚恭,始终不衰,见面必行军礼,报告始终站立著,离去必敬礼而去。在临潼骊山下山时,吹崇敬的「三番号」,临离开西穴机场时,一定要随机护送返回南京,以明责任,置其自身之一切安危毁誉於不顾,颇有慷慨就义,承担一切之侠义精神,自愿接受处分,如属预谋,何至如此进退失据,此其三。(4)且在当晚席散时,各将领应钱主任邀,在办公室小坐时,张独匆匆往外走,我照例追上去,恭送如仪,以往每次送张,他都礼貌的敷衍几句,有时还嘱咐,有困难时,随时都可以去找他,临上车,还会挥手示意。当晚可不同了,他只是低头急走,全不理会我在送他,我偷窥他的脸色,满面怒容,临上车,头也不回,扬长而去。我回头报告钱主任,今天张副司令面色不对,不知道为的什么?钱主任还说,今晚他也作东,家里还有客,所以急著赶回家,招待客人。
  这些事多表现著张的东北人的火爆脾气,老羞成怒,冒失从事,事前既无考虑,事後又被怒气冲昏了头,要是预谋的事,一定策划周详,何至如此无头无尾,如此鲁莽灭裂,一至于此!
  七、双十二之晨——事变发生时情形
  十二月十二日凌晨,天光还没有亮,大概四、五点钟的时候,我忽然听到枪声,霍然惊醒,沉寂了一、二分钟,又听到枪声紧密了一阵、又沉寂了。那时,我住在华清池小学内,同房还有二位秘书,萧化之(赞育)和葛武棨兄,他们都是黄埔一期同学,此来专责办理同学会的连络事宜。本来我因职司行馆筹备事宜,住在华清池内冲要的池亭上,便於照料,随从人员安顿方妥,萧乃华秘书来言,他专管宾客接见时的速记工作,必须随同来客晋谒。分配的住处太远了些,要是有我这个房间便方便多了,用不著每次派人去通知他赶来了。我一听这话,立即告诉他,筹备工作已告一段落,我没有再留住园中的必要,为工作方便,请他搬过来住。我则移入小学校裏去住,和萧、葛二位合住一间原属教员办公的房间裹去,谁知这一好意,却反把他的性命送掉了。因为该房地处冲要,叛兵进攻时,池亭首当其冲,先遭袭击,黑夜中,萧闻枪声,方出房门喝问,便遭枪击,倾跌入莲池中,殉职了。
  (1)卫士求救 误信人言
  当时我听到枪声,立即起床披衣,这时一片漆黑,天光尚未发亮,正想点灯,被萧兄阻止,他说不能点灯,显露目标。我正想开门出去,观察情势;这时,忽然有人敲门,呼声甚急,口内叫著:「张干事救命,张干事救命!」我刚打开房门,就有一个便衣卫士跌进门来,倒在我的身上。我立即扶住他,扶上我的床,他说:「我受了伤,请给我一些茶喝,渴死了!」武棨兄就说:「不能给他喝水,否则血会流得更多的,你先忍耐些。」我急着问他:「谁开枪打你的?」他说是宪兵。我说:「宪兵如何会打你?」他说:「我听见枪声,就出来查看是什么事,前面一个黑影,就打了我一枪,走近时,才知道是宪兵,所以我就冲出来了。」这时,我觉得安心了一些,因为,我们布置的警卫,原来分为三个层次,委座休憩房屋周围,由侍卫官和便衣卫士日夜轮流值班警戒;华清池大门和围墙四周,分派宪兵负责守卫,宪兵总数只有八十名,因为洛阳来的专车还停留在临潼火车站,需要守卫,所以留了四十名在车上守卫,其余四十名则在华清池守卫,除此以外,就把警卫责任,交给张的卫队团,由林团长驻留负责指挥,并在骊山山顶,驻扎了一个连的兵力,支架著十余个蓬帐住宿,以确保山後的安全。至於临潼大道上,则亦分派了几个警卫所,沿途警戒,兵力大约有一个营左右。当时,我认为宪兵叛变,人数只有四十人,充其量亦不过八十人。而外围东北军卫队团的兵力,沿途合计至少近乎千人左右,彼此兵力悬殊,宪兵叛变,实不足为虑,心中宽慰了一些,谁知却误会了。
  (2)同房忠告 倖逃一死
  这时,枪击断断续续,夹涉有连发的枪声,可能是机枪,也可能是驳壳枪(即盒子炮),所以我决开门入视。刚把门打开,葛秘书就过来拉住我,问我往那裏去?我说,到华清池去。他问我,有没有武器?我说没有。他说,我们都没有武器,所以,无法出去,现在,情况不明,天色又没有亮,你要是接近华清池,自己便衣卫士,就会打你,这不是去送死吗?我说,卫士都认识我,东北军卫队也因为我经常出入,都熟悉了。他说:「黑沉沉中,谁知道你是谁?他们要防卫自己被袭击,只要有人接近他,他就会开枪,以便先发制人,此刻,千万不能出去!等天色亮了,我们一起进华清池去。」我仔细一想,这话也对。这时还是有枪声,疏疏落落的,不像初时紧密。我猜想,大局不妨了,宪兵兵力不足,无法持久。又经过紧张的几十分钟光景,受伤的卫士在呻吟,我是绕室徘徊,不知如何是好?古人所谓「度日如年」,我那时,真可说是「度分如年」,思潮起伏!
  (3)山上追击 奋勇入内
  天色濛濛的发亮了,正照在骊山上,忽然间,隐隐约约闻到枪声,看见後窗的山上有人在奔跑,仔细看去,是兵士在追逐,前面有兵在逃,後面有兵在开枪射击。更仔细辨认,跑逃的竟然是宪兵,後面追击的却是东北军,因为服装显然,我便告诉萧、葛两兄。不幸而言中,现在张的卫队已在追击叛变中的宪兵了,可能事件立即就会平息了,不会再有事了,他们两人还是将信将疑。我感到自己的责任,决定立即出门,向华清池前进!走不了几步路,就在华清池门口,碰见了指派在华清池警卫的林团长,他手中提著一枝盒子炮,向我走来,林团长和我先後相处近一个多月,尤其在洛阳祝寿那一段的待命时期,可以说几乎天天同在公共温泉浴室洗澡、聊天,有时还一同剥花生米喝一、二杯,暖和身体,虽然谈不上交情,相处很熟,却是事实。因此,我就和他招呼,并问他究竟是什么事情?现在情况如何?他望了我一眼,便开口说:「你回去!没有你的事!」这时,我感觉有些奇怪,便脱口说:我有责任,你也有责任,怎么能说没有我的事!究竟情况怎样了?」他连说:「回去!回去!不要进出!」说完,回头就走。我觉得有些气愤,便不再理会他,自顾自迳自直入华清池大门。刚进大门,走不了几步,便有几个张的卫队,由假山边转出来,举著上了刺刀的枪,向我逼过来,这时,我还没有感觉到危险,情势不好,而且因为彼此都是相熟的人,所以便自我报名说:「我是这里的张干事,你们难道还不认识我吗?」这几个卫队可能还认识我,但是都没有开口,只用刺刀逼上我的身来,摆摆头,要我向华清池大门口的门房里去。这时,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我只能走向门房,刚踏进门,赫然就看见俞国华兄和所有随同来的侍从们,大约有一、二十人都举著双手,挤在坑前,我立即挨近俞秘书走过去。他悄悄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时方才恍然省悟了。我说:「张学良叛变了!外边都是张的卫队。」他听见我如此说,便说:「那我们都完了!」并且问我看见委员长没有?我说:「没有看见,刚进门,便被他们逼到这里来了。」当即问其他几位侍从,也都说,没有看见,就是贴身的侍从和卫士也没有看见一个。这时门口架著二、三挺机枪,枪头正对著门口,可能是防备我们有人溜走的。张的卫队一批一批的进来搜查,高声询问:「有没有武器?有武器的马上缴出来!」虽然,我们一再回答没有武器,但是,每个人还是被全身搜查了,所以身上的钱包、自来水笔、手表都一次一次的被搜查去了。这时候,我才发现,全身穿著整齐的,只有少数几个人,我是其中之一,有些人尚穿著卫生衣裤,有些人穿了上衣,却没有外裤,显然的,是从睡被中拉出来,真是狼狈不堪。西安的十二月中,已然是寒冷得很,又是在凌晨,没有穿好衣服的人,都禁不住冷得发抖,直打哆嗦,我原穿著呢大衣,因为我当时蓄有日本式的短胡,这是在南京患猩红热後,理发匠误以为我要留胡,给我留的纪念,依稀有些像委员长的模样,这时东北军正在各处找寻委员长,并查询下落,有一个东北军看见我,便问我是不是委员长,我回答:「我不是委员长。」他又问委员长在那里?我说:「不知道。」他指著我的小胡髭说:「你不是明明留著小胡髭吗?」我说:「我不是,你们的卫队都认识我的。」正在纠缠不清时,却有个张的卫队走近来,说「这个人不是。」原来那一位感到有些气恼,打了我一下耳光,怒吼著说:「去你妈的小胡髭!」回头就走!我惊慌了一阵,知道这是祸根,留著,早晚要惹祸,便在门房中,找了一把剪子,悄悄的自己把胡髭剪去了,以免再引起误会。
  (4)「三番号」响 领袖下山
  我们正在华清池门房内,惊疑不定,忽然听见门外吹起「三番号」来了。在军队中吹「三番号」,是大敬礼,是迎接最高长官的一种号声,谁听见了,都会立即注意,准备立正敬礼的。我们都以为张学良来了,从玻璃窗口向外张望,忽然看见委员长由二名卫队扶持著,踏进门来,似乎是负了伤的样子,正走过华清池上石板桥,向内行进中,这时,有当时的卫队营长孙铭九,从後赶来,口中连说:「请委员长不要进去,不要进去。」但是委座却仍然挣扎著,往内走。卫队听见孙的命令,便想强力挟持委员长往外走。委座这时非常愤怒,环眼圆睁,指著孙铭九斥责:「不要叫我委员长!要叫我委员长,便应当听我的命令,让我到裏面去!你是在把我当俘虏!」声音非常高昂,孙在旁边,口中呶呶不休的说:「请委员长到外面去,到外面去!」彼此争持了一会儿,这时有人在偷偷的说:「委员长还没有穿好衣服哩!」当时委座只穿白色的卫生衣裤,披了一件丝棉袍,赤脚穿著一双皮鞋,显得单薄了一些,又从我们窗前走过去。这时,外边又响起「三番号」,可能是委座坐车走了。俞秘书对我说:「只要委员长还在,我们还有一线的生机。」隔了一会儿,我们看见钱主任由里边走出来,随著一大群人,经过我们的窗口,向外走,似乎也有些负伤的模样,但是人还走得挺直的,只是用手捂著肩膀,我们这时候都抱著万一的希望,因为我们看到领袖,也看到了钱主任,都喘了一口大气,随後,我们也被送去西安了。
  (5)蒋孝先之死 蒋会计幸免 
  在这段短促的时间内,我们亦曾听见当时叛军中的一些对白。在我们刚被囚禁在门房中,我们亦曾听见叛军中有人进来报告说:「蒋孝先被逮到了,还有另外一个人,一起解来了。」只听见有人传令说:「把他毙了!」随后,就听见枪声,隔了不久,蒋会计被人押进来了。他说:「我和组长在一起,蒋组长被他们枪毙了。」我们都为之惨然!後来据有人告诉我,蒋孝先以前在北平,担任过宪兵第三团团长,执法很严,当时东北军在北平,军风纪不很好,常常滋事,孝先绝不宽假,往往绳之以法。因此,和东北军中有些人难免发生不愉快,甚至结下若干怨仇,这是无法避免的,所以一听见蒋孝先逮到了,自然就要公报私仇。除了蒋组长以外,当时虽然侍从人员颇多伤亡,诸如毛区分队长,萧乃华秘书及若干卫士的死难,以及负伤的钱主任和竺侍卫官培基等等,大部都是在黑夜中,互相格斗或流弹误伤的,当时尚没有平白无辜的加以残杀的情事发生,这是尚称万幸的。可见张的所谓「兵谏」,尚非虚言,而不准伤害委员长,也属事实,其与一般所谓的叛逆与兵变,情况也确然不同,只是他不知道,「兵凶战危!」当时,纷乱扰攘之中,谁都有随时被误伤的危险,真是惊险万状,委座之倖免厄运,真是天佑!
  八、临潼道上和杨虎城的卫兵室
  自从委员长被挟持著离开华清池以後,隔了大约二三十分钟,忽然,卫队进来,持著上了刺刀的枪,胁迫我们出去,一时间,大家都觉到非常紧张,不知这一出去,是祸是福?只能在无可奈何的状况中向外走。到了门口,看见有几辆军用卡车,就要我们上车。大家彼此相顾黯然,不卜是凶是吉?在寒风里,衣衫单薄的几位,禁不住有些战慄!我们被分配著上了车,每车大约十几人,既没有点名,也没有计算人数,乱糟糟的,车上除了驾驶室两旁分站著二个卫兵外,车箱四角也各站一个兵,用枪尖比著我们。在华清池到西安道上,沿途只见部队络绎不绝,有骡马驼著重机枪和迫击炮的,都在向华清池方向前进,为数至少也在千人左右,而且行色勿促,似乎都是临时调派的。这时候,我心忐忑不安,时时呈现趁机跳车逃跑的意图,回想派来西安,为时仅将二个月,各方联络,不可谓不多。目前西安学生请愿,提出的抗日要求,张学良还亲自到灞桥,向学生劝告,不准他们到华清池来,各方消息,也对张并无不稳的任何消息。委员长重来华清池,只带了十八名卫士,连侍卫官在内,持有武器的至多不会超过二十五人,而我和秋参谋布置的警卫人员,都是东北军张的卫队,山上山下至少已有一千余人,想要解决华清池,这些人已绰绰有余,似乎用不到再向临潼增兵。所以对於这次事变的杂乱无章,真是猜疑莫定,使人无从捉摸其真意所在。
  车至东门,城上枪声大作,押车的卫队们大喊「是自己人,从华清池来的。」交涉了许久,才算把城门叫开,真是莫名其妙,经过城门时,才知道守东门的是杨虎城的西北军,所以要办交涉,才能通过,可见西北军和东北军还是互分畛域,各自为谋,并不能沆瀣一气,打成一片。我们一路直开进西安的「新城」,亦即是杨虎城的绥靖公署的所在地,我们被带进杨的卫兵室,在新城的城门口附近。这是一间大约有四五十尺长、二十尺宽的长形房屋,室二旁铺著稻草,以土砖为界,中间留著二尺的距离,作为人行道,我们全部二、三十人都安顿在稻草堆上,后来又陆续送来了好几批人,都很陌生,相互询问之下,才知道是各位高级长官的随从们,由各处搜捕而来的,其中还有一批人,却是中央派在西安的情报人员,有几位是马局长志超的部下,当时据传说,马局长已经被剥了皮,挂在西安城头上哩!稻草堆虽然暖和,但所有被拘的人,衣衫单薄,穿著不全的,在此寒冷的西北寒风里,过了漫长的一夜,当时真不知是如何才能挨过来的。好在人类的忍受力,颇富弹性,只能互相依偎著取暖,拉近了所有人与人间的一切距离。
  (1)懦怯的人性表露
  第二天清晨,好不容易挨过了一个饥寒交迫的晚上,阳光普照,我们集体被唤出草房,到院子里去,院子里分别摆著六七堆瓦盆装著的酱油汤,汤上飘著三五根葱,和一些油花,瓦盆内另外装著有白饭,四五只粗碗,四五双筷子,把我们全体分成七八组,每组大约九、十个人,嘱令就地蹲踞著吃饭,这是牢饭吧!在万分饥寒中,得此汤饭,至少可以使你稍解饥渴之欲,使你温暖些。有些人不免饥不择食,狼吞虎咽,因为碗筷不够分配,所以有几位只能等候先吃饭的,把饭吃完,再使用别人用过的碗筷,就著添饭喝汤。在那时我真是忧心忡忡,连饭也不想吃,实际也并没有饥饿的感觉。如此者,凡三天,有人劝告我说:「张干事,你不吃饭,身体会支持不下去的,万一我们徼天之倖,还能有机会回去,你也会没有力气支持著回家。只要委员长还活著,我们还是有一点儿希望的。」经此恳切劝告,又经过了二、三天,当时激动的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我才能适应这恶劣的生活环境,开始吞一些饭粒和酱油汤,以苟延残喘。在卫兵室的第二天我发现那些卫兵在休息时,把全身的披挂都解下来了,包括手榴弹和子弹,至於枪支则搭成枪架,所有手榴弹就都搁在我们的窗沿上,西北的窗,都是用纸糊的,所以手榴弹放置的位置,透过窗纸历历在目。四个窗沿上总计约有二、三十枚手榴弹,要是难友们能团结一致,起来反抗,这些武器,真是唾手可得,而且火力也并不小。但是,人们顾虑的事情,实在太多!七十余人,竟然就如此的束手待毙,受制於二十多位全无戒心的卫兵,真使我万分感慨,认识了人性懦怯的另一面!
  (2)同袍情殷 免於冻馁
  张的副官长马处长,忽然来到,那是出乎我的意外!他原由张派给我们合作筹备行馆的,过去曾帮助我不少的忙,相处近二个月,他是回教徒,虽然说不上深交,但诚实坦率,合作得很愉快。他一看见我,便再三道歉的说:「打听到你在这里,特地赶来看望你们。这是上命差遣,只能委屈你们在这里,暂住几天!委员长现在新城,离此很近,安全无虞,只是摔了一跤,身上有一些不舒服,可能摔伤了,正在医治,有三五天就会痊愈的,请不必挂念,事情就会解决的,请放心!」我谢了他看望的友情,但请他看看这情形,许多人衣衫不全,晚上冷得都快冻死了,请他帮忙设法。难友们也纷纷要求说:「上命派遣,要把我们拉出去枪毙,我们也无话可说,不能怨你,但是也不能把我们就这样冻死、饿死呀!」请他帮忙发一些军毯和衣服,以免寒冷受冻。他立即答应,回去之後,立即送些军毯和棉大衣来,每人一份。有了军毯和有风斗的灰布棉大衣,才算幸免於冻寒之苦。为了保暖,我们每二人成为一组,一条军毯作垫,一条作盖被,连同大衣,足够御寒了。後来有人来找俞秘书国华出去,一去之後,杳无音讯,大家都非常挂念,深恐其或遭不测之祸,直到释放之後,才知道他是被囚到西京招待所去了,而葛、萧二位当时究被禁何处,则初无消息,可能亦在西京招待所了。
  (3)花生米内的乾坤
  在卫兵室内,消息沉沉,究竟人间今是何世?也茫然不知不觉!心中的焦急和沉郁,真是无法以笔墨来加以描写,唉声叹气的有之,谈笑自若的有之,昏睡终日的有之,嬉笑怒骂者有之,静坐沉思者亦有之!千奇百怪,象徵着芸芸众生,惟赖我佛慈悲,早日超度耳!约有三、四天之后,有一位卫兵进来,呼唤著某一位难友的姓名,(姓名忘却了,是中央情报人员。)手中拿著几包花生米,说是他家里的人送给他的。当他打开纸包吃花生时,发现这包纸就是当天的「西京日报」。上面报导著西安政治和军事的情形,尤其这几天来,东北军、西北军和共军联合组织成立的委员会,并举行群众大会,提出了所谓「八大政治主张」以及杂乱无章的各种新闻。以后,每天都有花生米送来,当然还是报纸包著的。只是报头和日期都已经剪去了,以免引起检查人员的注意,由此,我们每天虽然在缧絏之中,尚能知道一些外面政军发展情形,都抢著吃花生米读报,轮流传递,以求了解世事的变迁,沧海桑田,不堪回首。
  (录自《革命文献》,第九十五辑)
  

西安事变史料/朱文原编.—台北:国史馆,民国82[1993]-民国85[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