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西安事变的发生与中共关系
张天社
关于西安事变的发生与中共的关系,当时许多人都认为“西安事变是共产党干的”,①但毛泽东和中共中央予以否认。毛泽东对史沫特莱说:“西安事变……完全是一件突发事变,我们事前全不知道。”②张学良在回忆录中也说:“谋变事前,并未同共党商讨。”③直到发动事变的当天凌晨,张学良才通知中共代表刘鼎,让其转告中共中央。事变后,张学良、杨虎城邀请周恩来到西安,共商决策。所以中共中央关于西安事变的宣传方针是:“西安事变系国民党南京政府的内部问题,本党绝未参与”,“对于张、杨12月12日所采取的方法却并未曾赞同过,因为张、杨也许还可找到更好的方法,实现他们的抗日主张。”④此后,这一宣传方针遂成为历史定论,勿容争议。
上世纪80年代初,一位研究西安事变的学者在其著作中,写到张学良曾将他的想法告诉了红军代表叶剑英,叶即赶回陕北向党中央汇报。⑤这一写法似乎与我党“事前全不知道”的观点不符,立刻遭到另一学者的驳斥。然而有趣的是,10年后,这位学者在自己的著作中,却又明确述及《叶剑英传》(未刊件)中的这一内容:1936年11月的一天深夜,因蒋介石要张进攻红军,形势严重,张学良便对叶剑英说:“许多天我都没有睡觉,内战我是绝对不打。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苦迭打(法文CouPd,Etat,政变之意)。”叶考虑后对张说:“蒋介石不抗日,有些人不认识,抓他起来,会出现全国大分裂。人民一时不了解我们,会使我们孤立。”叶剑英认为事关重大,即电中央请示。中央复电,要张对此慎重。⑥从反对别人到自己公开引用这一材料,至少说明,“事前全不知道”的观点已经松动。
如果上述材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话,那么,在蒋介石二次来陕离开的那一天,即1936年10月29日,在西安的叶剑英和刘鼎致电中共中央,报告张学良劝蒋和共失败的情况,说:“蒋张会谈结果亟恶。蒋表示匪不剿完,决不抗日,谁以红军的打(劝)他,他不准谁剿匪。此路已绝,张将无能作为。……此间人士对蒋之主张大为不满,正酝酿反对言论。……杨也于谒蒋时提停止剿匪事碰钉子,及(至)今沉闷,有驻蒋说。”⑦“驻蒋”即留蒋不让其走之意,可理解为“捉蒋”。这一电报明确说明,早在10月底,中共中央就已知道西安有捉蒋的酝酿。
但是,不论是10月底的“驻蒋说”,还是11月的“苦迭打”,都只是张学良和西安人士为挽救时局所设想的办法之一,并不是一定要变成现实的计划,张、杨也许还可找到更好的方法来实现他们的抗日主张,所以并没有引起中共中央的重视。中共中央也的确没有想到张学良真会采取这样的行动,所以,当他们得知西安事变的消息时,十分惊讶,怀疑是否真的发生了这种事。
不管怎样,说中共中央事前全不知道,看来只能作为当时的宣传用语,或者是中央当时未加重视的结果,并非真实情况。
中共中央事先虽已预闻此事,但并不意味着中共中央就一定要参与此事,事实上,中共中央对张、杨的办法始终未曾赞同。那么,西安事变的发生就与中国共产党毫无关系了吗?
1956年张学良回忆说,当时对于停止剿共,团结抗日,杨虎城也深表同情,并力劝张学良向蒋介石进言,以求早日实现。蒋离开西安到洛阳后,张学良还自驾飞机到洛阳向蒋进谏,同样遭到蒋的痛斥。“迨至良从洛阳返来,心情十分懊丧,对杨谈及蒋公难以容纳余等之意见,该时良对蒋公发有怨言,并问计于杨,彼有何高策,可以停止内战,敦促蒋公领导实行抗日之目的。杨反问良,是否真有抗日决心?良誓志以对,杨遂言待蒋公来西安,余等可行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故事。良闻之愕然,沉默未语”。⑧
张学良从洛阳返回是在12月4日,是随蒋介石乘坐专列返回西安的。按照张学良的回忆,12月4日以后,张与杨商议,杨虎城首先提出在西安扣蒋主张。这一说法也为蒋介石所接受。蒋介石说:西安事变“最为出人意料之外的一点,就是其主动者,实是张学良本身,而首先提出此一劫持者,则为杨虎城”。⑨但是杨虎城的扣蒋主张是别人建议的,还是他自己的创意呢?
据王炳南回忆说:“原来在6日或7日,张学良到‘藏园’找杨商量问题,两人都认为形势紧急,已无考虑余地,但谁也不敢先开口提出办法。张学良说可不可以找王炳南一起谈谈,看他有什么意见。杨说‘不必找王炳南了,他的意见激烈得很,提出要把蒋介石抓起来。’张学良一听此话,忙说,我看王炳南讲的对,现在恐怕也只有走这一条路了。”⑩王炳南回忆的张杨商定捉蒋日期与张学良的回忆相差无几,但有一点不同,即杨虎城的捉蒋主张实际上是王炳南的建议。
捉蒋建议是王炳南提出的,这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珍藏的张学良口述历史资料中也得到印证。张学良说:“王炳南,当时是在杨的幕中。我在洛阳归返西安之后,同杨虎城相谈之下彼此大发牢骚。某一日,又谈这个问题时,我问计于他,他沉吟一下说:‘找那些小家伙们(这是指他的智囊闭)倒有’一个计策,等待蒋委员长来西安时,我们不使他离去,我们来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请注意,他开口就说‘那些小家伙们’,那证明他背后已有人鼓动他,是利用他来推动我、试探我。”(11)
根据张学良的这一回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创意者确实不是杨虎城,而是他的“那些小家伙们”,即杨身边的青年智囊团。在这个智囊团里,张学良多次谈到的就是王炳南。他说:“杨虎城要紧的是王炳南。”王炳南是1936年4月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派回专作杨虎城工作的,是杨身边半公开的共产党员。这个智囊团除了王炳南之外,还有杨部参谋处长王根僧、十七路军总部参议童陆生、宪兵营营长金闽生、宪兵营副营长谢晋生、《西北文化日报》社长兼总编辑宋绮云等,他们都是中共地下党员。
1936年2月,由军委留沪办事处派出的谢华、徐彬如、李木庵等人,就在杨虎城十七路军宪兵营内,成立了中共西北特别支部,谢华为书记兼管组织,徐彬如、李木庵管宣传,杨的智囊团人物王根僧、童陆生、金闽生、谢晋生、宋绮云等共产党员,都参与了特别支部工作。西北特支是一个极为秘密的组织,是党在杨虎城十七路军中的特别工作机构,不同于地方一级党委。特支只在军队中发展员,不在地方发展党员,也不和地方党发生关系。特扣蒋讨论联系到前述的“驻蒋说”,可知在蒋介石二次来陕以后和三次来陕之前,即10月底11月间,西安地下党组织和共产党员就对于扣蒋问题进行了较广泛的讨论,并努力对张学良、杨虎城施加影响,从而形成了一定的舆论基础。征之前述的“苦迭打”,也可知张学良并非于事变之前几天才从杨虎城口中得知扣蒋主张,而在11月间他已知道了这一建议,并心中默认,但没有明言,只在暗中进行准备。12月9日,西救、东救发动各界群众2万多人在“西北剿匪总部”门前召开纪念大会,高呼“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口号,并举行了空前规模的大游行和大请愿活动,悲壮激昂的气氛使张学良、杨虎城深受感动,张学良答应一周内用事实答复学生。西安地区高昂的抗日救亡运动,为张、杨发动西安事变奠定了强大的群众基础。12月12日,张学良、杨虎城发动了扭转时局的西安事变,逼蒋抗日。
不论是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派回的王炳南,还是中共地下党组织西北特别支部,他们都属于中国共产党;不论是王炳南的扣蒋建议,还是中共西北特别支部的扣蒋筹划,都属于中国共产党提出的主张,所以,不能说西安事变的发生共产党“绝未参与”。但是如何解释中共中央的宣传方针,这就存在一个“中共中央”和“中共地下党组织”的区别。西安事变之前,中共中央确实没有得到事变的确切消息,张学良、杨虎城也没有与中共中央甚至中共驻西安代表叶剑英、张文彬、刘鼎等人商议。中共中央的确没有参与西安事变,但中共地党组织却广泛参与了。当时,西安地下党与中共中央的联系十分有限。西北特支在1936年2月初成立,但直到7月底才向中央军委第一次汇报工作。那时双方之间没有电台联络,仅靠交通员往来沟通,十分困难。地下党不能及时向中央汇报工作,也不能及时得到中央的指示,基本上处于独立工作状态。所以,中共西北特别支部的扣蒋筹划中共中央并不了解。
事实上,正是张、杨两部中地下党组织和共产党员卓有成效的工作,才促成了西安事变的发生。中共地下党组织和共产党员在西安事变中的贡献,不能因为政治宣传的需要而加以抹煞。
作者单位:西安联合大学
① 中央档案馆编:《中国共产党关于西安事变档案史料选编》,中国档案出版社1997年版,第385页。
② 《毛泽东与史沫莱特的谈话》,中央档案馆编:《中国共产党关于西安事变档案史料选编》第385页。
③ 张学良:《西安事变忏悔录》,朱文原编:《西安事变史料》第5册,台湾国史馆印行1996年版,第396页。
④ 《中共中央关于西安事变宣传方针给刘少奇的指示》,中央档案馆编:《中国共产党关于西安事变档案史料选编》第316页。
⑤ 李云峰著:《西安事变史实》,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79页。
⑥ 张魁堂著:《张学良传》,东方出版社1991年版,第191—192页。
⑦ 《剑、刘致中央电》,杨奎松著:《西安事变新探》,台湾东大图书公司1995版,第264页。
⑧ 张学良:《西安事变忏悔录》,朱文原编:《西安事变史料》第5册,台湾国史馆印行1996年版394—395页。
⑨ 蒋中正著:《苏俄在中国》,台湾文物供应社1957年版,第75—76页。
⑩ 王炳南:《关于安事变》,西北大学历史系等编:《西安事变资料选辑》1979年印行。
(11) 杨天石:(张学良说:杨虎城是西安事变主角》,《炎黄春秋》2002年11期,第278页。
西安事变与二十世纪中国历史变迁:西安事变70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下)/中国延安干部学院编.—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