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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不抵抗命令”谈“铣电”及“石家庄会谈”真伪之说

李永中


  探讨“西安事变”必须从“九一八”谈起,无可避免地又得从“不抵抗命令”谈起;
  一、回忆录与当事人之回忆熟属可信
  余之看法认为须参酌各种文本文件或各种留存的资料作交叉比对,及国史、家书及口述回忆及日记方可还原真相,我们现在就来谈“不抵抗命令的事”:
  关于“不抵抗”政策的决定者,70多年来争论不断,透过个人的回忆录的叙述或转载,大多数的回忆录,均指向蒋介石,这就牵涉到史料甄别的问题,却鲜有人问到张学良本人的说法。且看当时任张学良机要秘书的郭维城之回忆“九一八事变当时,张学良将军在北平,一夜之间十几次电南京蒋介石请示,南京方面却若无其事地十几次复电不准抵抗,把枪架起来,把仓库锁起来,一律点交日军。”①
  据顾少川的回忆和张汉卿副司令行营秘书处主任洪钫等人的回忆,张学良是19日才致电南京报告沈阳事变情况的。南京国民政府是在十九日始得悉沈阳事变的消息,这可从国民党中央临时会议记录及邵元冲日记等资料中获得左证。②
  郭维成的回忆提及的一夜之间,十几次请示,十几次复电之电文,迄无存盘,遍寻不着,起人疑窦,不足凭信;蒋介石于9月18日当天乘舰赴南昌督师剿共。③19日晚,在南京之国民党中央党部召开临时会议,决定“电请蒋主席回京(南京)”④
  另据荆有岩的回忆:“事变发生后,荣臻(东北边防军参谋长)打电话报告北平副司令行营。行营当即请示南京,待蒋介石指示:不能打,并已经由王正廷(外交部长)报告国联。南京接电话者为军事委员会办公厅主任熊斌,电话由南京转牯岭,蒋一再指示不要抵抗”。⑤
  荆的说法恰好说明了郭维城说法的漏洞,讲清楚了蒋介石“九一八”之夜不在南京。南京接电话的是熊斌,由熊斌向蒋介石请示后,再向北平转达蒋的指示。可是,荆有岩回忆录越具体,漏洞越多。第一、9月18日,蒋不可能在牯岭,9月18日蒋从南京乘军舰出发,当夜不可能上庐山。第二、“蒋介石于19日乘舰至湖口、换船,经鄱阳湖,至南昌”⑥,足证蒋18日并未由军舰下,根本未上庐山。第三、国民政府最早也要19日始得悉沈阳事变,不可能18日夜里就会说出已经由王正延报告国联?说法与历史不符,过于牵强。
  我们可再看2001年辽宁大学焦润明教授的论述,发表于“近代史研究第三期——80年代以来的张学良研究”,他说大陆的学者有两种以上的观点,而且都运用了大量史料来支持自己的观点,他说:
  “一种是强调张学良在‘九一八’事变中忠实地执行了蒋的不抵抗政策;另一种则强调张的执行蒋之不抵抗政策,不过是由于上下级关系不得不执行,以及受蒋蒙蔽胡里胡涂地执行。争论双方都运用了大量史料来支持自己的观点,主张张学良在‘九一八’事变中是忠实地执行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观点的学者指出,7月发生‘万宝山事件’后,蒋介石反对反日运动命令‘隐忍自重’,张学良复电同意。8月发生‘中村事件’后,蒋介石的铣电(8月16日)称:‘无论日本军队此后如何在东北寻衅,我方应予不抵抗,力避冲突,吾兄万勿逞一时之愤置国家民族于不顾,希遵照执行。’张学良9月6日转电臧式毅、荣臻:‘务须万方容忍,不可与之反抗’。张学良又于同日致电张作相: ‘特急,吉督署张督办:奉密电令:我国遵守非战公约。不准衅自我开。特予遵照。张学良。’9月19日上午,张学良在讲话中说:‘吾早已令我部士兵,对日兵挑衅,不得抵抗。故北大营我军军令收缴军械,存于库房。’此外9月24日张学良致蒋介石、王正廷电和1935年8月张学良在溪口某次宴会上之讲话,都表明张学良的确执行了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平心而论,争论双方对于这一点并无分歧,但相比较而言,持相反观点的学者则更强调‘九一八’事变发生前,对于日军寻衅事件,蒋介石与张学良在石家庄会晤,蒋要张严令东北军,凡遇日军进攻‘一律不准抵抗’,提交国联和平解决。事变发生后,9月19日夜11时,蒋介石在南昌亲笔起草了给张学良的加急电报。9月23日蒋介石发布的国民政府告全国民众书中说:‘政府现时既已此次案件诉之于国联行政会,以符公理之解决,故已严格命令全国军队,对日避免冲突,对于国民亦一致告诫,务必继持严肃镇静之态度。’”⑦
  二、史料甄别及辨伪问题
  前段提及回忆录及当事人追忆的问题,同时更重要的是史料甄别的问题。
  我们先谈所谓“铣电”的问题,“铣”为16日的代电韵日,初见于大陆出版的“文史资料选辑”第六辑所载洪钫《“九一八事”变当时的张学良》。文中称:
  “九一八当晚,沈阳有长途电话前来,甚为紧急。张学良立即返回协和医院,接通荣臻的电话,据荣报告,‘驻沈阳南满站的日本联队,突于本晚十时许,袭击我北大营,诬称我方炸毁其柳河沟铁路路轨,现已向省城进攻,我方已遵照蒋主席铣电的指示,不予抵抗(按蒋介石于8月16日,曾有一铣电致张学良谓,‘无论日本军队此后如何在东北寻衅,我方应予不抵抗,力避冲突。吾兄万勿逞一时之愤,置国家民族于不顾’。张学良曾将这个‘铣电’转知东北各军事负责官长一体遵守)。张学良令其将续得情况随时报告,但此后沈阳电话即呼叫不通。⑧
  众所皆知,洪钫于九一八当时系任职陆海空军副司令行营秘书处机要室主任。海内外学者,均引用其所录“铣电”并奉为圭臬,从无人质疑,即便是台湾近代史权威李敖亦引“铣电”为据,然究竟无人得见识“铣电”之“庐山真面目”,迄今无任何人见过“铣电”之原文件,而所有关于“铣电”的文字记录均源于转录洪钫回忆,大陆档案馆度藏资料中,并无“铣电”的源文件存在。台湾方面,国史馆度藏的“蒋中正总统档案中,亦不见此则电报”。⑨
  我们可从蛛丝马迹再向上溯源,9月6日张学良致辽宁省主席臧式毅、致东北军长官公署参谋长荣臻不抵抗电文,未提及有关“铣电”之字样,臧式毅在1951年7月于抚顺战犯管理所书写交代档料,仅书:“会同总司令部留守参谋长荣臻急电北京,向张学良总司令报告并请示应付方策,奉命是采取不抵抗主义。”⑩无蒋氏指示张学良不抵抗具体证据。
  而台湾方面“蒋中正总统档案”为日前最详尽、最完整有关蒋介石的档案,而其中的“革命文献”、“筹笔”,均未见到民国20年(即1931年)8月16日给张学良的电报。“事略稿本”,8月16日蒋氏从南昌赴九江,预备乘船参与岳母宋太夫人丧礼执拂,该日记事:“由南昌搭车到九江,于车中问长春市政筹备处调查万宝山事件之报告。……其一步一步螺旋而进之侵略,吾已见其肺肝矣。呜呼!天下从此多事,吾甚为民众痛惜焉!”(11)然并无有关“铣电”之记载。
  据以上所证,由洪钫回忆提及“铣电”后,无任何资料可供内容之左证,上溯至“蒋氏是否下达不抵抗命令”亦颇值深思。据笔者多年来遍寻档案而不获,与台湾史家刘为开、张学良专家郭冠英、旅港传记名家胡志伟等诸兄,众人一致认为——“铣电”并不存在。
  三、石家庄会晤存否问题
  按石家庄会晤,系根据何柱国之回忆而来。初见“文史资料选辑七十六辑”,刊载何柱国《九一八事变前后》一文中称:
  “张学良于9月11日,在北平接到蒋介石的密电,叫他于12日去石家庄与蒋会晤。那天上午,蒋、张分乘两辆专车,蒋介石的专车自汉口开来,张学良的专车从北平开来,就这样两个人都未下车,把两辆专车合拢后,在车厢里举行了秘密会谈。那时我正驻防在石家庄,得讯后提早在车站外围派部队布防警戒,以保安全;但专车及车站范围内,则由蒋、张自带的卫队负责。会谈后,张学良亲自告诉我,蒋介石对他说:‘最近获得可靠情报,日军在东北马上要动手,我们的力量不足,不能打。我考虑到只有提请国际联盟主持正义,和平解决。我这次和你会面,最主要的是要你严令东北全军,凡遇到日军进攻,一律不准抵抗,如果我们回击了,事情就不好办了,明明是日军先开衅的,他们可以硬说是我们先打他的,他们的嘴大,我们的嘴小,到那时就分辨不清了。’过于一星期,九一八事变果然爆发了。张学良下的一道不准抵抗的命令的来源和真相就是这样,而张却替蒋介石背上了一个‘不抵抗将军’的恶名。”(12)
  何柱国另文《忆张学良将军》中称:“九一八事变以前,9月12日蒋介石曾电约张学良到石家庄进行了一次会面。这时我驻军石家庄,铁路外围的警戒都由我负责。张、蒋两人的专车到站时,两人专车并停在一处,张即走上蒋的专车,车上除钱大钧及蒋的卫士外,什么人也不准上去。两人谈了一个多小时,张回到自己的车上,蒋的专车即开走了。我上车问张学良和蒋谈了些什么。张说:‘不得了,日本人要动手了!’我说:‘那我们得赶快调兵作好准备。’张说:‘总司令叫我们不要还手。’我说:‘军人守土有责,敌人打来了,怎么可以不还手呢?’他说:‘是呀!守土有责,应该抵抗,但总司令说如果我们还手,在国际上就讲不清了;我们不还手,让他打,在国际联盟好说话。’这就是不抵抗之由来。在蒋介石之授意与命令下,不战而丧失东北,使张学良背上了‘不抵抗将军’之恶名。从这次石家庄蒋、张之秘密会见,也说明日本要占领东北,蒋介石是事先得到情报的,我可作为这段历史的见证人。”(13) 
  以下数据,就何柱国称9月12日蒋、张石家庄会晤一事,应非事实,据“吴忠信日记”(14)9月12日所说:“偕三先生乘11时30分车到南京,6时在陵园会介石兄,仍询余主张,余切实进言,蒋意召集在京要人会议,余决在京小住。”据“蒋作宾日记”9月12日记:“晚6时与副司令接洽,方知日方亟欲分离吾国外交政策也。”(15)以吴忠信由沪赴京,即耗车程五小时计,蒋能否五、六小时内往返南京、石家庄,诚属可疑。再据“事略稿本”9月12日记事:“上午,与夫人等至天保城浙年纪念塔野餐。下午,吴忠信持粤方汪兆铭等复电。”再据“中华民国大事记”,8、9日记事,蒋中正8月28日到武汉视察水灾,9月1日发生“弭乱救灾”通电,2日离汉返京,此后呈12日,未有赴汉记载。(16)与何柱国称9月12日,蒋的专车“自汉口开来”,显有不符。
  四、总结
  有关“不抵抗命令”,张学良晚年常作澄清,并多次谈起,“九一八”事变时,是他自己下令的,而非国民政府。
  张学良晚年向为他作口述历史的唐德刚先生说过:“我要郑重地声明,就是关于不抵抗的事情,九一八事变不抵抗,不但书里这样说,现在很多人在说,这是中央的命令,来替我洗刷。不是这样的,那个不抵抗命令是我下的。”“我做为一个封疆大使,我要负这个责任。” “这个事不是人家的事情,是我自个儿的事情,是我的责任。”(17)张学良晚年常如此说,这次来参加座谈会的郭冠英兄,于张学良晚年常随侍在侧,可谓张的忘年交,曾亲聆张的教诲,他也常听张如此说。
  至于8月16日的“铣电”,始终无法证实它的存在,“石家庄”蒋、张会晤也由史料证明有误,应秉持研究历史的精神,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
  作者单位:台湾军事史料研究会
  ① 易显石、张德良、陈崇桥、李鸿钧:《九一八事变史》,辽宁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72页)。 
  ② 邵元冲:《邵元冲日记》,民国20年10月19日。
  ③ 总统蒋公大事长篇初稿,卷二,秦孝仪总编撰,台北,国民党党史会编印,民国67年,第37页。
  ④ 总统蒋公大事长篇初稿,卷二,秦孝仪总编撰,台北,国民党党史会编印,民国67年,第42页。
  ⑤ 荆有岩,九一八之夜的张学良,辽宁省文史资料专辑“九一八纪实”,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17页。
  ⑥ 总统蒋公大事长篇初稿,卷二,秦孝仪总编撰,台北,国民党党史会编,民国67年,第126页。
  ⑦ 焦润名:“80年代以来的张学良研究”“近代史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1年第3期,第365—366页。
  ⑧ 大风编:《张学良的东北岁月》,光明日报出版社,1991年11月,第241页。
  ⑨ 吉林省档案馆编:《九一八事变》,第172页。
  ⑩ 臧式毅笔供,中央档案馆编:“伪满洲国的统治与内幕,伪满官员自述”(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7月,第70页)。  
  (11) “事略稿本”,民国20年8月16日,台湾国史馆藏。
  (12) 何柱国:《九一八沈阳事变前后》,大风编:《张学良的东北岁月》、(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1年11月)第331页。
  (13) 何柱国:《忆张学良将军》,大风编:《张学良的东北岁月》(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1年11月,)第20-21页。
  (14) 吴忠信日记,20年9月12日,党史馆藏影印本。
  (15) 北京师范大学,上海市档案馆编:“蒋作宾日记”(江苏: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10月)第356页。
  (16) 韩信夫、姜克夫主编:《中华民国大事记》第3册,第229—234页。
  (17) 张学良世纪传奇(口述实录),唐德刚访录,王书君著述,胡志伟校注,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2年,第431-434页。  
  

西安事变与二十世纪中国历史变迁:西安事变70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下)/中国延安干部学院编.—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