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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良回答日本广播协会电视台(NHK)记者采访时答记者问(1990年8月4日~6日)

郝建生


    1990年6月和8月,张学良将军在台湾两次接受日本广播协会电视台(NHK)记者采访。张学良将军就日本记者提出的有关问题,回答了记者的采访。

    问:张先生生于1901年,正是激荡的20世纪的开始。在包括中国东北和日本有关的近代史中,张先生有时充当主角,有时担任重要的配角,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在过去的50年里,先生一直缄口不言,也不愿为己辩解。如果可能,我们希望张先生能谈谈过去的历史。

    先生出生于富有的家庭,您小时候是很顽皮,还是一名优秀学生?

    答:我小时候很顽皮,上的是私塾。我的老师曾对我父亲说:“你的儿子要不得。”由此你们可以知道我顽皮到什么程度。

    问:我们读到的近代史书和介绍您的文章都说,您在当时的军阀领袖中是属于有文化知识的人。在年轻时,您同奉天WCIA俱乐部的外国人有直接接触吗?

    答:年轻时我喜欢运动。当时去WCIA俱乐部的人都是外国人,只有我一个人是中国人。当时我只有十七八岁,喜欢打网球,常去那个俱乐部,同外国人接触较多。

    我19岁在东北讲武堂念书,考试成绩最好。但有人认为是我父亲的关系,教习才给我好成绩。后来考试有严格监考,我仍得了第一。所以我在讲武堂时很有名气。

    问:请您谈谈到日本参观军事演习的情形。

    答:到日本参观军事演习给我留下很不好的印象。那时,日本人对我很客气,送给我一枚勋章,还见到了昭和天皇。但日本人总想以势压人。日本人这么做的目的没有达到,反而促使我反抗日本人。这是我的性格。

    问:当时中国的许多高级将领都毕业于日本的士官学校,对日本军有恐惧心理。您没有这样的恐惧心理吧!

    答:日本军事力量强大,我很佩服。但我没有畏惧心。日本人让我参观了军工厂,武器库和海军等,我感到这是日本人在向我示威。我不怕。

    问:您对孙文先生领导的国民政府印象如何?

    答:我不会外交辞令。开始时,我对国民政府有好感。我希望中国统一。我父亲去世后,我的行动可以说明我是拥护国家统一的。孙中山先生去世前,我见过他一次。我很佩服他。他有头脑,在病床上对我说:“东北处于两个帝国主义中间,东北青年责任重大。”

    问:您开始对国民政府印象很好,后来发生变化,能否具体谈谈?

    答:国民政府军队作风比老式军队还坏。政治比原来更腐败。到南京后,看得更多,体会更深,不满更强烈。国民政府内部争权夺利,他们都不是为了国家。

    问:您父亲被日本关东军炸死后,您马上知道这一消息吗?

    答:当时我不知道。我父亲死的那一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我很迷信,总感觉父亲与我有特殊关系。我出生时,父亲头一次打了一个胜仗,起了家。父亲很喜欢我,父亲之死使我非常难过,我现在的生日是假的。我不能过生日,因为这会使我想起父亲。最初我不知道父亲被炸死,部下仅告诉我是负伤,所以我晚了几天才回家。如果当时告诉我真相,我会立即赶回去。我一点都不怕日本军,如果他们在杀死我父亲之后再杀死我,我相信一定会有比我更厉害的“张学良”出现。在政治上搞暗杀是绝不会成功的。

    问:您当时就知道炸死您父亲是军部部分人的阴谋吗?

    答:当时,不仅我,大家都知道这一点。中国人连南满铁路都接近不了,谁能做这样的事呢?而且日本人当时停上了铁路的列车,谁能做到这一点呢?停火车的目的是炸我父亲乘坐的列车。

    问:在您父亲被炸死后,您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同日本人接触的?

    答:我对日本非常不满。家仇国恨聚于一身,同日本有不共戴天之仇。

    问:据说,床次先生曾从您那里拿过政治资金?

    答:床次先生同我见过面,我们谈得很好。我们谈到中日悬案问题。他表示,一旦执政就着手解决悬案问题。他缺少竞选资金,我说送他2000万。他希望借,在有能力时归还。他拿了50万,其余的钱由于竞选不成,他没有要。

    问:请谈谈东北的易帜问题。

    答:那时候,我一个命令,全东北就换成青天白日旗。这不是因为我父亲被日本人杀死才易帜。我主张国家统一和富强。父亲不死我也会这样做。这件事促使我抗日的决心更坚定。

    问:请问杀杨宇霆的原因是什么?

    答:杨宇霆和常阴槐是我父亲老部下,不听我指挥,企图反叛。他们的反叛只能让我的部下和老百姓吃苦。让别人怕我,骂我,我也只能这么做。

    问:关于日本公使佐分利贞男之死,原因是什么?

    答:我同佐分利在日本领事馆谈过一次话,谈到深夜,谈得很好。他说回到日本后尽力解决满州问题。但回国后,他死了。我怀疑,他的死不是自杀,是他杀。日本军人做到这样的地步,日本没有亡国,是上帝的恩典。佐分利之死我非常难过。虽然我知道当时中国无力和日本军队作战,也想和日本合作,但是日本军部所提的条件我无法接受。

    问:先生对东北建设非常热心,要建设与南满铁路平行的铁路。你当时有无想到这会引起同关东军的冲突?

    答:这不是关东军的问题,而是日本政府的问题。例如,兴建从大虎山到黑龙江的铁路引起很多麻烦。还有为出口大豆,我们建设葫芦岛港口也发生问题。我们从大连港出口大豆受到日本方面的刁难。

    问:是否为了竞争?

    答:不是。南满铁路是日本的,我们要有自己的铁路。当然,我们的铁路建成对南满铁路是有影响的。修铁路不是我提出的,在我父亲的年代,我们就有修铁路的计划。我想同日本合作,但日本没有诚意,只想控制我们,那是没有办法的。

    问:“九·一八”事变不抵抗是何原因?

    答:当时我身体不好,正在北平医院养病,听到报告后马上返回住所。当初未料到关东军会发动“九·一八”事变,想看一看情形。日本国内有许多问题,有俄国的条约,这样做对日本不利。大家责备我,说我不抵抗,我不承认。我认为这是我判断错误。我想日本政府会控制关东军的。有一位日本人说,“九·一八”事变对日本来说是吃了一颗炸弹。这种意见同我们是一样的。

    问:您不愿意为自己辩解。能否请您再稍具体谈谈当时情况?

    答:我们不能主观地判断事物,应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设想对方的环境、处境和利害关系等等。如果日本军人想这样做,违反国际条约,惹起国际问题,政府会控制它。而且这对它本身也不利,它们绝达不到目的。当时,东北的利益都在日本人手里,这样做会损害他们自己的利益。

    问:请问您是否愿意再到日本去?

    答:如果有可能,我愿意再去看看。现在年纪大了,动作不便,我很想看看新的日本是什么样子。

    问:你那时被任命为剿共司令官,你是否认为抗日比剿共更重要?

    答:我根本就不愿意剿共。蒋先生对我很好,他让我挑一件事做。我不愿意内战,不愿剿共。

    问:当时东北军是中国最大的军队,到西北后,你的部下有无提出回东北的希望等?

    答:东北军想回家是主题。他们要同日本人打。他们不愿意同共产党作战失去力量,想保存力量同日本人作战。我当时处境困难。部下对我不满,说我为了自己服从蒋先生。

    问:当时北京学运高涨。据说您很同情知识分子。

    答:话到此为止,我不想就此问题再多说。

    问:您对共产党作何评价?

    答:当时,中国抗日情绪高,政府不想抗日。共产党利用抗日抓住了民心。

    问:您同蒋介石总统在感情上关系很好,但似乎政见不同?

    答:这很简单。蒋委员长主张“安内攘外”,我主张“攘外安内”。

    问:您何时提出“攘外安内”,并同蒋先生持对立态度的?

    答:我们一直意见不同,只是后来更加尖锐罢了。

    问:你们是做事的次序不同,还是目的本来就不同?

    答:当然目的不同。先对外作战,再安内。蒋先生是先安内再对外。现在我承认,也许我的思想是不对的。但当时我是那种思想。

    问:蒋介石和周恩来曾在西安会面。当时您在场吗?

    答:这是一个尖锐的问题,请不要再问了。我不但在场,而且是我领周恩来去见蒋先生的。

    问:您不愿意谈当时他们谈话的内容?

    答:对不起,我不能再往下讲。请体谅我的苦衷。这件事不应该出自我的口,我也不愿意伤害他人。

    问:西安事变后,您陪蒋先生回南京。您为什么这么做?

    答:我过去说过多次。我是一个军人,应对自己行为负责。我去南京是为了请罪。请罪包括把我枪决。临走时,我把家都交给了我的一名学生,他是一个军长。

    问:对战后的日本,您有什么要说的吗?

    答:我劝日本不要再和过去一样用武力侵略别人,当然现在也不会了,也不要以经济侵略别人,要帮助别人,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对弱者帮助,弱者强大后也会帮助你。我想对日本青年说,要想想日本过去的错处,不要想过去的威风,要沉思回想。论语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日本有“忠”,但没有“恕”。日本不光对别人,就是对日本人自己也没有“恕”。人应该原谅人,体谅人。这是我的脾气。我希望日本青年和负责任的人,要原谅人和体谅人。合作并不是牺牲,牺牲就是你要得到的。我说了好多话,很不客气,这并不是责备任何人。我只说了事实,让别人了解。我的看法对错,这是另外的问题。

西安事变后的张学良/郝建生编著.-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