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监禁日记——台湾(井上——清泉)
窦应泰
张学良自1946年11月2日离开重庆飞往台湾,从此他再就也没有回到祖国大陆。他被刘乙光等特工人员经武昌解往台湾后,从此在山陬水涯间开始了漫长的幽禁生活。张学良夫妇先后居住在新竹县的井上温泉、清泉、高雄等远离尘嚣的山区,多年一直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其行动自由甚至比在贵州时期还要严控。其时正是蒋介石逃台伊始,他为了政治的需要,对张学良的“管束”比从前更为严格。张在清泉、高雄时期甚至连国民党高层人士对其探访也遭到了禁止。从50年代起,台湾、香港等地新闻记者就希望透过各种渠道接近和采访张学良,但是都被国民党当局加以封锁拒绝,致使张学良陷入与世隔绝的尘封状态。直至50年代后期,蒋介石才在西方舆论的压力下,不得不允许张学良从高雄搬到台北郊区,继而数十年的“管束”也逐步消除,张学良的人身自由开始有所松动。下面几篇日记,就是张学良1946年刚到台湾时写的。
1946年(民国三十五年) 11月2日
早六点一刻由白市驿(重庆郊外——笔者注)飞机场起飞,C59(系运输机型号——笔者注),八点四十分到武昌徐家棚飞机场加油,十二点十五分抵台北飞机场,陈长官派周一鹗处长,刘启光县长、吴明远、连参谋(号良顺),调查科长陈达元等来迎,在台北(陈达元公馆)午餐,下午二点十五分由台北(新竹县长刘光启陪同)乘汽车出发,约五点半抵新竹下宿于招待所。
(笔者按)
陈长官,即陈仪。浙江绍兴人,日本士官学校第五期炮兵科毕业,中华民国成立初期即任浙江省都督府军政司长。后任五省联军第一军军长、福建省主席等职。1945年抗战胜利后,陈仪被国民政府任命为首驻台湾行政长官兼警备司令。台湾发生“二·二八事变”后被解职,翌年又改任浙江省主席。1949年因得罪蒋介石被革职逮捕,旋即羁押于台湾。1950年被蒋诛杀于台北,享年67岁。张学良从大陆来台湾初期,陈仪出于私谊给予他诸多方便,可惜不久就惨死在国民党尔虞我诈的派别斗争中。
11月3日
投宿于新竹市的招待所,在日本时代为新竹公共建筑物,是为招待贵宾用的公会堂。早晨我起床甚早,巡视室内外及庭园,几乎使我泪下。……这怎么会叫台湾的同胞安静下去,他们当年思念祖国的热诚,这叫他们多么失望,只有冷却下去他们的热血,或者燃起另一个火焰。谁来挽救这一个重大损失,真叫我有泪吞在肚子里。……
九点许由刘启光县长夫妇陪同,乘汽车由新竹出发(经竹东),约至下午一点抵寓所,此地为日本时代井上温泉,乃高山族“鹿蕃”地。
(笔者按)
这是张学良对台湾新竹的第一印象。出现在他眼前的台湾各地满目疮痍,一派战争留下的狼藉。看惯较为现代化内地生活的张学良,忽然见到如此破败、状如废墟般的台湾,是他为之落泪的主要原因。就在新竹招待所下榻的当夜,张学良还挥笔写了一首新诗,表白他对台湾寄予的无限深情。(此诗见卷二《张学良狱中诗稿》)
新竹县城对张学良来说,仅仅只是匆促的过客。此后漫长的隐居生活,将从更加陌生的群山深处开始了,这里就是日据时代留下无数创伤的“井上”!
11月11日
陈仪派其参谋长柯远芬持手书来清泉问候,并与谢旅长懋权、宪兵团长张慕陶,与刘乙光同来。次日柯参谋长返台北。
(笔者按)
张学良抵台时,陈仪没有亲自接见。此次陈仪专派柯远芬参谋长持亲笔书信前来清泉,系对11月4日刘乙光随新竹县长刘启光同去台北时,代张学良转呈陈仪书信的回复。此前,陈仪作为国民党江浙派的军政首脑,与张学良接触不多。陈仪和张学良的结识仅限于1931年后国民党的几次中央全会,那时张学良已是陆海空副总司令,而陈仪则为南京政府军政部的政务次长。从前张学良莅临南京,陈仪只能投以仰视的目光,而今则为阶下囚也!
12月4日
陈仪派专人送来一信,附近有蒋夫人来信及糖两包。
(笔者按)
这是张学良到台湾之后。第一次收到宋美龄委托陈仪捎给他的一封信。同时还带来两包糖果。张氏日记中虽然没有多记当时感受,然而当身陷苦海、自由无期之时,忽然在新竹山中接到宋美龄转来的信件,定会大为感动。宋美龄在张学良已被蒋限制自由近20年的时候,仍然没有忘记他这个已经失去兵权的东北人,其不忘旧诺的感情,确实难能可贵。宋美龄对张的感情,不仅包含她对友人的同情,同时也表明做人的信义。因此是极为少见的。
12月15日
陈长官公仪来寓,谈到国内、国际历史,中日各问题,彼时中日问题,有深刻认识,特殊见解。言到吉田松阴对日本尊王,吞华思想之提倡,伊藤博文、后藤新平灭华之阴谋,彼认为日本侵华思想一时难为消除,美国亦将上日本人的当。并言到三十年后中日恐成联邦,但如中国人自己不自强,恐大部政权反落到日人之手,此段甚有记载留给后来之必要。午餐后再谈了一谈,始辞去。并赠给书籍、果物不少。
(笔者按)
嗣后有限的接触中,陈仪成为张学良来台后较为知遇的地方官长。此前宋美龄与张学良的往来信件,均由陈仪代为中转。现在陈仪又亲自来清泉住地探望张学良,这在当时军政高官中是要承担风险的。陈与张在交谈中畅所欲言,纵论天下,确值得张学良在日记中写下一笔。而陈仪在1946年即能预见中国在30年后与日本可能成为邦交国,确有政治家眼光。历史证明了陈仪的上述预见。此外,陈仪来时还指示特务队长刘乙光,把清泉住地朝阳的房子让给张学良居住,刘乙光当场应诺连连,然而陈仪走后,他们一家仍然未搬进朝阳的房间居住。这是张学良始终耿耿于怀的事情。
1947年(民国三十六年)3月1日
刘乙光告知我,连日台北、竹东民众暴动。袭击衙署,专打外省人在台为官吏者。我到台湾第二日,已有此感觉,已见我所写的莅台初感,非是我事后有先见之明。当局如不善处,台湾问题,真不知道成什么样子。
(笔者按)
此时在台湾已经爆发了“二·二八事变”。但是,隐居在新竹清泉山中的张学良,那时尚未知晓事变的来龙去脉,也没想到这次事变甚至会波及他的安危。不过张学良毕竟是位远见卓识的政治家。他承认来台次日,即已看出国民党统治台湾的巨大危机。
3月5日
昨晚竹东来一卡车米、面,菜蔬不少。这是怎么一回事,起初一点不知道,后来刘队长告知了一些,但真情还不能知道。一夜十分紧张,我也未能好睡。
连日沉闷,昨晚来了一辆卡车带来米面菜蔬。赵献瑞也来了,一刹工夫,寓中如临大敌,我的窗前门外,全部卫兵,并皆手持武器,这是怎么一回事?请老刘过来想问问,他说有事不来。又见他们焚烧文件,收拾行李,人员纷纷乱窜,有什么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令人烦闷,三请老刘,仍不来,余到刘的屋去看他们十分仓皇,刘太太和孩子都改换了衣服,问刘是怎么一回事,他含混回答,仅说竹东也出事了,把区公所烧了。连日沉闷和鬼祟,情形使我十分不痛快。
(笔者按)
台湾民众的暴动风潮,越来越逼近张学良居住的清泉。刘乙光等特务对张氏虽然严密封锁外面的消息,但是他们的慌张行迹已经告诉张学良大祸将至。不过张学良当时还不知自己所面临的危境。原来刘乙光等已经接到国民党当局密令,如若暴动人员前来冲击清泉,就有趁乱抢走张氏的危险。一旦发生兵戎相见的紧张局面,张学良的性命就要受到威胁。因此,刘乙光等在这种情势下对张冷的态度就不足为怪了。
3月7日
今天他们又对我鬼鬼祟祟的样子,一大早刘太太就装模作样地到处偷偷地察看。一定是外间又有什么风声。我想也不外乎那一套,想了想,睡我的大觉云罢。
(笔者按)
大灾大难已经临头,张学良面对军警宪特的恐慌不安,尽管已经感受到威胁袭来,但他毕竟虚怀若谷,大事将临有静气。居然在此种危险情势下能够酣然入睡,此种襟怀,确非寻常人所能做到!
3月8日
一早,刘太太又偷偷地来了,假辞借烟,可笑!吃饭时,老刘(刘乙光——笔者注)避而不见,我想想好生气,我对他们以诚相向,并以善言导之。又以好言讽之,使其自觉,他还是那鬼祟小伎俩对我。后来想一想,这是他的职务,但是又一想“士可杀不可辱”,他这种无礼貌的不诚实的举动,真叫人可气,就是外方对我有什么图谋,好好地告诉,使我自戒,说明他的苦衷。何必这样鬼祟拿我当傻瓜,可气!想了一想,他们可怜又可笑!后来“细蛮子”(刘乙光之子——笔者注)来到我房子玩,我看见赤子天真,与虚伪鬼祟相对照,真使我有甚大的感觉,古(人)所谓,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正此之谓也。我气他们,我……也心不赤子了!慢慢想想,我即以赤子之心对任何人,他们也是任何人之一,何必生气,所以气也就消了。还是以客观的眼光,察看他们的行为,以做自己的借镜。
(笔者按)
关于台湾发生“二·二八事变”期间刘乙光等特工对张学良采取的警戒措施,1947年10月张严佛(军统特务)曾替代刘乙光前来新竹山中看管张学良。据张严佛后来回忆,当时张学曾经向他倾吐事变时亲历的事情,张学良说:“今年2月台湾人闹事,刘乙光也紧张起来了,那几天,他恶狠狠地盯住了我,好像要把我吃下去,话都不和我说了,他指挥宪兵特务不分昼夜,加倍警戒,如临大敌,究兵特务来回不停地在我屋子周围巡逻,并向我室内窥伺动静。深夜了,我还听见刘乙光同他的部下时而嘈杂喧嚷,紧急集合,时而又蹑手蹑脚地窃窃传话。总而言之,是一种应付非常事件的可怕现象。就在这时候,刘乙光的部下和究兵方面有人偷偷告诉我说:刘乙光已经作好了准备,如果台湾闹事要闹到不可收拾的时候,为了防止我越狱逃跑和台湾人民把我劫走,他就采取紧急处置,把我和四小姐开枪打死。对上面报告则称为台湾乱民前来劫狱的罪名,我实在不甘心。”张学良上述这段话,反映了上述危险时期他所面临的处境。
3月10日
昨日刘乙光告知关于事变几桩事情,我亦对他表示我的意见,并告他几件应注意的事情,以作他的参考。
(笔者按)
从上述日记中可见,对张学良构成威胁的非常时期,随着“二·二八事变”的行将结束已渐渐结束。正如张学良事后所言:“那几天我老盘算,如果刘乙光真要对我下毒手,我还可以引颈就戮呢,还是我先下手把刘乙光杀了,或者我也同归于尽,都是我所极不愿意的,我张学良就这样的下场吗?准备混乱中把我打死,幸而台湾事变几天就平息了,否则,真难说……”尽管刘乙光对他曾有如此歹意,但张学良仍然虚怀若谷。只要刘乙光与他和解,他就把自己的善意袒露给曾经想杀他灭口的人。张学良如此为人,此真大手笔!
5月30日
只有把大人物神化吧。好像人类不知道天文的科学,自然要把月亮神化,不知道医药的科学,有病就要拜瘟神爷了!
(笔者按)
到了当年5月,困扰张学良的“二·二八风潮”终于烟消火灭。随着形势的稍有缓解,张的处境也渐有好转。但这时张氏不知为何竟在日记上记下“天文科学”与“医药科学”之类的内容。而且他还提出了把人和月亮神化的古怪问题。也许只有当事人自己,能够对此有一个让人信服的解释吧?
1954年(民国四十三年) 10月24日
老刘(刘乙光——笔者注)晚饭后到我室来,交到精装本《解决共产主义思想与方法的根本问题》和四十六年日记各一册,此乃系蒋总统亲手交给我的,我接受之下,不觉泪下。老刘又告我总统叫他传达两句重要话,……我中夜反复自思,下最后决心拟上总统及夫人各一函。
(笔者按)
眨眼之际,张学良羁台已经八个寒暑矣!此时的张学良已从新竹县的井上温泉,移住清泉山中多年。刘乙光经过这八年多与张学良的进一步相处,当年“二·二八事变”时的敌峙态度早已荡然无存。此前的一天夜里,特务队长刘乙光告诉张学良说,他即将离队前往台北阳明山参加国民党军政机关举办的“高级官员集训班”。张学良闻之心动,他久卧思启,心中早有出山之意。张认为自1936年12月被管束迄今,已经过去了整整28年。他多么希望也前去参加阳明山举办的“集训班”,借以宣告“管束”的结束。于是,张学良在10月3日夜间写的日记上便留下了当时心迹:“夜间,我过他(刘乙光)房间去谈了谈。我表示我也有受训之意,不过是想学习学习,又言到战斗心情,内战不起敌忾心,……。他也表示他的意见,言对极峰(指蒋介石——笔者注)陈述要谨慎,言可致张岳军(张群——笔者注)一函,我应之。将致张(张群)信交给刘。……”这时的刘乙光居然一反常态,积极支持张学良出山,并同意把张学良写给张群(此时张群身兼国民党“总统府秘书长”和“国民党革命实践研究院主任”等职,恰好负责阳明山“集训班”事宜,因此刘乙光建议张学良直接给张群写信——笔者注)的信代为转交。将张群的信转交后,张学良得到的竟然是蒋介石委托刘乙光转送他的几本日记和书刊。一时他似乎误以为真有东山再起之势了。
12月25日
早起,写了上总统及夫人信交老刘,请他派人送去。老刘看后认为他要自己亲送,于是我同(他)谈了我的心愿,彼愿传达,恐言错误事,请我写一简略给他,老刘二十六日去台北。
(笔者按)
从这则日记上看出,张学良欲起之心,已如箭在弦上。而且又亲笔给蒋介石和宋美龄写信,再次请求出山。张氏自被幽禁以来,尤其是在抗战初期,已经三番五次给蒋、宋写信请求出山了,但是哪一次也没有此次更为迫切。也许他已经意识到年岁不饶人,如果再不加恳请,恐怕此生再无机会了。
12月27日
……总统立刻承允,说好好。刘追问一句,何时乎?总统则答容须布置布置。刘欢喜的一夜未能好睡。本早彼向(尚)未起床,即有电话召见(因昨夜彼言今日即返回),十点半总统府召见,总统言受训事,因恐外间有人有些不谅解,贸然从事,万一引起误会,甚或引起风潮,或有人对我(指对张学良——笔者注)侮辱,反而坏事,须先有步骤。叫我(张学良——笔者注)先写一本书,把我的经历、抗日情绪,对共产党的观感,对外发表,变换外间观感,然后方可进行。余聆闻之下,深为难过。一则感总统(蒋介石——笔者注)立即答允,可见其爱护亲切,再则佩服审就周详,不过因外间问题令我写书,我心中十分难过。一夜未能成眠。
(笔者按)
刘乙光拿到张学良的信后,果真亲自前往台北士林官邸求见蒋介石。当蒋氏听到刘乙光报告张学良希望参加阳明山集训的意见后,居然出人意料地当场欣然应诺。刘乙光也当即追问蒋介石何时可以让张出山,蒋则答应布置一下。从这篇日记中看出,此时的张、刘关系已经缓和到相当和谐的水平。刘乙光急于期望张学良出来的心情,简直不逊子张氏本人。不料蒋氏一夜之间又改变主意,以担心张学良一旦出山会引起风潮为口实,授意张学良必须首先要写一本书。也许正是蒋介石这一虚与委蛇的手段,才促使张学良留下一部可供传世的《杂忆随感漫录》。
12月28日
早起,蠢性又发,在老刘处大发牢骚,回来胡写信后,经老刘苦说,EDITH(赵一荻)亦加劝言。下午睡过,自感矛盾。……总统(蒋介石)赐给机会,准我由“九一八”以前写起,这是何等深用意,同时外间是有人怀恨深切。……余稚气太盛须力加痛改。
(笔者按)
蒋介石暂时不准张学良出山,又不允许他参加在阳明山举办的“国民党高干集训班”,而允许他出山的条件,又是让张学良首先写一本从“九一八”之前经历说起的书。然后在造成舆论之后才可让他恢复自由。其实,这不过是蒋介石婉拒张学良请求的托词罢了。张学良心里愁肠百结,对蒋既有怨尤又无可奈何。这也难怪张学良的情绪不好,甚至在刘乙光面前大发牢骚了。
1957年(民国四十六年) 1月1日
今天是新年元旦,我开始又做新人,“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我要自勉,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新、新、新。昨夜闲谈至夜十点,真是徒耗精神,是不应该。由收音机上听蒋总统的元旦演词,他的宁波话实在叫人难懂,收音机上呜呜的直响,更听不清楚。痛恨负责广播的责任者。真是混账,为什么不好好地搞。
(笔者按)
1957年对张学良来说,原本是寄予厚望的一年、他梦想如果自己的《自述》写成并发表,蒋介石也许就会兑现诺言,因此他在日记中写下“我要自勉,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新、新、新”之类感叹。他说的“我开始又做新人”,似乎带着满腔牢骚,不然他就不会在日记上大骂收音机里的广播员了!张学良毕竟在特务监管下苦度近20年大好时光的人啊!
1月2日
在报上看见黄河的绝命书,哀艳得很。叫我想起杜月笙,不肯去大陆的一句话……杜月笙可真是老江湖。信义仁爱,×××认为是温情主义,小资产阶级的意识,人家公开说,是要不得的,黄河哟,黄河哟!你比我还混蛋!因而又想念老四,我心里有点难过,他实在是可爱的青年。如果报纸上说的是真的,他的遭遇比我还苦呀!
(笔者按)
张学良在读报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位名叫黄河的大陆青年,到台湾以后因思念故乡,于是写下了绝命书,愤而自杀身死。张氏从此人之死联想到他自己的命运,难免悲从心生。
张学良在日记上所说的“又想念老四”,老四,为张学良同父不同母的四弟张学思将军。此时的张学思,在国内已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副总参谋长、少将军衔。又奉命前往苏联列宁格勒伏罗希洛夫海军学院进修。在党的领导下张学思正是事业发达时期,然而在台湾报纸上居然登出了与事实不符的诬蔑性报道,难怪张学良读后悲苦哀叹:“如果报纸上说的是真的,他的遭遇比我还苦呀!”
1月3日
今早清晨,我又实行我的默祷,感到了启示。过去的事,动机上没有什么过错,我的行动犯了大错误。原因是急躁过火了。现在的观念、悔悟和做法,也都是对的,不过是得要一步一步地走,不要再犯过火之错,登山要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坐飞机,坐汽车,对于山的真幽趣是领略不出来的。
数日来,因为回忆往事,时为兴奋感慨,不觉又犯多言之弊,戒之,戒之!
(笔者按)
自从接受写《回忆录》的任务以后,张学良在思考往事的同时,亦在回首他自己的人生,他在日记中所指“过去的事”,应该系指1936年的“西安事变”。他虽然认为当时有些急躁过火,不过在事情过去20年后,仍然认为“动机上没有什么过错,”如此坚持一种观点,也确实需要勇气。20年的封闭生活并没有磨掉他对人生信仰与志趣的坚韧,此种精神值得称道。
1月4日
本日除写述外无何感想。今日春性又大发,血气将衰之人,戒慎为是。
(笔者按)
已经正式开始《杂忆随感漫录》的写作。“写述”为张学良对撰写“自传”的称谓。
1月5日
刘太太(特务队长刘乙光夫人——笔者注)明日返台北,我把买的一本日记送给了刘淑慈(刘乙光之女,在台北家中读书——笔者注)交她带给他。这几天,因刘太太在这块,弄吃的,又吃的多了些。胃里感觉有点不舒服,贪食,明知故犯。又不能管自己了,该死!
自戒之事,并未能确实做到,千军万马好管,管理自己是不大容易,我不要自宽自解,得须苦下功夫。
(笔者按)
从新年伊始,张学良就暗暗下定“戒之戒之”的决心。他认为在改变自己急躁性格的同时,也要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其中贪食乃成他的一大苦恼、贪食后又自责于己,其情委实可悯!
1月6日
今日周身稍感不适,查阅一些零碎文字,以为我的写作参考,使我十分伤感,真是不愿想这些过去的事。
(笔者按)
往事对于张学良而言,就俨然一场苦难的恶梦。写到他青年时期的抱负,写到他想以救人为本的医生为人生的目标,最后竟然身不由己地当上一个以杀戮为天职的军人,尤其写到至友郭松龄的不幸惨死,无疑会让他肝肠寸断,痛心疾首。
1月7日
今天天气晴朗,感觉舒适,想把写的东西多写一些,提笔忘字,查来查去,“书到用时方恨少”。今日痛恨自己,不是晚了吗?写了千百字,可以勉强,这洋大篇,直觉为难,再一回思,非不能也,不为也,仍努力去写。不过,读—读自己写的东西,真不如意!
(笔者按)
张学良的自传已经写了许多,但他读一读自己写的东西,坦承“真不如意!”能有如此胸襟,亦不易也!因为谁都知道张学良半生军马倥偬,虽也酷爱诗文,毕竟南征北战,平生哪里有时间去写长篇巨制?如若不是虎落平阳,他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动笔写这么长的自述文稿。如此看来,倒也真要感谢特务刘乙光和给他任务的蒋介石了,如果没有他们,也许就不会有张氏的《杂忆随感漫录》传世!
1月8日
写了两三千字,写的我十分感慨。回忆往事,真的不好受,尤其是关于他老人家(指其父张作霖1928年6月3日在沈阳皇姑屯事件中丧生——笔者注)的死难经过,现大仇已报,就是我孝道不全耳,心有愧焉!
(笔者按)
张作霖在皇姑屯丧生之时,张学良当时正在河北督师。乃父临死之际他不在身侧,想起来总觉得没有尽孝道。现大仇己报,系指中国人民经过八年抗战,终于战败了当年在东北制造车祸、炸死其父的日本军国主义者。
1月9日
今天天气特别好,圣诞树红叶将落,而樱花乍开,我给EDITH(赵一荻)照了一卷彩色照相,《我的父亲和我的家址>)一章初稿已写完,约八千余字,开始缮清,再为读一读,然后再定稿。
(笔者按)
从1月4日始至1月9日,共五天时间张学良就写了8千字,这对于经常以写字为生的人,也许不值大惊小怪。然而对平时不常动笔的张学良而言,已是不小的成果了。
1月12日
这个星期,本打算多写些,勉勉强强的,只写了一章。一则由于从来动口,自己不动手;二则疏懒放荡,自己知道,但自己管不了自己,这还能做人吗?必得真实确能改过。
(笔者按)
张学良始终感到自己写作的速度不如意,甚至面对《自述》的成果也自疚自责,这种发奋图强的精神是可贵的。尤其对一个从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人来说,亲自动笔写作更是苦不堪言之事,
1月13日
抄录缮修所写的东西。今天又少年性发,同EDITH大肆玩弄,将近六十岁的人,仍不脱少年稚气,可喜不知老之将至,可笑老了还不知保重。
(笔者按)
抄录自己写过的稿子,同样是一种累人的事情。从前依靠别人伺候的少帅,年将六旬时,却要亲自做起抄稿的苦差事来,确让人感到敬佩。
1月15日
今日写述第二章,对于自己的文章实在不满,东翻西读,以期有获,这就叫“临上轿方穿耳头眼”、“少年不勤学,老大徒伤悲!”
(笔者按)
写成的二章是《我的生活》,半世纪以前已经逝去的历史,对于年近花甲的张学良来说,早已经记忆凋零。为让自己的《自述》再现当年历史面貌,张学良曾在他有限的藏书之中寻找相关资料,借以弥补记忆的不足。
1月19日
今天天气十分晴朗,樱、李花盛开,景色鲜艳,难得的美趣,我给EDITH照了一卷彩色照相。将近农历年,今天好天气,房间大扫除,一天的时间就这样地忙过去了,未能写述。
求放心,习沉静,未能如愿做到。
《少年时代》已经写完未缮,这个星期一定要把其次一章写完,如能写两章更妙。
(笔者按)
台湾的一月已是春色满园。这一天张氏已将第二章的第一节写成,这一部分共有《我的教养》、《早婚》和《立志之始》三节,字数约六千左右。写作进度似比第一章略快一些。多年不动笔的少帅显然渐渐适应了陌生的写作环境。并且下决心要在本周写好第二章。看来写作的劲头颇足。
1月25日
今日天气晴朗。他们擦窗修门,我剪发修脚,未能写作。
(笔者按)
旧历春节的喜庆气氛,在国民党特务严格控制的清泉禁区之内已经无法抗拒地来到了。张学良在日记中写下寥寥几笔,给今天的读者描绘出他身边当时越来越浓的节日气氛,读罢让人感同身受。他放下了笔,已开始理发修脚,准备干干净净过节了。
1月27日
帮助EDITH做年菜,又看着她们糊窗户,(日式住房之拉门),一天就这样白白过去了。夜间想来是不应该的,“一日闲过,可惜!”余当勉之,余之最大毛病,沉不下心,缺乏“经”常的经字。我写述的东西,已经耽误了两天,不要自己放假吧!
(笔者按)
1月26日张学良在日记中曾有“修理之纸门,夜间由新竹取回,屋间焕然一新。(煞)有介事地过新年!忙着收拾房间,修理纸糊窗门,所预计的写作未能完成。这星期,旧历新年,自己放假。”文债未偿,新春将临,但是张学良已经先给自己放了年假。多年幽居,划地为牢,如果他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也许早已经无法生存了;然而心宽地宽的少帅,数十年如一日的乐观情绪,乃为其困境长寿之根本。在这种环境中还叮嘱自己不“一日闲过”,让人感动之至!
1月29日
请刘家全家吃年饭,吃了蒋夫人送的香槟酒,大家开洋荤,又吃了老莫送的维士克(美国洋酒——笔者注),欢宴一番,真有过年情趣。
终日玩乐吃喝,呼卢唤雉,夜十二点方就寝,狂欢未已。
(笔者按)
除夕的前夜,张学良与赵四同赴刘乙光家里吃年夜饭。席间居然摆上宋美龄亲送的香摈酒,还有莫德惠送的美国酒。一个国民党特务的家宴竟然能开如此洋荤,当然要感谢张学良这个特殊“囚犯”。同时也看得出,直到1957年宋美龄还给张学良送香槟酒,此种持之有恒的友谊显示着宋美龄人性中善良的一面。
2月4日
斗了一天湖南跑胡(湖南式小麻将——笔者注),亦圣人之训乎?一笑。
这个星期,循旧俗过年,游玩放逸,写作皆停,可以说荒废光阴。在身体方面,自觉尚未衰老,童心犹存,仍是个老孩子,从头做起尚有可为。
年已过完,等刘太太她们去后,要努力写述。
(笔者按)
春节是众兵戒严的清泉禁区难得的假期,张学良一连数日沉浸在忘我的欢愉之中。1月31日他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早起拜拜(应为拜年之误?——笔者注),燃放鞭炮,刘太太请吃年饭,夜间玩到十二点方就寝。”又记:“年将花甲,童心如昔,可哂!又可喜!”让人惊讶的是,即便庆贺新年之时,张学良在日记中也没有忘记几个月来让他废寝忘食的“自述”。他在美酒沉醉之时仍不忘写下这样一笔“须竭力写述,期将早日完成写达。我常立志,不是立长志。”到了正月初五,张学良果然在喜庆气氛尚未消逝之时,真地动起笔来了。
2月8日
除从事写述,无事可记。我写到我父子恩情,以及张辅忱(即东北军宿将、吉林督军张作相——笔者注)对我之提携,不觉泪下。念当年年幼无知,今日图报无由矣!
(笔者按)
转瞬之际,农历春节的欢喜气氛已从小小清泉消逝而去。2月7日,张学良记下“老刘(刘乙光)一家都已回台北,年已过完,我书归正传,仍继续写述。”年后再执笔墨,忽然想起了奉系宿将张作相,张学良不禁悲从心生。他想起1929年夏天其父作古时,张作相本应就任东三省最高长官,但是他却把该职慨然推给了少帅,如此旧恩,张学良为自己已至暮年无法报答而心泛悲楚。正所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2月飞4日 (上元节,天气仍阴冷)
今天为旧历元宵节。吃汤圆,我买了一些爆竹放。
于伯材(特务——笔者注)昨日返回(自台北),……长春(长春图书公司)稿纸未买到。
(笔者按)
在整整一个旧历正月,张学良始终为他的《自述》在伏案写作。从2月10日起,台北就“阴雨寒冷,写字冻手。”在四李如春的台湾,像这样寒冷的日子并不多,然而张氏在这种恶劣的气候条件下,仍然一人坐在冰冷的书斋中,尽管冻手,他仍然在争取时间完成蒋介石交办的任务。到2月11日,台北仍在下着霏霏小雨。而且张氏在当天的日记上这样写道:“今天比昨天还冷,手几乎不能握管,坐在那里写字,写一刻就得行动行动。”如不是为着自由的目的,相信张学良决然不会这样自寻苦吃。元宵节当天,没想到张氏还在关心着稿纸的事情。
2月15日 (阴时雨)
连日阴雨寒湿,风湿又感觉四肢酸痛,又加上疏懒戏弄,所预想之工作,未能如意完成。我总是预想的多,而实行的少,此过谨记须自勉改。
要努力写述,不得太迟延时日为是。
夜中不能成眠,追想起往事,以备写述,愈追思愈睡不着了,而后不要如此!戒之!
饶它虎气今为鼠,尽教能蛰犹如蠖。
(笔者按)
张氏日记中的自警自戒,尤为让人感动。尽管身体不适,仍在自怨想得多而做得少,全部身心几乎都扑在“写述”上,这也许是张学良一生中绝无仅有的笔耕之苦。难怪他写下了“饶它虎气今为鼠”,自嘲自讽!
2月23日
晨起仿唐诗,诌诗一首:“客舍台湾已十霜,忧心日夜忆辽阳;何当共渡桑田水,痛饮黄龙践故乡。”
这星期又写成了一章,本应还能多写,由于自己懒性,又刘太太她们斗牌,我时时去看看,心不专一,未能如意写作。心放,什么事都不会做得完美的。
另一章,要将它写完成。我的手,本来是拿枪杆的,今天要我拿笔杆,这真是打鸭子上架。
(笔者按)
两日前,张学良在日记上记载:已把“《方面重责》一篇写完了。”那一天,他又写了一行字:“天晴,剪发,修饰,修饰。连阴了半个月,十分不痛快,今天开了开光。”由此可见他当天心情甚佳,遂信笔写了一首诗。张学良此诗对羁台十年,发出了由衷感慨。乃为张当时心灵写照也!
2月26日
今夜九点许,老刘(特务刘乙光——笔者注)忽然来说:发现工役郭定兴服安眠药自杀。我到他的寝室一看,尚可救,老刘急送竹东,十一点多有电话来,经医生行吐泻办法,可以有救。我夜不能安睡,思来想去:这不是一个工人生死的问题,实是由大陆来台的大多数人的一个问题。“背井离乡,思家苦闷。”再加环境的不顺心,又个人的思想不健全,这个问题,……永远会时有发生的。
(笔者按)
在清泉山中忽有一个在张学良身边做杂役的大陆青年自杀身亡,这与前次张氏在台湾报上见过的自杀者(黄河)一样,都是因为思念大陆故乡亲友才不幸自杀猝亡。郭定兴的自杀猝死,让张学良惊警并认识到“这不是一个工人生死的问题。”而是因为国民党将台湾海峡严密封锁起来,隔绝了众多从大陆逃台的国民党军人与大陆亲友的血肉联系所致。他的认识无疑是深刻的。而且张氏断言:此类事“永远会时有发生的”。这篇日记可窥当时台湾政治环境的险恶。张学良当时敢在日记里记这些事件,并发表如此悲凉的感叹,确要有胆量!
2月28日
今日同老刘闲谈,由郭定兴事想到:凡是管理的人,要时时注意部下的情绪,凡发现极度情绪不宁者,必须设法以安之。关于自己个人,亦应任何困难、痛苦、不满意,都得自勉自安,随遇而安,不能自己凭性所欲求。老刘同意我之想法。
这个月又怎么这样快过去了,自己预想的工作,未能完成,自愧自悔是无用,要自己鞭策,自己督责。郭定兴自杀事,使我感慨甚深,吾人处于社会,不如意事常八九,不能忍耐,是少年人最大短处,吾年轻时,也不是一样吗?今已老矣,稍知一二,“忍辱精进”,自铭于心,每日要三读斯言。
这个月必须完成那写述才是。因天气连阴,主因自己不戒饮食,那一天EDITH(赵四小姐——笔者注)做的素鸡吃多了,数日来胃里感觉不舒适。饮食虽小道也,自己就管不住自己,明知故犯,罪有应得,难受这才是活该。
(笔者按)
一连几天,张学良始终在为郭定兴自杀事件痛苦和烦恼。前一天张在日记中写有:“昨因郭定兴事,夜未好睡,今日亦未做事。”其心中痛楚可见一斑。他从郭定兴的自杀,联想起许多往事,亦对自己的人生反复自省。最后终于悟出“随遇而安”的哲理。谁也不会想到,从前在东北军中我行我素,一意既生,勇往直前又不计后果的少帅,如今竟然也学会了“忍耐”。至于“忍辱精进”四字,则成为一个阅尽世态炎凉老人的座右铭。张氏这篇日记,多为经验感悟之言,值得一读。
3月13日
我这人,近来无意味得很,昨夜又同EDITH(赵一荻)无故地发脾气!规劝EDITH,我们又讲和了,我同她约法三章。
(笔者按)
寻常史料和传奇,均记载张学良与赵四小姐的恩爱情愫,极少见他们之间也有“发脾气”和发生不愉快龃龉的记述。在张氏日记中首先发现他们也有“约法三章”。其“约法”内容我们虽然不得其详,但是也能猜测夫妻之间的“约法”,多为感情的产物。正所谓“无情未必真豪杰”也!此前,张学良在3月11日记事中曾经写下这样的话:“夜间同EDITH(赵一荻)闲谈往事,殊多感慨,越谈越广,越说越多,东扯西扯,扯到两点多。饿了,吃了一次饼干,这真是无味之事,而后应该切忌,勿再犯‘寝不言’之过。”由此不难看出,张学良虽近花甲之年,与身边陪伴共度苦难的赵四小姐,感情仍然深笃。一对数十年相件的夫妻,夜里能交谈到子夜二时,如此暮年情话,实不多见。
再看张氏3月9日的日记,他又亲笔记下:“年将六十,仍不知慎于食色。日来胃中又感不适,自讨来的毛病!思念上,徒知慎戒,而不能真去实行,此为阳明(指明代哲学家王阳明——笔者注)之‘知易行难’乎?想来还是未能透彻知也!”又说:“我打算把此书星期写完,但未敢知能如愿否?”幽禁中的生活情趣,倒也颇有人情味!
3月15日
所写的东西,草稿已写完,只是清理再读和抄缮。
忽然觉着像摄护腺(即前列腺——笔者注)发炎,小便频繁,又觉着要大便,尿道发烧,一夜未能好睡。
(笔者按)
忙碌了几个月的“述写”,终于基本竣稿。不料又忽染微恙。少帅真是多灾多难!
3月27日
连日阴雨,病后思动,只能在房中走走。甚为烦闷。清录草稿,因身体易于疲倦,又不能多写。看书也不能多看,收音机也不能整天是喜欢听的,闲之一字,也是不易闲的呀!今早读了两句王阳明的诗,谨书于下:
资圣可期先立志,
尘凡不脱谩言心。
年已近花甲,不知养生之道,致病经旬,思来殊为悔恨。病后仍觉疲倦,非年轻可比,不可不慎加卫生之道。
本月十五日以前,必须将写件完成。
(笔者按)
几天前张学良忽然染病,前列腺炎又伴有他的大小便不畅,也许是因为他频繁写作的劳累所致。但是张学良在3月23日日记中,则记下了“今早起来,完全好了,不过身弱而已”数语。此后又休息了三天,到当月26日张学良再次来到案前,决心“今天重新开始缮清那草稿。”毕竟已是年近六旬的老人了,如此刚强地勤于笔耕,如不是心中有一个出头露面之志,相信他决不会为一篇稿子如此煞费苦心。到了27日,张的身体仍然孱弱,但是对于他而言,却是“闲之一字,也是不易闲的呀!”纵然病恙未减,张学良仍要坚持在12日之前完成《自述》的全部写作任务,看来东山再起的夙愿,无时不在张氏的胸臆蠢蠢欲动。
4月20日
已将《杂忆随想漫录》写完缮清。此乃我从来没写这(么)多字的东西,虽然不完美满意,但我是竭尽心力矣。
(笔者按)
从该年1月4日动笔,至4月20日竣稿,张学良前后共耗用三个多月时间,终于完成了这一部长达80多页的《杂忆随感漫录》。虽然这篇稿件并没达到他预想的“东山再起”之目的,然而,这次长时间的笔耕劳动毕竟是有益的。因为张学良给后人留下一部较为完整的自述体《随感漫录》,也是记载张学良人生惟一的第一手资料。其价值甚至超过上世纪90年代的几次“口述历史”。因为笔述与口述的不同之处在于,笔述对历史的回忆更趋于真实和准确。4月13日张学良下决心要用最后一周,把剩余尾章全部写毕。看出他急于完成此稿,意在复蒋介石之命。
4月22日
上蒋总统函:略述奉谕之件书就,然未能满意,并询有无应修改之处请示知。附《杂忆随感漫杂》统交给老刘,彼云拟明日去台北。
(笔者按)
前一天张在日记中记有:“将缮就之《杂忆随感漫录》装订讫,交老刘阅看。”至此,张学良终于把亲笔所写的《自述》经刘乙光转送蒋介石了。送达前,他还亲笔写一封信给蒋氏。
看出那时的张学良对此撰稿任务仍然抱有极大信心和希望。他甚至误以为从此便可有出头之日了。
5月10日
老刘下午六点许由台北返来,饭后谈彼于五日下午五点总统召见,言所写的《杂感》有价值、有贡献,因为乃系历史重要文件,叫我亲笔写一份。又郑重说:“如不到台湾,无此文。”言外感慨!
前回我上之函,加以编整,令我抄写,拟给诸高级将领参考。二事皆总统亲自告彼者。
(笔者按)
到了这一天,张学良苦苦撰写几个月的《杂忆随感漫录》总算有一个初步的结局。蒋介石虽然对张的《自述》赞许有加,又誉为“历史重要文件”,不过这仅仅是蒋氏对张学良惯用的应付伎俩而已,决不会真从内心期望他有出头露面的一日。此稿经刘乙光上交蒋介石手中后,尽管蒋当即表示“拟给诸高级将领参考,”可是后来的事实表明,张学良的《杂忆随感漫录》从此如石沉大海,再也不见任何信息。嗣后,此文稿经张学良亲笔抄写,再次送到蒋介石手中,并没有下发到国民党高级将领手中传阅,而是将其尘封冷宫,密不示人。现在得以面世的《杂忆随感漫录》,乃为1991年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小组来到台北“朴园”张氏住所,在整理张学良旧年遗稿的时候意外发现了这部珍贵的手稿。也难怪张学良重见此文,心生恻隐,一怒之下,甚至意欲一火焚之了。多亏张之宇女士在旁力劝力阻,方才使得这份有价值的张学良自述保存面世。
1958年 (民国四十七年) 11月15日
下午两点,老刘通知我,五点。“总统”在大溪召见。三点一刻,蒋经国派其坐(座)车来接,我和刘同乘,约四点三点(刻)抵大溪,先在一空军上校家中候等。约十余分钟,总统已到,蒋经国同老刘来会,同至“总统”行辕,我特到客厅,老先生亲自出来,相见之下,不觉得泪从眼出,敬礼之后,老先生让我进入他的小书斋,我说:“总统你老了!”总统也说:“你头秃了!”
老先生的眼圈也湿润了,相对小(稍)为沉默。此情此景,非笔墨所能形容。我恭问“总统”身体安好,精神饮食如何?“总统”答曰:“都好。”“总统”问我,眼痛好些否?余详答眼疾近情。又问我近来读些什么书?我答:两三月来因眼疾,未能看书。自从到高雄以后。我专看《论语》。我很喜欢梁任公的东西,近来看了些梁氏著述。
“总统”说:好,好,看《论语》是好的。梁氏文字很好,希望你好好的读些书,反(返)回大陆,你对国家还能有大的贡献。我沉吟一下,对“总统”说:我可以陈述、陈述我的话吗?总统说:“可以,可以。”我说:我先前一直存着一个幻想……我是幼稚愚鲁,我不怨恨任何人,只恨我自己无识。前年我患病,精神颓唐,后来伊雅格告诉我夫人和“总统”对我时为关怀,我觉着我自己发生误会的观念。二年来,“总统”的传论,刘乙光都告诉了我。自从适到高雄,我自己很不安;因为那么好的环境、房舍,现在那些劳苦人士,而我如此享受,是不应该的。我自己奋勉,不只是为自己,同时是为了二位,不要使后之人讥笑二位所眷顾的人。
我幼小读书不好好的读,现在读书有点费力,很想求教一位有道之士。
“总统”说:你想到什么人吗?我答到(道)钱穆、陈大齐、劳干(斡)等,我说我并不认识他们,只是在文字上知道们。
“总统”未作答。转而问到我从前所知道的有些什么人吗?我说我同那些人十数年来已断绝音讯,所以不明白那些人都哪里去了。谈话时,赐以茶点。我问“总统”,我应该看些什么书?“总统”说:《大学》和《阳明传习录》很好。“总统”说:西安事变,对于国家损失太大了!我闻之,甚为难过,低头不能仰视。“总统”又言:我到高雄,我们再谈。我立起辞行,“总统”亲自送我到廊外,使我非常的不安。“总统”止步,乃招呼经国先生送至大门外。“总统”对我太客气,使我真不敢受用。经国先生行进时,我对他握手感谢,此番召见,乃是他的从中力量。经国讲他将南下,到高雄再会,并很关心北投的住所。问老刘可生(发)火否,侍卫长亲自到门外送。
(笔者按)
此前国内对蒋介石在台湾召见张学良的经过,曾有种种说法。有些是望风扑影的臆想虚构,有些则是语焉不详的猜测。甚至连蒋会见张的具体时间、地点也说不清,自然对蒋、张这一历史性的最后会见谈了些什么一无所知了。张学良的《日记》较为真实、具体的记述了蒋介石在到台后于大溪行辕召见的全部经过,其中他们彼此交谈的内容远比坊间谣传要简单得多。至于蒋介石谈到“西安事变”的问题,无疑是这次会面中最敏感的话题,也是最让张学良感到头痛的问题。张学良以沉默相对,构成了这次会面尴尬难堪的对峙结局。因为无论蒋介石,还是张学良——这一对“西安事变”的主角,在事过几十年之后,彼此无疑仍在续演着这影响中国近代史的一幕。尽管蒋介石表面似乎宽厚有余,然而他在表示对张之关心同时,张学良的幽禁之期绝没有因为蒋氏在大溪的召见稍有缓解。当然,张氏当年所处的特殊境况,他笔下流露的“感激”、“难过”等语,相信今天的读者对此也不难理解。
张学良遗稿:幽禁期间自述、日记和信函/窦应泰.-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年